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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丨李诫、王安石,和《营造法式》

 盐心Jaffe 2023-12-18 发布于四川
《营造法式》,原为北宋熙丰变法时,编撰的官方施工指导手册,后在北宋建筑学家李诫的笔下,成为了一本建筑学专著。比之古代典籍《考工记》等,它更像中国第一本建筑教科书。

现代建筑史学家梁思成和林徽因先生与中国营造学社同仁,花毕生心血重新解读,使后世可以通过它,了解中国木构建筑体系的成熟度,早熟的成因,和过早成为一种建制的关键。

李 诫

字明仲,北宋建筑学家

李诫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都城开封,负责土木工程部的“将作监”李诫——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建设部部长——接到了来自皇帝的诰命,重修《营造法式》。这是北宋第七位皇帝,宋哲宗赵煦的治下。

接到诰命后,李诫第一件事就是搜寻《营造法式》的原本,这本在宋神宗朝,王安石变法时期,编撰的官方施工指导手册,随着新政的失败,早已消失了踪迹。

从元祐七年,1092年,李诫就开始了自己的宫廷营造工作,从将作监主簿、丞、少监,做到了将作监,成为百工之首,监掌宫室、城郭、桥梁、舟车的各种营缮事。

在将作监任上,他已经主持了五王邸、辟雍、尚书省、龙德宫、棣华宅、朱雀门、景龙门、九城殿、开封府廨、太庙、钦慈太后佛寺,十余项重大建筑工程。还一度出任过虢州知州,很有政绩。

此时,离新政已经过去21年,王安石、司马光、神宗赵顼等相关人员都已离世。在哲宗亲政前,祖母宣仁太皇太后,就将新法彻底废除,又罢黜了支持新政的官员们。

到哲宗成人亲政,以章惇为相,又将新法逐一恢复。

这一年,62岁的苏轼东坡,作为士大夫中反对新法的“旧”派的蜀党代表,被一叶孤舟送到了流放之地海南儋州。

从宋神宗时起就支持变法和反对变法的“新”“旧”大臣们再次相互攻击,党争从“君子和而不同”走向了“将对手赶尽杀绝”,北宋原本应该良好的政局,由此迈入歧途。

在儋州,苏东坡办学堂,正学风,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从苏轼学。

王安石

22 岁,王安石考中进士。作为各科之首,进士已是当时科举中的功名尽头。

来自江西临川的这位年轻人,第一份工作是去扬州担任淮南节度判官,1042年,庆历二年,北宋第四位皇帝赵祯的仁政时代。

唐时,取进士多则二三十人,少则数人十几人,到宋时,进士录取通常多达二三百,甚至五六百人,可见当时风气。

王安石的上司是名臣韩琦。据说王安石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每天晚上读书、工作到深夜,第二天来不及梳洗就去上班,让韩琦如鲠在喉。


▲明代,山东曲阜,剖视图

25年后,公元1067年,仁宗的继位者英宗也去世了,“仁宗盛世”的气象不再,20岁的宋神宗赵顼继位。这位年轻皇帝接手的,已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帝国,内部财政困顿,外有辽国和西夏虎视眈眈。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家亦如是,妥善处理财政危机,成为重中之重。

其实,在游牧民族元的异族统治之前,各朝代中,北宋是一个相当富裕的时期。国家气质优雅、斯文、讲理,百姓相安无事,皇帝们擅长文学艺术。城市兴旺,首都开封比唐时长安更繁华开放,海外贸易不绝,收入占北宋全年收入的比重很大,出现了世界上第一份纸币雏形——官“交子”。纸币,是商业贸易频繁的象征。

不幸的是,宋一朝外敌不断,北方的游牧民族辽和西夏构成极大威胁。以仁孝治国的北宋皇帝们在少数几次军事行动后,不愿穷兵黩武,改用“岁币”买安宁,于是国库渐空,财政陷入危机。

内部,又官患,每年成千上万的人涌入官僚队伍,历史教科书上便有北宋"冗官、冗兵、冗费"的记载。

冗官,是那些没有专职,备着临时使用的官吏,其它的定义,可以此类推。所有大帝国,似乎都存在人浮于事、机构臃肿造成社会沉重负担的危险,北宋尤严重。所以,历北宋一朝,官员泛滥成灾,始终困扰朝廷。

