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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键 | 星辰之远也——从东塾的一次学人雅集说起

 shineboy1 2023-12-13 发布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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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塾为刘梦溪之室号,语出《仪礼·士冠礼》,郑玄注为“门内东堂”,而今居所多公寓,应是指位于东市之宅第了。梦溪先生先住东二环外的团结湖一带,记得二十余年前曾去拜访,其夫人大作家陈祖芬出来打招呼,沏茶,娴雅温煦;数月前再往看望,已迁至东坝南街的奥林匹克花园,面积扩大了许多,惜未能见到祖芬女史,东塾主人也拄上了拐杖,所不变的,是其谈起学问来依然神采飞扬。
全面客观地评介刘梦溪的治学境界与成就,非在下所能承担:一则多年来个人兴趣在明清史,常钻入细节而不能自拔,较少关注现当代学术;二是前举往东塾之例为仅有的两次,平日与梦溪先生过往较疏,实不敢谬托知己。而近来阅读所赠《七十述学》,接着又向三联的朋友要来《中国现代学术要略》《马一浮与国学》,复高价网购了《学术思想与人物》,补读加细读,收益良多,也有了一些零星的感受,兹就教于学界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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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溪近照

一、仰视还是俯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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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述学》,刘梦溪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9月出版
数年来关注四库的纂修过程,拣阅与事诸翰林文集,印象深刻的不仅在于考订论证之精严、辑校誊录之繁累,还有当时学人对诗酒雅集的热衷。大圈子套着小圈子,汉学、宋学、浙派、皖派,同乡、同年、同门、同僚,经常有人发柬邀约,大会数十众,小集三五友,分韵赋诗,捉对弈棋,沉酣于软红尘,不亦快哉!向称清素寂冷的翰林院何以热闹至此?当与朝廷既为编校人员提供美馔,又定期下发一笔饭食银相关。枢阁重臣刘统勋不免为之忧虑,谆谆告诫门生辈:眼下待遇较优,可若养成挥霍积习,以后的岁月必难以为继。而在四库馆裁撤后,此类诗酒高会的频数似有所降低,却也未见大的改变。道光晚期林则徐、邓廷桢等遣发伊犁,身份为废员,竟然也是轮流做东,数日一会,就连伊犁将军布彦泰、参赞大臣庆昌也跟着掺乎乐呵。
岁月不居,宴聚无休。降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京城的文人雅集,应推沈公与梦公为著,二先生性喜朋会,也与主持的期刊相关联。沈昌文任《读书》主编,声称“与其组稿,不如组人”,爱张罗大大小小的饭局,把酒论学,若不经意间、将一本装帧素朴的《读书》办得风生水起。而刘梦溪创办《中国文化》,走高大上路线,大16开本,彩色插页,撰述多邀中外名家,“认人也认稿”,很快为中外学界所瞩目。研红多年的他略如怡红公子的喜聚不喜散,“新年嘉会”,“金秋有约”,双周的“所聚”,刊物开会与组稿,皆设宴招待,以示郑重,以助谈兴。两刊物接续创设,两主编交谊深笃,不光互为座上客,据梦溪先生自记,宴请前常要请沈公帮助出主意,选地方。沈公自个请客多觅实惠的特色小馆,而代梦公操持则务求气派,如国际俱乐部、北京饭店之类,对比亦觉有趣。
历来文人、学者的雅会,重在沟通声气,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也。而席间议论风生,出现一些不一致,争得面红耳赤,亦题中应有之义,甚或更有意趣。1996年岁尾,刘梦溪的《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在《中华读书报》以四个整版的篇幅连载,引发学界关注。一位先生认为文章提出了许多重大问题,建议找几位朋友议一议,于是就有了次年初的那一场雅集。时值春节期间,梦溪先生在东塾设家宴款待,戴逸、汤一介、庞朴、余敦康等应邀而至,对《要略》一文多有夸赞,也就框架是否有缺失、选目是否应补充、唯物史观是否应坚持等项展开讨论,质询辩难,互相打断和插话,有的表述较为委婉,也有的直截了当。梦溪先生记述:
