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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父母家躺了36年,没工作”

 视觉志 2023-12-12 发布于山东

这两年,网上出现一个“新型职业”——全职儿女。

大概意思是,无业的子女和父母共同生活,通过付出体力劳动或情绪劳动换取经济支持。简而言之:给父母“打工”

听起来像是“啃老”的一个分支,终归是累父母爽孩子。也有人说这样老人得到陪伴,孩子免当社畜,是件好事。

但参考某瓣的“全职儿女”小组的故事,全职儿女的体验其实冷暖自知,有些甚至异常艰辛。

视觉志采访了两代三位“全职女儿”,她们想和大家共同分析见证,全职儿女的成因和终局。

@雯雯:与父母深度捆绑

有一年春节,表哥借酒殴打雯雯,说她这辈子投了好胎。当时雯雯的父母就在旁边,喝多了,没管。

雯雯很委屈。

雯雯生在北方高知家庭,35岁,待业考博,和父母同住五年。

父亲和母亲是从穷苦大家庭的“凤凰”,身负两个家族的几十口人的生活,一辈子为亲戚们出钱出力。

亲戚朋友受雯雯父母的帮衬,心理不平衡,都怨恨雯雯的好命。

雯雯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对她期待不高,她习惯了出让家里的好东西、好资源给亲戚。她6岁学做饭,25岁研究生毕业,从没得过父母一句夸奖。

2015年,雯雯成为家乡私立大学的讲师,月薪3000,父母略感安慰。

私立大学工作强度极大,雯雯每天睡4、5个小时,不到三年,身体累垮。

2017年夏天,雯雯第三次晕倒在讲台,预激综合症。医生说,再晕两次,恐怕永远醒不过来。

母亲当场吓哭,父亲满面愁容。雯雯停薪留职,此后近两年,父母带她看病,为她做饭,给她零用钱。

对外,一家三口口径一致,说雯雯回家是为了脱产考博。

雯雯慢慢好起来,摆在前面的是两条路:求职或考博。家乡机会少,人均工资低,不够她看病吃药,她就选了考博。

读了博,留在大学,可以成为父母的骄傲。

父母确定女儿能活下去后,开始对她进行“小学班主任式”监督。他们时不时打开雯雯的房门,看看她有没有在学习;经常查问学习进度,怕女儿偷懒。

考博艰难,雯雯带病学习,日常心率在45-180之间反复横跳,但学习并非最困难的任务。

头两年,母亲更年期,雯雯带母亲去北京看病。协和医院挂号异常困难,雯雯去医生诊室号啕大哭一场,加了一个号。

父亲看上邻居大爷的运动鞋,回家就要一双一样的,雯雯负责淘宝;

母亲的朋友婚丧嫁娶,雯雯代替父母社交;

父亲想要楼上叔叔家的智能门锁,雯雯看测评文章,货比三家;

家里的热水器和烘干机坏了,雯雯负责买家电,联系安装。

父亲经常出差,回家每顿都吃饺子,雯雯硬着头皮吃;母亲健忘,烙饼烧糊了好几个锅,雯雯跟着修锅、防火、做饭。

数九寒天,她拉着小推车往家里运蔬菜粮油;母亲被同事欺负哭了,她又化身知心小姐妹。

雯雯对家庭,助力颇多。

父母认为,她做得远远不够。

她应该赶紧去上班,哪怕月薪1500也行,然后尽快嫁人,走上人生正轨。

可她不相亲,不恋爱,医生说她的病生育困难。

父母说,这是不孝。

这个家庭,最严重的罪名就是不孝。

雯雯崩溃,她已经竭力尽孝。父母永不满意,她只能努力做得更好。

即便学习通宵,她也配合父母的安排,早起运动;父亲在工作中有任何不顺心,找茬骂人,摔摔打打,她就默默地听。

父母想自驾游,听导航心烦,她替代导航,全程带车;去高海拔的景点爬山,她爬到房颤,手表报警。

舍命陪君子,她心疼自己,但更庆幸父母的要求得到满足后,没有骂自己。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当代女性,她明白别人的生活不是这样。

