分享

奈保尔笔下的加蓬森林

 置身于宁静 2023-12-08 发布于山东

加蓬面积跟不列颠一样大,人口却不到两百万,是个赤道国家,境内河流与森林密布,炎热潮湿,疟疾横行。飞机降落时,你若从空中俯瞰,就会看见亮闪闪的河口与大海似乎要把一切吞没。靠近首都的森林属次生林,所种的油棕榈树宣示着艰苦的劳作与暑热。稍稍进入内陆,才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树木高大而浓密。草木丛生的土地山峦起伏,一片碧绿中夹杂着几抹淡淡的鹅黄。在这儿,云彩投下的阴影并非像在海面上那般平坦,反而是起伏不平的。这些参差不齐的云影令人对森林华盖之下的地貌浮想联翩。


法国人的殖民乃是迫不得已。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他们还在四处抢占领地,仅仅三十年后,他们便在普法战争中战败。法国人自觉财力不足,想全盘放弃这笔昂贵的开销。他们还真的派了一艘舰船,想把人员全都撤走。然而,传教士们却拒绝离去,殖民地于是保留了下来,水上交通也逐渐发展起来。伟大的意大利裔法国探险家布拉柴从奥果韦河出发,接着转入一条支流,再经陆路,四天之内便看到了雄伟的刚果河。


随着殖民地的建立,对原始森林的砍伐也随之开始了。这项活动从未停止过,但百多年来一向不为人知。兴许很快就会人人皆知了。相较之前的伐木者,这些人下手更狠,装备更精。等许可证到期的时候,曾经是森林的地方,恐怕都会变成一片片不毛之地。某国际专家说,加蓬的森林——几百年来加蓬人为之热爱并敬畏的森林——百分之三十行将消失。好在这位专家也有个好消息:大概会采取某种国际行动吧(也许是某种形式的补贴),促使加蓬人保留他们的森林资源。加蓬的森林虽然遭到了破坏,但仍然是世界奇观之一。


罗萨坦噶-里尼奥,四十多岁,风度翩翩。正如某双重姓氏所显示的,他有着混合的血统,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非洲人。他曾在加蓬和巴黎读过书。但是,就像这里的众多混血儿一样,他似乎更喜欢自己身上的非洲特征。他跟一位来自象牙海岸的非洲女人结了婚,不怎么提及他的父亲。头一次来见我时,大概是刚刚结束了大学里一天的工作(他可是个大忙人)吧,身上还穿着上班时的衣服,一套灰色的双排扣西服;第二次他随意多了,带着两个孩子,穿一件日常的西非长袍,领口处还打有装饰。这种袍子并非加蓬款式,我猜,他这么穿是为了讨好他那个象牙海岸老婆。但我觉得,他还是更适合穿那套灰色西服。


他上学时,加蓬已经很富有(因为石油),算是个福利国家了。他的父母,如他所言,只需掏钱买个书包就行,其他一律免费,上中学后甚至还会有零花钱。每逢周三,学生们排队领取奎宁片,吃药时竟用牛奶送服。去巴黎读大学也不用自己花钱。罗萨坦噶在巴黎结婚时,加蓬政府还为他妻子到加蓬的旅费买单,尽管她是象牙海岸人。


他以律师为业,但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政治学者。在加蓬大学,他教授政治人类学。无疑,正是通过后一领域的研究,他才逐渐对森林在加蓬人心目中的地位有了诗意的理解。


然而,情形并非始终如此。他母亲是个公务员,在城里一家医院生下了他。三岁时,带他去了林区。这本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了解森林。但他年纪太小,还没那个想法,只觉得森林很可怕;即便到现在,家里有了发电机,森林还是让他感到害怕。森林里,夜幕落下得非常快:七点钟天就黑了。人们晚八点睡觉,早五点起床。四周全是黑漆漆的。要想理解加蓬人的想法,你得先了解森林才行。


“夜色降临时,森林里一片寂静。到了晚上,能听见动物们捕食所发出的各种声音或响动。夜晚加上这些声响,构成了我们的心理背景,人跟森林中的一切全都联结在了一起。雷声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仅仅是雷声,那是上帝的声音:试着好好去理解吧。在我们的村子里,最可怕的动物是猫头鹰。我们害怕猫头鹰,因为它是恶的化身。如果出门散步时看到了一只猫头鹰,那可是个坏兆头。我们所处的地方很特别:我们村就在河口,就算开车也开不多远,因为有河水阻隔,路况也很糟糕。这是片原始地带,森林无所不在,你赢不过它的。你应该去一个叫隆格洛吉的地方看看。那里是天堂,是伊甸园。你在那儿能看见大象,海中能看见鲸鱼和海豚。到了那个地方,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说此地并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动物才是这里的主人。在森林里生存下来不容易啊,没办法耕作。你大概没有注意到吧,我们连牛群都没有。种种因素凑在一起,你就会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国家面积赶上了半个法国,人口却是如此之少。都是因为疟疾、昏睡病和炎热的气候啊。”


虽然法国人是优秀的工程师,却从未在此筑路。降雨过于频繁密集,将一切都给冲了个一干二净。法国人都坐飞机旅行。该国第一条铁路是由加蓬人于一九八一年独立建造的,没有听取世界银行的建议。他们为此花了不少钱。


我问罗萨坦噶:“森林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激动万分地答道:“它就像一堵墙。五十英尺内你什么都看不到,树木实在太浓密了。你的视线受制于森林,我们每一个人在森林里都是那么的渺小。我再说一次:这地方不适合人类居住。要想生存就得拼命。你都不知道河里会有什么东西要你的命,鳄鱼,水蛇,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


“这对你的信仰有什么影响?”


