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海瑞与嘉靖的狱中对话，凭什么让嘉靖破大防？

我在之前文章里提到过，能跟嘉靖皇帝solo的场面，一共有三个，即杨金水、赵贞吉和海瑞，本来是计划将三个都说一说，凑成一个三部曲，让强迫症直呼舒适。

前两个都发过了，就海瑞跟嘉靖这场，迟迟没有动笔，每次动一下要写的念头，都觉得有应付差事的嫌疑，也就作罢了。

这里面有个原因就是，海瑞跟嘉靖这场狱中对话，不太好写，不是因为它难懂，相反，恰恰因为它太好懂了。

杨金水跟嘉靖的中单对决，那是谜语人对疯子，隐含信息量极大，观众就像看哑巴打手势，似懂非懂，云里雾里，这样就有了解读的空间。

赵贞吉的御前奏对呢，那是把长袖善舞的手段玩成了行为艺术，赵贞吉作为语言微操大师，在嘉靖面前，展示了什么叫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过程非常的精妙。

而海瑞与嘉靖的狱中对话，相比以上两位，就太直白了，没有伪装，全是真相，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嘉靖也不是谜语人了，海瑞也不用记录在案了，二人所思即所想，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再解读的空间了。

正因为如此，这个标题在草稿箱躺了两个月，没有动换，似乎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毕竟作为一名有自我要求的号主，总希望能给到读者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发文最起码先要过自己这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前几天，我回忆起李永乐老师讲《皇帝的新装》，什么叫公有消息，什么是公共消息时，我豁然开朗，简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所以今天就跟大家念叨念叨海瑞跟嘉靖的第一次会面，也就是两人的狱中对话。

我们知道，海瑞在嘉靖准备乔迁新居的大喜日子，给上了一道震古烁今的《治安疏》，一点儿面子都没有给嘉靖留，直言“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谐音梗的杀伤力大家是知道的，那简直让嘉靖比吃了老鼠屎还难受。

此时嘉靖如果一怒之下把海瑞处以极刑，那他不免落人口实，显示出自己心虚来，但嘉靖又不能简单放过海瑞，君父岂能是随便骂的吗？

最好的方式是向大家证明海瑞是出于功利的目的，来故意说这些“歪曲事实”的话，最好是有后台指使，好把他们连锅端了，这样就可以接着奏乐接着舞，他又是那个无为而治的有道明君，大明朝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事实上，大明朝这个烂摊子里，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嘉靖，但皇帝这个符号必须圣洁，即使满朝文武都清楚这个事实，但大家都不能说出来，这个信息就是所谓的公有消息，即大家自己都知道，但不清楚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就好像《皇帝的新衣》里，大家都知道皇帝没有穿衣服，但不清楚别人能不能看到衣服，所以他们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成了所谓的蠢人，因为设定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衣服。

在大明朝，满朝文武不能去论皇帝的罪，不是担心自己愚蠢，而是不能承受说出来要承担的后果。

海瑞没有这个担心，他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那个把事实真相喊出来的孩子。

孩子这一嗓子，把大家心里都知道的公有消息，转换成了公共消息，大家就会明白，原来自己看不到衣服不是因为自己愚蠢。

孩子不担心自己愚蠢，海瑞也准备好了棺材，随时迎接要到来的后果。

这里我们插问一句，嘉靖知道自己自私自利，是这个帝国烂摊子最大的造因者吗？

答案是大概率不知道的，嘉靖这种家庭条件是无法共情民间疾苦的，自己把帝王心术玩的这么溜，20年不上朝，却能牢牢把持朝政，这是相当了不起的。

百姓对嘉靖来讲就是个数字，他心里装的是两京一十三省，是九州万方。

满朝的王公大臣因为利益关系，每天都是吹捧的话，出了问题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等于是嘉靖每天看到的都是美颜相机里的自己，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样子。