可自由到底是什么样,她不知道。她说,如果自己去外地工作,父母一定会跟着自己搬到外地,楼上的姐姐就是这样。她家乡的女性朋友们,恋爱、结婚、生子都和父母住在一起。

她讨厌和原生家庭捆绑,认定考博是独立的唯一希望。

国内考博水深,她同时考雅思和托福,打算申请国外的博士,出国后再不回乡。

文科生申请出国读博,也是hard模式,雅思成绩要刷到四个7.5。

最近一次雅思,她的口语成绩没过,父亲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一声不吭。晚上回屋躺下,心率过速,浑身发抖。她像条搁浅的鱼,张着嘴呼吸。

等到症状缓解,她就打开单词app,继续学习。

生活遍布荆棘,但她还是想走自己最开始选的路。

活在人间,她气喘吁吁。

@lulu:绝不难为自己

lulu说,作为全职儿女,她的幸福指数是满分——10分。

她说,如果不打10分,她会愧对父母对她的付出。

lulu 32岁,生于北方一个四线小城,211大学本硕毕业后,她想去支教,没能成行,去澳洲交换一年后,她在北京换了六份工作,最终选择了上海的情怀大厂,做内容运营。

大厂并不安稳,裁员家常便饭,lulu于2020年年底入职,是“高龄基层员工”,深感朝不保夕。为了保住这份18k月薪的工作,她每天加班到九、十点,居家时期更是24小时待命状态。

但热情终究抵抗不了裁员的命运。2022年6月,工作一年半的lulu领到了裁员赔偿。

面对每个月4500元的房租和魔都闷热的夏天,lulu决定,回家避暑。她想,休养生息几个月,再回上海找工作不迟。

这一“修养”就是十七个月。

父母欢迎lulu能回家,他们从不期待女儿大富大贵,只想她健康快乐。妈妈发现lulu做饭时很快乐,就对lulu说,要不我和你爸出去赚钱,你在家给我俩做饭吧。

lulu就成为了全职儿女,但她并没有天天做饭。她每天上午十点起床做瑜伽,下午刷手机,晚上去江边遛弯,熬夜看剧,日复一日,逍遥自在。

她随心情为父母付出“情绪劳动”:照着美食视频给妈妈做豆沙糯米饼,感恩节做“柚子鸡”,给妈妈的古筝调音,换季时帮爸爸挑衣服,疫情时,她给父母做营养早餐,承欢膝下,嘻嘻哈哈。

妈妈把lulu的赔偿金拿去理财,每个月给女儿还“花呗”,支持她去海南免税店购物,去西藏旅拍。lulu喜欢“莱伯妮”7000块钱一套的护肤品和始祖鸟的雪服,妈妈说,喜欢就买。

他们并非有钱人家,可爸妈不想让女儿成为小气、眼界窄的人。

2023年,工作明显难找起来,lulu离职时间太久,求职艰难。她投了一些简历,大厂没有反馈,小企业工资低,也给不了她安全感,她找不到特别想做的事,干脆不投。

她也排斥相亲,家乡的男生和她世界观不一样,她想找个上进、有趣、文艺的男生,身高178cm以上。消费水准至少要和父母一样,偶尔能给她买一件ACNE 三千块钱的卫衣。

父母慢慢不淡定起来,妈妈问过她一次“到底怎么想的”;偶尔看到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就让她投简历。

那天,家乡有个体制内的岗位招聘员工,很适合lulu,可她不喜欢博物馆的沉闷氛围,拖到报名最后一秒也没投,妈妈对那个岗位期待值很高,听说lulu主动放弃,当场气哭。

那个瞬间,lulu很慌张,她感受到了全职儿女的“不硬气”。

妈妈说,你不能什么都不干,你的人生还很长,哪怕和我一起去老年大学学古筝,至少有事做。

但没过多久,妈妈又安慰她,实在不行,就在家门口开个小饭桌,终究能有一口饭吃。

而lulu觉得,她需要一份能让她付出热情、环境包容、领导明智的工作,她过去的七份工作中,前六份都面临环境封闭、领导独断专行,她很窒息,做不长久。她喜欢最后一份工作,同事年轻,文化包容,不追奢侈品,总有新话题。