▲明代,北京昌平天寿山南麓

在地方为官二十年后,47岁的王安石,已经成为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地方官员。

这位实践能力极强的文人,在鄞县,今浙江宁波,任知县的时候,曾十三天内行数百里,调研这一水源充足的地区为何生旱灾,并找出治理之法。

在鄞县,他还试行春季农田青黄不接时,提供低息贷款给农民,夏秋收获后让他们连本带息一起偿还。这是日后青苗法的雏形。

年轻皇帝赵顼,正急于改变现状,和王安石一见如故。

营造法式

重修《营造法式》,对李诫来说,并不太算困难事,他的曾祖父李惟寅、祖父李惇裕、父亲李南公、兄弟李譓,都是北宋历代官员,“家藏书数万卷”、“钞有数千卷”。

有家学和工作实践的打底,李诫自己也同样博学多闻。据说懂地理,著有《续山海经》十卷,喜好历史人物,著有《续同姓名录》二卷;通音律,有《琵琶录》三卷;擅绘画,绘《五马图》后来得到宋徽宗的赞赏;能把玩金石,曾帮金石学家赵明诚的父亲鉴定玉玺;对博艺游戏有研究,著《六博经》,这些作品,日后大多散佚。

"法式"二字,“在宋代官方文件中用得相当普遍,凡事有明文规定或成法的,都可称之为法式。”

从一开始,李诫就决定不囿于原版本,他先"考究经史群书,阅《考工记》《唐六典》《木经》等",把历朝历代文字记录中,和建筑有关的资料,都拎了出来,成体系地将它们梳理成篇,并绘以图示。

又以匠为师,访谈数百位社会中的一线工匠,把过去口耳相传的建筑经验,整理成文字和图示材料。 

历三年时间,李诫终于完成了《营造法式》。共三十四卷,”计三百五十七篇,三千五百五十五条….”

▲明代,山西五台县台怀镇

变法

熙宁二年,1069年,浩浩荡荡的熙丰新政拉开序幕。

这年二月,宋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副宰相,设变法机构“制置三司条理司”,专门颁布新法。

变法一展开,位于权力中心的王安石就身处疾风骤雨之中。

在仁宗朝,王安石和同僚司马光一样,上过万言书,提出“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他认为财政问题是理财无方、不知法度造成,唯一的出路是变法,解决根本问题。

王安石的变法目标,为“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民生多领域,最有名也最有争议的是:青苗法——给农民发放低息贷款,调节季节因素。免役法——让臣民可用钱财买力役,朝廷雇人专事专做。市易法——开放部分市场,鼓励工商业,发展海内外贸易。

负责土木工程部的“将作监”,根据敕令,编修了一本《营造法式》,这本施工指南,将各项工程的建造规模、建筑材料和工时定额,立下统一标准:大到建筑占地面积,小到构件尺寸,一一说明,并作明确规定,以此来压缩以前建筑行业“偷工减料摸油水”的空间。

自宋始,社会工种更细密,重商风气重,诞生了配套的运行机构和相应的保护制度,并连带影响到了民生、人文、政治和司法,这些由唐到宋日渐产生和积累的社会结构,使宋一朝在慢慢从中古社会,向近代国家转变。

但新政,挑战了一些传统,也消解了权贵的不少利益,引来满朝攻讦。在北宋社会结构中起着举足轻重作用的士大夫中的精英,也分裂成新、旧两派,甚至将普通的政见之争,上升为意气之争。

▲唐建中三年,山西五台县李家庄西南,剖视图

以材为祖

有意思的是,比起欧洲石制建筑中,建设常常跨度几十数百年,中国古代的木质建筑,显得过于成熟,过于早熟,并过早成为一种建制。它们的营造,于是通常都很神速。

唐武则天时期,在洛阳营建的明堂,穷极辉煌,据说为中国木建筑之首,其底座相当于日本现存的木建筑东大寺的1.9倍,面积是故宫太和殿的4倍,建造时间却不到一年。此类例子很多,就不赘述了。

其关键点,就在李诫分析了中国古代建筑后,于《营造法式》中,给出的四个字——以材为祖。


以宫殿为例,造型大同小异。用宽广不同,来对应平民贵族皇家等级:比如,有三开间的福州华林寺大殿,五开间的大同善化寺三圣殿,七开间的北宋太原晋祠,九开间的辽宁奉国寺,皇权代表的故宫太和殿则为十一开间。


▲清代,新疆吐鲁番市葡萄乡木格纳村,剖视图

《营造法式》将中国古典建筑的开间规模,划分为八个等级。不同等级对应不同尺寸的建筑标准件——材。“材”分八等,而非九等,有 “微积分方程式”可以说明。

一旦确定了材的尺寸,建筑的所有木构配件都可以根据“材”的尺寸来定制,比如:“材”的尺寸=斗拱里拱的横截面尺寸。斗拱中其他部件、柱椽梁的长宽高直径等都与“材”的尺寸形成相应的比例关系。

