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

作者：亮兄

小十二和师妹跟着师父学了十六年的艺，可是小十二总感觉不认识师妹。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记性不好，总记不清师妹的脸，还是师妹的容颜发生了变化。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那么师妹的变化就如四季里的一朵花，春天含苞，夏天开花，秋天枯萎，冬天凋谢。并且，每年这朵花都不一样，去年是桃花，今年是梨花，明年是杏花，后年还不知道会是什么花。

有时候早晨和晚上不太一样，有时候下雨天和晴天还不一样。

迷惑的小十二不敢去问师父，跟师父求证。

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最忌讳记性不好。

他的师父在这个行当里是神一样的人物。

神一样的师父跟小十二和师妹讲过一个神话故事。

师父说，世间的人都是一个叫女娲的神用泥巴捏出来的。

之所以捏泥人，是因为她太寂寞了。

她仿照自己的模样抟土造人，开始的时候捏得非常用心。捏出了眼睛嘴巴鼻子，就有了人的形状，对着泥人吹一口气，就有了人的气息，一接触地面，就如插在泥土里的柳枝一样活了过来。

她捏了很多很多人，捏了很多很多天，终于累了。她想了一个办法，将绳子放进浑黄的泥浆里，然后将绳子甩起来，泥点被甩得到处都是。

泥点一落地，也活了过来。

地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女娲看着他们，却觉得更寂寞了。

那时候小十二和师妹先后拜师不久，听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讲这样的神话故事给他们听。

然后，师父说，神话不全是假的。很多真实的事情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必须以隐喻的方式告诉世人。

比如说，人是泥巴做出来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师父跟他说这些的时候，顺便捏了一下阿兰的脸，阿兰原本略宽的颧骨立即缩了半寸，脸型变得更为立体，更好看。

阿兰是师父的顾客。明天宰相府的管家要来这里挑选下人。她希望自己的容貌可以给管家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离开这个地方，去繁华的落阳城生活。

阿兰疼得浑身发抖，但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来。

师父早跟她交代过，在他捏骨头的时候，无论有多么痛苦，也千万不要惊叫。叫的时候，嘴巴一张开，脸的轮廓就变了。这样的话，他很难把握颧骨最精准的分寸。

在师父那双手下面，阿兰就如一个被揉了无数遍的熟泥做成的人形模型。一旦熟泥便硬，便定了型，难以更改。

接着，师父双手掐住了阿兰的腰。阿兰的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

虽然腰骨不会因为叫喊而改变轮廓，但是阿兰为了确保万一，依然没有张开嘴，只发出难以忍受的哼哼声。

几天后，阿兰如愿去了落阳城，成了宰相府里专门给长公子挑门帘的丫鬟。

师父说，在这个行当里，最忌讳记性不好。

如果顾客改变容颜之后不久后悔了，只消说一句“把我改回原来的样子吧”，无须顾客以前的画像，就要将顾客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这样的反悔的顾客占了一半以上。他们换上了自己满意的容颜和身体，如换了一件衣服，可是在世间走了一圈，又将这件衣服脱去，换回原来的衣服。

如果记性不好，不能给顾客留有后悔的余地，就从事不了这个行当，吃不了这碗饭。

为了弄清楚师妹的容颜是怎么回事，小十二想了一个办法。

他偷偷将师妹画了下来，藏在衣柜的底格里。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拿出画来，比较一下，看看师妹到底有没有变化，有哪些变化。

奇怪的是，每次他刚刚与师妹碰了面，立即急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在衣柜的底格里翻出师妹的画像，却看不出什么差别。

他没有找到答案，却更加困惑。

他感觉自己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出师，成为一个可以独立门户的徒弟。

他不甘心，将师妹与画像反复比较。

终于有一次，他匆匆忙忙从底格取出师妹画像的时候，被师妹撞见了。

师妹抢过他手里的画像，看到上面画的是她，顿时红了脸。

“我我我……”小十二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向师妹解释。

“其实，我也喜欢师哥。”师妹羞涩小声道。

小十二的心跳声比外面的雀鸣还要响，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即将破开的茧，皮囊之内有无数的蝴蝶要飞出来，从眼睛里，从鼻子里，从嘴里，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飞出来。

