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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的尺度

 长白山6666 2023-12-22
魏暑临

  偶然听到流行歌曲的几句歌词:“我吹过你吹过的风,是否就算是与你相拥……我做过你出现的梦,是否也算是心意相通……”一时印象深刻。稍加留心才知道类似词句出现在不同的歌曲中。随耳听闻即能引发关注,说明确有感人之处,但仔细思考,这样的抒情似乎又经不起推敲。

  如果说吹过一样的风就算相拥,那拥抱的价值和意义就被浮泛的空间磨平了。世界的风无限流转,难道一切世人就因此情投意合吗?廉价的抒情常使情感湮没,而“就算”“也算”带来的迁就甚至略带卑微的口吻,也会消磨抒情打动人心的力量,近乎无病而呻吟。

  其实,当说到就算相拥、也算相通的时候,就是情感抒过了度,话说得太透。假设改作:“我吹过你吹过的风,我做过你出现的梦……”就含蓄多了,就更像诗。很多话不用说到底,甚至说到肉麻。领情的人自然领情,不领情的人总是无动于衷。所以,歌词和诗之间有时是有距离的。

  有人会问:诗不是也讲究“无理之理”吗?诚然,抒情不同于论理,但抒情的尺度关乎情感的真实与感人的程度。否则,如果说:“我烤过你烤过的火,这算不算撩拨……”还有任何美感可言吗?但如果只说:“我烤过你烤过的火,我用过你用过的杯……”至少保留了温存与神往。

  抒情者常要找一个情感的寄托,以作为自己和对方情感的纽带,这联结物有时甚至是情感可以成立的证据。但是如果这个证据来得太脆弱,甚至本身就无法成立,抒情也就成为一纸空文。

  常被诗人用作情感的见证,且永恒、广大、浪漫、高洁的,莫过于月了。所以张九龄《望月怀远》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双方同时在同一种月光下,可能也算是心灵相拥吧?但诗人的抒情是有尺度的,他没有说得太露骨。所谓“灭烛怜光满”“不堪盈手赠”都显得含蓄多情,无比珍重。

  张九龄的诗相对安静,是有情之人抒情时的自处,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就神观飞越,大有直奔对方而去的趋势了。

  张若虚的这两句,在抒情的尺度上更称得上是一个典范。他说愿逐月华,却没有说一定要去与对方拥抱,不一定要得到感情的回报。这个“照”字最为感人,能和明月一起照在对方身上,就代表情感已经传递,就很知足了。人不逐明月,明月自能俯照,但月本无情;人逐明月同照,则月与人皆有情,情感的付出也就显得心甘情愿。于是,哪怕是自己“昨夜闲潭梦落花”,在睡梦中仍饱受相思之苦,也是哀而不伤了。

  这“昨夜闲潭梦落花”又是一个抒情尺度的典范,他没有直接说“我做过你出现的梦”,或“我做过你做过的梦”,只是说梦见落花。落花何止是梦见的,“可怜春半不还家”,季节已经到了春半,人又何堪一天天消逝的流光韶华?但在这形容梦境的诗句里,他只说到落花。按理说,落花与人又有什么关联呢?但缠绵悱恻已近极致了。

  我们只是略举张九龄、张若虚诗句为例,已经可感知抒情尺度对艺术性何其重要。有的诗人比他们诗中表达的情感还要热烈一些,要更进一步,如曹植《杂诗》“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不是“逐”月华,而是“为”流景,不是“照”君,而是要“见”君,情感更为明快,但不得不承认与张若虚相比,“照”“见”一字之差,已是逊色很多了。

  但上述三诗人的咏叹却都不涉及“风”,也就都显得安宁很多。高明的诗人如果写到风,是否也会“就算相拥”呢?且看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武元衡《春兴》“春风一夜吹香梦,梦逐春风到洛城”,寓飘逸于含蓄,抒情的尺度何等高妙。两诗都有一个“到”字,某种意义上,“到”(到达)了就“到”(足够)了,不必再谈什么拥抱不拥抱了。

  李白的这两句写到“风”,尤其别致,他明明已经把愁心寄给了明月,而“天涯共此时”,明月已经可以传情,为什么还要随风而去呢?或者说,既然随风可达,为什么还要寄予明月呢?风本吹不动月光,但风和月光却形成抒情的加法,同时彰显了诗仙的飘逸。这才是“无理之理”,而这无理之理,又恰恰没有超出抒情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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