这样一来,做物料预算时,建筑师有了清晰的换算标准:可以推算出大部分构件的材料尺寸,再根据法式中不同房屋构架所需数量,估算出一套物料明细,从而得出物料价格。

生产方面,一线工匠有了一份明确的加工指南:大部分构件可根据图纸在别处批量制作,运至目的地后,实现一定的拼搭即可。

“材”,大概算是中国古代建筑学的“神来之笔”,且有科学依据做支撑。西方材料力学要到17~18世纪,李诫在11世纪已记录在《营造法式》里,只是语言方式不同罢了。

“材”的广宽比,在时建筑构件的稳定性最高。《营造法式》记载的3:2比例,已非常接近于现代的(1.414…)了。

所以,营建于辽清宁二年(北宋至和三年),公元1056年的应县木塔,千年间屡遭地震,木头构件都已挤压变形,依然不倒,仍是世界最高木构古建。
▲清代,青海湟中县鲁沙尔镇

失败

王安石一生中,遭遇的最强力的不同政见者,大概是司马光了。

这位因幼时砸缸救人的故事,出现在语文教科书中的学者官员,为政思想是藏富于民,国家不与民争利,以“节流”为主。而王安石的主张是以“开源”为主,“国富”优先于“民富”。同僚中,司马光的反对是最激烈的,主要针对“青苗法”。

为此,他们进行了近二十年的争斗,闹到“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司马光自请去洛阳任了一个闲职,领着一帮学者用十五年的时间,编撰了《资治通鉴》。

根据现代史家分析,熙丰变法的确增加了当时的财政收入,仅青苗法、免役法和市易法三项,每年就增加了 2300 多万贯。

播种容易,成长难,一项新政犹如小苗,没有土壤阳光水源节气的配合,不假以时日慢慢滋养,是很难长成大树的,自然也很难马上判断出它的好坏。

但风暴,已过早到来。

熙宁四年,1071年五月,东明县,今河南兰考的上千农民进京,先上开封府衙告状,之后又去中央监察机构御史台,还有一些愤怒的人群闯进了王安石的住宅大闹,这次事件的起因,是地方官员在新法执行中,处事不公。


公元1074年,河北大旱,十个月不下雨,农民断了粮食,四处逃荒,所有新政的反对者,都将此归责于王安石的变法。神宗的祖母和母亲也亲自出面,逼皇帝停止新法。

公元1076年春天,王安石第二次辞去宰相职位,回到江宁府隐退,新政失败。

▲清代,山西平遥,剖视图

成为天书

哲宗赵煦恢复新法后,出现了“绍圣绍述”的气象,在财政和军事上有了短暂飞跃。遗憾的是,不知为何,赵煦花在打击旧派上的精力,远远多于新法政事。因此,少了熙丰新政时发展生产的那种景象,而更加重了党争。

党争酷烈,似乎并未影响匠作之事,所以没有看到任何李诫与此相关的内容,但如果没有《营造法式》,李诫大概率也会是一个无名的科学家和博物家。《宋史》和明清两代的《郑州志》、《郑县志》(李诫故乡),均无关于他的记载。唯《宋史》中有对他父亲为官拙,兄长为人不善的贬责。

比起儒生和经书,匠人和匠作之书,在中国古代,一直社会地位不高,这是一个原因。宋这个时代,实在是群星璀璨,大概是另一个原因吧。

在李诫笔下,《营造法式》由施工指南成为了一本建筑学专著。在当时和后代指导工匠的营造。


▲明代,北京延庆八达岭长城,剖视图

《营造法式》的文图背后,一代一代默默无闻的工匠,代表着中国古典建筑的至高水准。现代的中国建筑史学家,能够在西方构建的建筑学体系下发声,《营造法式》,大概功不可没。

到了近代,随着古典建筑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很多年间,再无人能读懂它,包括建筑学的研究者们,《营造法式》成了天书。

要等到现代学者梁启超和建筑学家朱启钤,两位先生无意中得到它,传到留学学成的建筑史学家梁思成和林徽因手上,这对夫妇和“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花毕生心血,最终将这本天书,重新解读了出来。

1932年,《营造法式》成书832年后,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给新生儿取名为:梁从诫。因两分之差,日后没能进入清华建筑系,梁从诫考上了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成为一位孤独失意的民间环保推动者,2010年病逝北京。

(参考资料:《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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