我以为这次谈我的一篇文章,而且是家庭的小环境,朱维铮也不在场,不至于吵架。不料谈着谈着语调不对了。庞朴说:“你写大师,有一个基本的问题,你是仰着看的。马一浮,是神仙了,这不行。不光马一浮,所有人,你都是仰着看。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要有这个魄力。这是个大毛病。”余敦康表示反对,说:“过了半个世纪,重新接受民国时期的经典,大有好处。鲁迅说,一个苍蝇,拍了一下,绕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二十世纪,从一八九七算起到一九九七,这一百年我们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说仰视,没有俯视——我们受到的教育,最糟的就是只有俯视,没有仰视。你汤一介、庞朴,都是俯视。你有什么资格来俯视?”尽管都熟知敦康先生的学术脾气,还是没有想到出口会如此严厉。气氛不免紧张了一下。
场景鲜活,如在眼前。一次私家小集演为一场学术论辩,火星迸溅,其所争论的问题皆关乎治史之宏旨。讨论延续至席间宴后,而过了若干天,有先生还打电话说要写商榷文章,也果然写了。忽忽二十多年过去,汤一介、庞朴等东塾雅集的参加者已各仙逝,时下的学界仍多有饭局,场面上亲热喧闹,你侬我侬,若说真见识和真性情,真讨论和相待以诚,已属稀有了。
研究中国的学术思想史,自不能不面对一代代先哲前贤,要读他们的书,了解其身世遭逢,也要尽可能恰当地予以评价。仰视在所难免,若一味景仰,没有怀疑精神和批判意识,当为治史者之忌;而俯视的问题更大,更容易滋生一种浮薄学风。梦溪先生后来有所补记,表示更赞同余敦康的意见。在下也是。

二、由文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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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刘梦溪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5月出版
从来抱负奇伟者多跟着感觉走,窃以为梦溪先生亦然。东塾雅集讨论的那篇《中国现代学术要略》,本是为百年学术经典丛书写的序,竟洋洋洒洒数万言,竟据以扩展成一部同名专著,与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的诞生同一径路;而他的《七十述学》,本为应中央文史馆要求写的个人自传,延宕久之,可下笔即收束不住,竟然一气写了五六万字,后经压缩始得以规定的两千字交稿,再后来经过扩展润色,便有了一部自传体专著。该书文字真切,虽重在记述治学理趣的思与变,而身心遭际、执著坚忍、转折层深都在其中,令读者深受感染和感动。
回想起来,我与梦溪先生应是在1988年春认识的。那时的他刚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筹办文化研究所和《中国文化》,当开创之际,诸事繁冗而读写不辍,佳作大作迭见;而本人新至《红楼梦学刊》编辑部,初入芦苇,不知深浅,亦不知先生此前的五年“倒悬”之厄(详《七十述学》第七章),乃因稿件之事发生了一点小碰撞。梦溪先生不以为忤,人前人后常加揄扬,我则在一段时间内耿耿于怀,忆来颇觉愧疚。
刘梦溪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早年与冯其庸、李希凡二老过从密切,参加过设在恭王府的《红楼梦》校注组,为红学研究的卓然一大家。其时他在治学方法上已显露出个人特色:先是受到这部伟大小说的吸引,论秦可卿,论晴雯,论抄本的回前回末诗,细读文本,阐解时见精采;接下来纵览与整理前贤已有之作,辑成《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同时撰写《红学三十年》,将一项专书的研究,提升到学术史的层面。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循序渐进,也是屏弃轻巧、竭泽而渔的笨功夫,应与四库馆臣、乾嘉学人相契合。梦溪先生研治现代学术史,理路也觉近同,都有一种大格局。