“我们认为每样东西都有生命,树木也是一样。有棵神秘的红色的树。当我们去森林的时候,我们就跟它谈话,向它诉说我们的难处。我们请求它同意砍下它的树枝或树皮,还告诉它我们为何要这样做。我们必须那么做。这儿所有的部落都有图腾;对他们而言,图腾就是禁忌。绝不能杀死或损害他们的图腾,也绝不能猎取:图腾可能是鳄鱼、鹦鹉、猴子,一切都有可能。”


由于生活条件如此的艰苦,每个加蓬人都信奉森林以及它所展示的“能量”。这就是使得人们活下去的原理。丧失能量,人就会奄奄一息;要恢复健康,则要从某种来源获取新的动能。


罗萨坦噶说:“每样生物都有能量。每个人都像一节电池。按照我们的世界观,动物们也像是电池。为什么我们会相信根本没有自然死亡这回事,原因就在于此。如果家里死了人,我们知道,肯定是什么东西取走了他的能量。反之,要取走别人的能量,你只能将他杀死,不管他是人还是只动物。你杀死他们,才能把能量取走。为了这个能量,我们还会去拜访巫医。为什么有必要时不时地举行牺牲仪式,理由也就在于此。我们是母系社会,随母亲姓,母亲的大哥是家里的老大。他太厉害了,如果某个外甥死了,家里人就会疑心是舅舅干的,他们会认为他想夺走他外甥的能量。”


罗萨坦噶第一次体验到超自然的神力——与压倒一切的森林不无联系——发生在他五岁那年。据他所说,当时是在他外婆的村子里,一个传统的村子里。他去那儿是为了行割礼。要想变成男子汉,那是个“必要”的仪式。家里人不管表面上信奉什么教——比如基督教,非洲的那些个传统还得照土规矩办,甚至比外来信仰更加紧要。


住在外婆村子里期间,有一天,他和母亲一起去某个“农场”——规模要比英语里的“农场”小很多:不过是家里分到的一块菜园子罢了。他母亲对路不熟,回来路上他们迷了路,走到了一块林中空地外。那是一片墓地,但他们并不知情。他们看到了一桩怪事:四只猴子坐在一起,额头上系着红带子。在加蓬,红色可是个厉害的颜色(人们只认三种颜色:红色、黑色和白色)。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母亲向村民们说起了看到的情景。村民们说,他们看到的其实不是猴子,而是鬼魂。


罗萨坦噶说:“我真想逃离那个村子。”


超自然的力量却开始强行附着在他的身上。很久以后,他跟一个美国朋友去他母亲的村子。那人是他父母一个外国朋友的儿子,正在加蓬勘探石油。到了村子,有人告诉他们,不要乱扔垃圾,不要用任何方式污染流经村子的小溪。有个鬼怪神灵住在那儿,不喜欢溪水被人污染。美国人说一派胡言,这纯属妖术。于是,他朝小溪吐了吐口水,以示所言非虚。


罗萨坦噶说:“十分钟后,溪水没有了,只听得一阵呐喊。全村人都火了。我们只好千方百计地乞求当地土著安抚那鬼怪神灵,为此破费了不少银子,除此之外,又搞了许多典礼或仪式,溪水流了回来,快得就和它消失时一样迅速。”


因此,尽管有他的血统,尽管有他在巴黎所受的教育,尽管有头脑中的逻辑分析,尽管他在别的领域有十足的理性,罗萨坦噶还是变成了一个信奉森林魔法的人。他就像其他信徒一样,有许许多多可以佐证他观点的故事。


他说:“兰巴雷内也有这么个神灵。”兰巴雷内以施韦泽医院闻名,“那神灵就住在河里。过河需要渡船,政府决定造座桥。当地老人提醒工程师们,河里住着河妖,开工应先征得它的同意。工程师是荷兰人,对此一笑置之,继续施工。但是,每天都有一个工人死去。大伙都慌了神,甚至连工程师们都认为应该停工。工人们提出,最好请个驱邪法师跟当地的巫医一道去安抚河妖。他们请了一个土著医生,行了许多的法事,最后,终于得到了修建桥梁的恩准。我相信,即便是住在城里,这些森林中的神明也和我们的心灵息息相通。为什么福音派在这里这么火,原因就在于此,他们也祈求圣灵驱除妖孽,这一点很像我们求巫医消除鬼怪时的做法。两者是同样的道理,全都离不开神怪啊。”