爸爸不理解lulu的需求,他只担心闺女嫁不出去,怕她低就二婚高龄男。听说把婚礼上的酒带回家,家里的孩子就容易结婚,爸爸最近已经往家带了七、八瓶酒。

看着爸爸嘴角鼓起的一个个大泡,lulu安慰爸爸:思路打开,等你闺女我赚了大钱,就找个弟弟回来。

爸爸不信,毕竟lulu现在既没工作也没社交,她的同龄人中,留在家乡的早已结婚生子,每天关注明星八卦和家长里短,她和人家聊不到一起。

好在,没有人敢说lulu闲话。亲戚朋友从前受lulu父母的帮衬,攒下人情;lulu从小暴脾气,大家也吵不过她。

lulu说,偶尔她是焦虑的,但焦虑状态并不持续,有时看个剧就消失了。日常生活,主打一个自洽。

最近,她已经有了目标,先考个雅思,再找一份环保公益方面的工作。她信佛、吃素,觉得这美好的世界该有人去维护、欣赏。她在西藏旅游时,不停地捡垃圾,那个美好的世界被污染,她很心疼。

理想的状态是,等她积攒了环保公益相关的工作经验,就找一个国外的项目出国,那时候,情怀、远方、帅哥、工作,她都会拥有。

她相信,自己终将拥有好的生活。

采访的最后,她听说了雯雯的故事。她说,真心希望雯雯下次考试,能考到四个7.5,得到想要的offer。

活在七彩泡泡里的lulu,有颗金子般的心。

@丽山:全职儿女的终局

丽山是北京土著,66岁,她也是今年才知道,自己66了。在父母身边生活三十几年,她从不过生日,总觉得自己年纪尚轻。

老话说,六十六,不死也要掉块肉。这一年,母亲去世,丽山一夜白了头。

丽山生在北京一个大杂院,父母是煤厂工人,每天灰头土脸,性格老实巴交,总被邻里瞧不起。

她18岁时,15岁的大弟病逝,母亲留下一生的阴影。她身为长女,立誓要守护这个家。

30岁,丽山“按部就班”地嫁人,隔年生下女儿。月子里,她发现丈夫重男轻女,吓得高烧,母亲和妹妹把她接回娘家修养。

她觉得回家挺好,娘家才是自己家,家里需要自己,母亲也一定会善待外孙女。弟弟工作忙,她怕弟妹对母亲不好。

她稳稳地在家里住了五年,工作,育儿,和母亲一起做家务。弟弟一家气得搬走,她说都怪弟媳妇不是好人,弟弟太老实。

五年后,丈夫受不了长期分居,以孩子上幼儿园为由让她回家,她说离婚吧,自己净身出户,只要女儿。

36岁的丽山,成为单亲妈妈,日子和从前并无分别。她禁止女儿见父亲,拒绝赡养费,和家人一起把孩子拉扯大。日子偶有坎坷,她和父母互相扶持,她说,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39岁冬天的一个早上,她的右手不能动了。

医生说,她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免疫类疾病,号称“不死之癌”,将扩散全身。她四处求医,积蓄都用来看病,中医、西医、跳大神,都体验了一遍。

她搬进弟弟原来的卧室,妹妹陪着她看病,母亲照顾她的女儿。

42岁,她病情恶化,全身关节变形,极度痛苦,心脏出现并发症,大脑受影响,无法工作。她情绪崩溃,每天骂人、嘶吼、抽泣、抱怨。

妹妹开始拒绝和她说话,弟弟怨恨她抢走了自己的“地盘”,父亲对她“啃老”的状态颇有微词,母亲疲于家务,脾气也不好。

丽山万般委屈。她记不得自己怎么得罪人的,也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她只记得,偶尔病得不重时,她会给女儿做早饭,给家里买菜、炖肉,她担心妹妹在婆家受气,怕弟弟受弟媳欺负,她想让全家人都好,可大家都不爱她。