《七十述学》第九章,自谓由文入史,“桥梁是王国维、陈寅恪与钱钟书”。若具体论列:他受钱钟书先生影响较早,曾将《管锥编》《谈艺录》作为日课,食髓知味,沉浸其中;受陈氏影响较大,著有《陈宝箴和湖南新政》《陈寅恪论稿》等,搜剔抉发,也在精神上体悟会通;至于对王国维,既有专论,亦“采取王陈并治的办法”,比照映带,充满理解之同情。刘梦溪写道:
王、陈、钱学问世界的渊深博雅,不仅可为学术立范,也可为学者为学立则。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里写道:“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此评,他们三位都当得,而后学无法不以之为楷模也。
温情络绎,感慨兴会,标举陈氏的“文化托命”之言,自也隐含着一种接引和担当意识。
与此相牵接,刘梦溪也将目光扩展到与王、陈、钱同时代的诸位大家,挺进二十世纪中国的学术天地。可推想,那是一段新的疯狂阅读,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境界,一份沉甸甸的获得感。他开始广邀学界朋友,以名家、名著、名篇为纲领,编纂一部大型的《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凡四十四家、三十五卷两千多万字,七历寒暑,在1997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印行。其时是没有什么项目经费的,时任社长王亚民兄一力担承,也是铮铮一条好汉。
东塾讨论的《要略》一文,即梦溪先生为这套丛书所撰长序,是他集中研读百年来名家名著的心得,也可视为一部简明的的现代学术史。作者认为:
现代学术这一概念,主要以自觉地追求学术独立和确认学者的思想自由为特征,而在研究方法上又吸收了新的学术观念。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中国现代学者群中,有一大批杰出的硕学巨子,为人特立独行,论学兼通中西,著文妙解神会,真正是民族文化血脉的传承者和现代学术传统的奠基者。他们撰写的具有代表性的学术论著,在知识建构上固然博大精深,同时闪现着时代的理性之光,其开辟意义,其精神价值,都分明可作为现代学术经典而当之无愧。
立论精当,说理通透,文字亦气象阔大。那是中国人迭经乱离的百年,而学术上则出现了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胡适等杰出人物,思来是何等的幸运!刘梦溪“在选编过程中认识了他们,知道他们的各自精彩之处”,也作了不少个案研究,并写成《学术思想与人物》一书。他还有撰写《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史》的规划,令人期待。

三、“偏爱”马一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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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与国学》,刘梦溪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7月出版
正是在分梳排次现代学人的长过程中,刘梦溪注意到并喜爱上马一浮——一个僻居僧寺或陋巷、执意远离喧哗的儒者。其也是东塾雅集的主要争议点之一,庞朴、戴逸或明或隐地表示不宜评价过高,而梦溪先生亦好辩之人,直认不讳,强调“二十世纪我偏爱两个人,一是陈寅恪,一是马一浮。我甚至认为马一浮对儒学和佛学的贡献是近代以来的第一人”。引得一位先生又来插话:“你还是偏爱太虚。”
偏爱,有时也是学术道义的呈现。毕竟有太多的研究者喜爱扎堆,喜欢热门话题,梦溪先生早先写过一篇《拥挤的红学世界》,可为旁证。参加那次东塾雅集的几乎都是学界大权威,对刘梦溪而言多属师长,可显然没能改变其“偏爱”。他的《学术思想与人物》有对马一浮的专论,《马一浮与国学》是一部深入详备的研究专著,《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也多次引用马氏语录,如曰:
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从闻见得来的知识,由自己体究,能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成立一个体系,名为思想。