帝国一把手陷入在了这种信息茧房里，所以他觉得自己皇帝当得还可以，尧舜禹汤这种上古的帝王比不上，汉文帝还是可以自比的。

这时候海瑞跳了出来，其他人都是美颜相机，1到10级不等，但海瑞是面镜子，嘉靖什么样，就照出来什么样。

对于习惯于美颜的嘉靖来说，原图这种东西怎么能够存在呢，他要做的就是让大家知道，这个镜子里的自己不是真实的，那个海瑞是错的。

于是他召集了朝廷里的清流理学之臣，什么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最有文化的一批人都来了，组成专家辩论团，来跟海瑞一决高下。

但嘉靖还是不放心，觉得事情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于是一副刺客信条的穿衣风格来到狱中，跟海瑞来了全剧的第一场对话。

嘉靖并没有展露自己的身份，想以平等的地位来探探海瑞的底，他用国子监李清源做幌子来提问：

“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

海瑞回答三代以下贤君首推汉文帝，但是汉文帝也不完美，他崇尚无为而治，优游退逊，怠废朝政。

要知道，嘉靖皇帝是自比汉文帝的，拿不上朝当美德，而海瑞这么说汉文帝，在嘉靖看来，等于是指桑骂槐，借着批评汉文帝在批评自己。

于是嘉靖问他是不是在影射当今皇上，结果海瑞的回答道：

“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何况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

汉文帝虽然无为而治，但他不去折腾老百姓，知道体谅老百姓，而嘉靖虽然也是无为而治，但只是学了个花架势，并没有学到精髓，离汉文帝可差太多了。

最最狠的是，海瑞说我并不是在影射皇上，我是明确指着皇上鼻子骂的，这不叫指桑骂槐，这是指槐骂槐。

此时嘉靖已经要破防了，他强忍着杀气骂海瑞“无父无君”。

结果海瑞动起感情来了，声音镇定但心潮澎湃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我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视皇上若父，天下苍生谁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

嘉靖彻底破防了，鼻血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如果说海瑞前面的话对他更多的是激怒，那么这段话其实对他更多的是打动。

海瑞言辞恳切，饱含着作为臣子的拳拳之心，是真正懂他并且尊重他的人，海瑞这一切操作是无私的，动机昭昭，如高悬之明镜，如当空之皓月。

我们还拿《皇帝的新衣》做例子，当孩子喊出真相的时候，皇帝可以说孩子是个弱智儿童，所以他看不到，这时候孩子如果再表现出痴傻的样子，那大概率这出戏还能继续唱下去。

但结果却是这孩子拿出身份证和智商测试成绩单，说你看我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世界公认的高智商聪明人，成绩单上还有公证处的盖章。

你如果是那个皇帝，你破不破防？

不同的是，《皇帝的新衣》是发生在所有人聚集的大庭广众之下，而海瑞和嘉靖的狱中对话，是在相对私密的监狱中。

海瑞与嘉靖的这番对话，是电视剧后半部的最高潮，后面的剧情都像是给这段对话做的注脚，只是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性。

至此，整部电视剧的阴阳两极完成碰撞，皇帝的新衣被道破，朝廷里维持的平衡也已不复存在，嘉靖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至于后来的三皇会审海刚峰，嘉靖皇帝在儿子孙子面前大谈长江黄河理论，论述自己的用人之道，则更像是在跟海瑞较量过之后的一次挽尊。

嘉靖虽然私欲过重，但他并不昏聩颟顸，他知道海瑞这面镜子的用处，这是一种纯粹的真，有了这面镜子，一切美颜都显得虚假。

于是他放过了海瑞，也在向海瑞传达作为皇帝的不易，毕竟皇帝只是个角色，他朱厚熜可是实实在在的人。

就像刘和平想在本剧中探讨的主题：皇帝是历史的囚徒。及至后来，嘉靖的孙子万历也想通过摆烂来抗衡囚徒的命运，不仅摸鱼的时间更长，甚至连掌控朝局的心思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