45岁以后,弟妹家都搬远了,丽山负责买菜和厨房家务。北京的六月,她瘸着腿,穿着棉衣,带着口罩,推着小轮椅,去遥远便宜的菜场,买最新鲜的蔬菜。经济越来越拮据。

她想着,等病愈了,就做个小买卖,贴补家用。可没等她病好,母亲也病了。

开始是情绪暴躁,出现幻觉,之后是手脚麻木。丽山56岁开始坐轮椅,母亲同步丧失了劳动能力,常常坐在椅子上发呆、瞌睡。

父母、丽山常常互不搭理,有时聊天,内容全是互相埋冤,或者怨恨世界。

四肢全部变形的丽山,从此承担起全部家务。家里人都有洁癖,碗每天要煮,青菜要一根一根洗;父亲每周要吃炖肉,午饭晚饭要按时,否则会暴躁骂人。母亲的牙口不好,又挑食,做饭需要特别精心。

丽山一度让刚毕业的女儿全职在家帮忙,女儿干了三个月出现抑郁症状,女儿的男朋友上门抗议,家里终于雇了最便宜的保姆。保姆喜欢摸鱼,丽山天天和保姆一起劳动。

63岁,她精疲力尽,疑似双向情感障碍,用命干家务。这一年,母亲脑梗,痴呆,住进养老院,丽山哭了好几天,陪着父母进了养老院。

母亲不喜欢养老院,她越发烦躁,肠胃失调,吃不惯食堂,常弄得满屋屎尿,丽山带着保姆一天三次给母亲做饭、喂饭,收拾屎尿,做药膳,保证母亲正常排便,营养均衡,身上干干净净。

她常说,这么干下去,她会累死在父母前面。

她没有累死。近90岁的老父亲突发脑出血,与世长辞,她没法面对父亲的离世,想搬走。可她早年间已经撒泼打滚让父母将老房子贱卖,如今只能带着母亲和保姆到五环租房。

2023年6月,88岁的母亲染上新冠,她整宿熬夜照顾,自己也差点一命呜呼,可母亲还是出现心衰,离开了丽山。

66岁的丽山,成为孤儿。

她出现严重的抑郁症状,情绪失控,总是哭。她一直以为,爸妈会一直在她身边,跟她吵架,被她伺候,相爱相杀。

那个她曾经用半条命去维护运营的家,随着母亲的离世,突然就消失了。

她一度认为,全职儿女的“工作”消耗了她的生命力,如今她摆脱了这个身份,也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办完丧事,她去外地找熟悉的大夫治病。住进诊所的第一天,她一夜白发。

女儿曾对她说,你不是小朋友了,父母总要离开,你要像个大人一样面对世界的残酷真相。

她现在,终于像个大人了。她发现自己66岁,像个老太太,她需要自己安顿自己的人生。

她对妹妹说,自己成熟了。

无论是lulu、雯雯或是丽山,她们的生活都只能代表一小部分人的生活状态,不管是善良幸福的“宝贝女儿”,被父权控制的“私产女儿”,还是主动和父母捆绑的“病态女儿”,她们都有专属自己的,难以解决的苦恼。

这些问题,是社会、家庭、性格、际遇共同造成的。

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年轻人渴望出人头地,早日财富自由,恐惧“35岁失业魔咒”。

同时,他们的高素质、高文化水平也让他们本能抵抗传统陋习、思想控制。

所以lulu因为年龄被裁员,依然迷恋大厂的文化,抗拒家乡的安稳低薪工作。

所以雯雯一边厌弃圈子里的“女儿是父母私产”的传统和父母的PUA,一边又因为难以离开煮青蛙的温水而纠结痛苦。

全职儿女是她们不得已的选择,尽管每个人的体验天差地别,但是年轻人都不想长期做全职儿女。自由和自我价值实现几乎是所有人的追求。

只是,全职儿女做久了,很容易深陷家庭。

网上曾有人说,如果父母条件尚可,对子女也比较宽容,做全职儿女未尝不可,总好过京沪买房定居,掏空父母钱包。

那么,我们就可以参考丽山的案例,她就是普通工薪家庭全职儿女的终局——眼界逐渐局限于柴米油盐;生活重心逐渐变成与父母相依为命。

原生家庭的风吹草动,都会对全职儿女造成重大打击。

这是一份容易让人沉沦的“危险职业”,尤其是,父母也鼓励你“回归家庭”时,交谈完我只能说,这并不是表面上看似简单的路,儿女入坑需要更加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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