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
天下万事万物不能外于六艺,六艺之道不能外于自心;六艺之本,即是吾人自心所具之义理。
简要精审,也有些云山雾罩,不那么好懂,即便弄懂也不那么容易去践行。而梦溪先生“呼吸领会”,不仅潜心研治马一浮其人其学,申论阐扬“六艺”的文化意义,且甘愿放下一些成熟论题,发力去重读五经,下苦功“玩《易》”,写出一系列识见独具的专论,思维更为邃密,学术境界又有升华。
儒家经典的存在,大哲先贤的学说,注定在任何时代都会有读书种子,也可能衍生领悟解读的歧义,会有在朝在野的膈膜,凡此也许就是庞朴先生质疑之原因。学界中人谁不知有一位现代大儒马一浮?除其家乡学者,又有几人对他真正做过研究呢?自来学问是一条窄路,书生多以“孤寒”自况,常需要抱团取暖。或与治学路上有太多的蹉跌相关,现代学人每以瑰词俊语互相标榜,不必太当真。如“新三圣”“四大儒者”“千年国粹,一代儒宗”啥的,颇像一顶顶堂皇的帽子,可以分扣在不同的脑袋上,也有意无意地遮蔽了为学之勤苦忧乐。刘梦溪的文字一向明畅骏快,论人常真意流沛,写马一浮则同情尤甚,如曰:
千古文章,难在知音。不是谁都可以了解马一浮先生的。不是简单地读他的书,就可以了解他。他是中国现代学者当中最难解读的一位。
他为我们树立了一种气质清明的文化典范,一个不沾尘俗、彻底刊落习气的纯粹学者的典范。他在纷乱的时代开启了一种文化境界,这就是“语默动静,贞夫一也”的境界。这八个字是《易经》里的话,马先生喜欢引用。
窃以为梦溪先生为现代学人的第一知音,是那个群体的知音,也是一个个前贤的特达之知。其写王国维、陈寅恪的文章让人读之泪下,而对马一浮应更为着力和动情,拂去时序的封尘,也剔除一些荒诞传闻,致力于呈现其个性与思想的光芒。
老实说,正是读了《马一浮的文化典范意义》,我才突然勃发一股追慕之情愫,从知网大量下载研究马一浮的论文,也网购了《马一浮全集》及相关研究著作,埋首阅读以补课。这是一个弃绝仕进的纯正学者,出使北美、游学日本归国后,借居寺院,长期往杭州文澜阁潜心治学,几乎读遍了《四库全书》,三十余年间如隐士般甘贫乐道。此时的马一浮应是充实的,与方外人士结交,浸润六艺,出入释典,也从不拒绝年轻学子的请益。沙孟海曾在友人陪同下,“拜谒马先生于延定巷寓居,一片泥地,长满青苔,堂上只放一张新式圆桌,几把椅子……”而丰子恺记述自己的三次拜访,更为真切——
第一次在1914年,作为一个喜欢绘画的师范生,丰子恺印象最深的是马一浮的胡须和笑声,“他的须髯从左耳根沿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深黑……我正在这样观察的时候,他的谈话中突发出'哈哈’的笑声。我惊奇他的笑声响亮而愉快,同他的话声全然不接,好像是两个人的声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发光的眼黑顾视到我。”
第二次在十六年后,“我看见陋巷照旧是我所想象的颜子的居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M先生的音容和十余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黑瞳和响亮而愉快的笑声。”
三年后丰氏再至,“M先生照旧孑然一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
这些记述转引自《马一浮与国学》,见出其生活的简朴,见出其心情之沉静愉悦,或也可见出梦溪先生之叹羡倾慕。三十余年间有报刊来约稿,也有友人恳请马一浮出山,如蔡元培先邀任教育部秘书长,数月即辞归;再邀为北京大学文科长,亦复函谢绝。后来掌北大的陈大齐力邀他担任研究院导师,并请马叙伦出面再邀,则以儒学不为世所重坚辞;竺可桢任浙江大学校长后数番登门恳请,鉴于各种原因,仍未成功。《马一浮与国学》第三章,以七个故事,叙述先生的立场信念,论曰:
上面这些关于马一浮学问经历的故事,不过是举其要者,远不是全部。但也足见他的学问态度和学术精神与当时的流行风气不能同年而语。他宁可安于居僧舍、住陋巷的隐士生活,也不愿随顺世俗写作时文,也不入于讲舍。他认为传播学问不只有学校一途。讲论需要自由,来学者需要有进入此学的基础。马先生所致力者在存乎经术,所欲明辨者为名相义理,所归结者是为心性,所寄望者在于践履。他讲求立身有本末,贵通天下之志。
日寇侵华,抗战军兴,马一浮先生才改变这种独特的学问状态,先为播迁中的浙大学生授课,再至四川主办复性书院。我比较认真地翻阅了他的《告书院学人书》,以及《复性书院日记》,敬佩其无论出处,皆能保持“自行吾素,不能枉道徇人”的独立性,终其一生。马先生享年八十四岁,辞世前仍文思清晰,手书《拟告别诸亲友》:
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呜呼,而先生濒死之际竟歌吟“花开正满枝”,内心一片澄明,了无挂碍。
马一浮当然是国学大师,可更应将之视为一位书生,一个高尚、仁厚、纯粹的醇儒。不知不觉间,在下也有些“偏爱”这位前哲了。

四、“站肩”与“立敬”

再回到东塾雅集的那个话题,庞朴先生所谓“要站到前人肩膀上看”的说法,曾经很流行,设若如此,那可就连俯视也不是了,只能算勾头下视。而比较起来,一位先生的“窥视说”看似玩笑,却更合乎实际些,“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大量的研究皆如此,能做到亦非易易。
“站肩”一语来自何方神圣?我作了一番求索,发明权当属三百年前的英国科学家牛顿,其有一句名言:“如果说我看得比别人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你们这些巨人的肩膀上。”而继续追询,又知此乃牛顿在给竞争对手胡克的信中所写,实乃刻毒辛辣的讥讽。怀特《牛顿传·宿敌》引录了这段话,然后说:“那句话真正显露出牛顿的骂人本领犹如刀锋般尖利。因为胡克曾被人称为骗子和撒谎不脸红的人,……还是个驼背和形象扭曲的矮子,所以'站在你们这些巨人的肩膀上’那句话,完全是双重意义上的反讽——看起来像是恭维,说胡克是个巨人,实际上牛顿在骂他是个矮子。”传播史上多有近同的例子,传着传着就离题万里,甚至全然拧巴,可不慎乎!
由站立“巨人”之肩,到站立前人之肩,又出于哪位大神的乾坤挪移法,倒也不烦挖掘了。即便要表述历代累积和传承有序之意,似也不必称“站在前人的肩上”,譬喻不切,姿态不美,尊重尤其谈不上,不是吗?
在《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一书中,梦溪先生慨叹“往往越是具有独创性的思想,越不为当世所重”,接下来备举“孔子有陈蔡之厄,孟子有'不得已’之辩。韩非饮鸩,孙子膑足;史迁宫刑,班氏狱死。阮籍临歧而痛哭,嵇康佯狂而不稽;罗什折翮于北国,玄奘历险于西土”,以及韩愈、苏轼、朱熹、王守仁、李贽、王夫之、戴震等,包括二十世纪的杰出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马一浮,大都命运多舛,饱受政治上的打压或生存困乏,黄杨厄闰,备历艰维。而他们是中国文明史、学术思想史上的标志性存在,是浩浩长空中的星辰,交相辉映,共构成中华文化的璀璨星系。
这个已绵延数千年的独特的人文星系,具体到其中的每一颗亮星,都是值得爱敬、值得仰望、也只能仰望的。
二十世纪前期,随着清朝的衰败崩解,随着西方史学理论的传入,国内学者滋生出检讨、自贬、疑古等意识,学术进步在焉,历史虚无主义亦在焉。钱穆大声疾呼:“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与存在。如是我们可以说,研究历史,就是研究此历史背后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的”,提倡对“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约略同时,马一浮拟订复性书院学规,以“主敬”为首,而对“唯务向外求知,以多闻多见为事,以记览杂博相高,以驰骋辩说为能,以批评攻难自贵”不屑一顾。今日岂无此类“学者通病”?在研治“六经”义理的过程中,刘梦溪对儒家的“敬”作了新的阐发,写成《“敬”是社会伦理的基本道德价值》《“敬”是中华文化的终极价值》《敬义论》等论文,备举前哲语录,解析融贯,并以之作为阐释“六经”价值理论的核心题旨。
“站肩”之弊,应在于未能“立敬”。
《孟子·离娄下》有句:“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中华书局注本译为“天极高,星辰极远,如果研究它们已有的迹象,千年以后的冬至,都可以坐着推算出来”。移之于华夏文明与学术史的研究,则可说认知历代的人文之星,虔敬地去领悟历代经典的丰饶内蕴,也意味着展望未来的文化理想之境。
当年的孟夫子是自信的,是仰望星空的,而今已成为一颗耀眼的大星。而现代中国的百年进程中,必也有一颗颗文星升入太空,梦溪先生有掘发论赞之功。星辰之远也,恒久茫渺,可在仰视者眼中,却别有一种温煦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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