我问他,能否更加确切地阐释这种森林宗教。


他以一种精准的学术方式说:“我们不能称其为一种宗教。那是一种信仰体系。我们不祈祷天神,在我们的理解中,天神并非人类可及。它(他指的是天神这一想法)有许多其他的问题,还无暇顾及人类。”


森林信仰中,这个有机的世界,这个至关重要的世界,就像是一座金字塔。“第一层是矿物和矿石,第二层是树木植被,第三层是动物,第四层才是人类。”


如果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听上去倒像是伊丽莎白时期生物链思想的一个翻版。但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很快我就听明白了:这是种本土观念。


他说:“人类分为几个层次。儿童在精神上要强于中年人,中年人最没用,浑浑噩噩的。老年人和儿童一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因为他们即将要到新的地方去了。儿童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刚刚从新的地方来。他们心地纯洁、眼睛明亮。他们没有成见,故而能明辨善恶。有时候,他们会哭个不停,因为看见的太多。此时,你要把他们带到一个厉害的土著师傅那里。他会把一块石头放在孩子的额头上,挡住他的视线。不过,这么做要格外小心,石头的分量过了,孩子就弄傻了。至于老人,他们特别是因为他们有力量靠近祖先。只有祖才能求告于天神,所以,你一定要把祖先的骨殖和颅骨保存好;遇到麻烦时,先用朗姆酒供奉,然后对着它倾诉就好。”

罗萨坦噶自己就是这么做的,因此,至少在这件事上,他说起话来没有人类学家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他说:“离开村子前,我会去扫墓,把酒食供奉在母亲和外公的墓上。”


我喜欢他那么说。还有别的祭拜祖先的方式吗?


他说:“每个家庭都有一位能和祖先交谈的长者。每个家庭都会挑选一人承担此任。这位长者负责保管祖先的骨骸和颅骨。祭祀之法,要通过入门礼。入门礼是一套基本的仪式和做法。”


我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入门礼的事情,貌似每个加蓬人都谈论过它。入门礼需要一个法师。这是种彻夜的典礼,边跳舞边击鼓,还要咀嚼一种致幻植物伊波加的苦根。仪式是秘密的,甚至到了我的加蓬之行结束时,我也没觉得自己弄明白了入门礼的含义和重要性。


我想知道,在这一祭拜祖先的仪式中,是否也包含着德性和美好生活的理念。


罗萨坦噶说:“不。祖先们只是解答你的难题、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关于入门礼,他说:“除非你行了入门礼,否则在村子事务方面没有任何发言权。你想让大家承认你是男子汉,你就得在村子里接受割礼。割礼本身就是种仪式。割下孩子的包皮,将其埋入地里,然后再种下一棵香蕉树或香蕉枝。这是那个男孩子的香蕉树,你会看着它逐渐长大。香蕉树第一次结果的时候,会举行盛大的典礼,香蕉是性的象征,象征着男孩的成年。男孩会吃下第一根香蕉,其余的会抹到身上。这个仪式,女人不得靠近,也不得偷看。”


我问他:“你的意思是,如果遵循了各种仪式,就不必再害怕森林了?”


“还是怕的。入门礼和仪式只不过给了你一条穿越森林的途径。对别的事物你并没有抵御能力,尤其是女人。在这个社会,女人十分重要,她们掌握着实权。女人不一定要行使权力,但她可以把权力传给儿子。我们是母系社会,因为是女人创造着生命。这不是一个男人主导的国家。妇女的体魄更强健,她们都是女巫。这里有许多献祭仪式,活人牺牲品被剜去双眼,割掉舌头。每天都会有一场献祭仪式。白皮肤在此地很珍贵,因此,晚上我不许孩子们出门。”


“舌头有什么价值?”


他说:“割取舌头是为了获取能量。”


“你怎么看?”


“我无话可说,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听他这么说,真叫人宽心。刚才他还那么正面地提及“能量”一说,我还以为他更能接受活祭仪式。


他说:“力量就是一切。人们总是在找。大量的人从农村搬来,城里住着不少森林里来的人。因为献祭的事情,选举时得格外小心。孩子上学要天天接送回家。我二十五岁读了博。因为我是个律师,成功人士,常常工作到深夜,他们就觉得我是个男巫,秘密社团的一分子。正常人晚上早睡觉啦!他们也会把你看成是个术士的。至于总统,他就是男巫中的'万王之王’啦。”


“采伐业让森林越来越少,这些森林观也会淡化或改变吗?”


“也许吧。但我不能肯定。就算有人二十年都没去过一个村子,他仍然有同样的思维定式。他脑子里还是森林。你所说的是个挑战,但我不确信我们能赢。就在利伯维尔这里,你看到人们在海中玩水。但加蓬人一般不去海边,因为那不属于我们的领域。”


“这种宿命论让你沮丧吗?”


“不会。我就认识很多有文化的人,他们也花大把的钱去请教巫医。这个社会就靠这种信仰在运转。我们的音乐、绘画、雕塑——每一样东西都跟森林密不可分。”


摘自:

图片

书名:非洲的假面剧

书名:非洲的假面剧
作者:[英]V.S.奈保尔
译者:郑云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3-07-01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