他这才明白，他是喜欢师妹的。师妹千变万化，每一天都不同，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不过，你喜欢的是我的皮囊，还是皮囊之下的我？”师妹怯怯地问道。

“我……”他回答不上来。

他自己还没有弄明白，还在困惑中。

如果说喜欢的是皮囊，为什么无论师妹怎么改变容颜，他还是盼着跟她相见？哪怕是明明天天都可以见到。如果说喜欢的不是皮囊，又为什么非要弄清楚皮囊到底有没有变化？

“我……”他又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来。

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让他有点儿眩晕。

“不用急于回答我。”师妹将她的画像还给他。

小十二想过，他可以选择师妹喜欢的那个答案回答她。但是他不会这么做。

他是个较真的人。

“我觉得你每天都不一样。像天上的云，每一刻都有形状，可是隔一会儿看，又不一样了。捉摸不定。”小十二说道。

“人就是云，此刻和下一刻都会有变化。心情，想法包括容貌，都会变化。有时候细微的变化难以察觉，但确确实实在变化。”师妹说道。

“可是你变得太快了。”小十二低头看了看画像。

师妹莞尔一笑：“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我，还是我的皮囊。你想想，师父接待的那些客人，他们改变皮囊的样子，大多是为了挽回曾经喜欢的人。”

“你一直在用师父教的方法改变容颜？”小十二惊讶道。

如果真是这样，师妹的技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早已超过了他。

师妹靠近小十二的耳朵，悄悄道：“不要让师父知道了。”

“师父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说的是你的画。”说完，师妹转身出了门。

从窗口望去，师妹应该是回师父那里去了。

小十二想了想，或许师父确实看不出师妹的变化。由于修改过无数人的容颜，几乎芸芸众生的每一种面相师父都见过，修改过，恢复过，他已经变得有些脸盲。

师父曾跟小十二和师妹说：“我早已不通过人的脸来分辨谁是谁了。反正那是可以随时改变的。只有皮囊里面的存在，才是那个真正的人。你们将来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如果喜欢一个人，是喜欢那个人的皮囊，皮囊一旦发生变化，喜欢也就不存在了。只有喜欢皮囊之下的那个人，才会是经久不变的喜欢。”

可是，任何一个经过了师父的手的顾客，只要想恢复到最初的样子，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师父仍然能让那个人如愿以偿。

师父的技艺跟师父说的话非常矛盾。

“人都是矛盾的。”师父又说。

小十二通过道听途说，了解到师父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师父喜欢的人被选入落阳城，做了宫里的秀女。心上人一心想要获得圣人恩宠。师父按照圣人的喜好，帮助心上人修改了容颜。果然，心上人品级连连上升，成了最受宠的人。

此事传开后，宫里许多人来找师父，希望用同样的方式获得圣人青睐。

师父却将前来求助的人改造成了心上人的模样。

师父因此获罪，本该斩首示众，因心上人在圣人面前求情而从轻发落，被驱逐流放，此生不得再回落阳城。

小十二不敢问师父，当年面对那些被改造成心上人模样的人，是怎样一种心情。

但是师父的话显然给师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不然师妹不会问那样的话。

被师妹发现了她的画像以后，小十二以为事情会有变化。

可他发现师妹仍然像以前一样千变万化，捉摸不定。

他努力记住每一次师妹出现时的样子，时而娴静，时而妖娆，时而高挑，时而娇小，时而邋遢，时而精致，时而冰冷，时而热情，世上人有的样子，她都有过。

“师哥，你想明白了吗？”有时，师妹会冷不丁问他一句。

每次小十二都只好摇摇头。

“这个重要吗？”小十二问。

“非常重要。”师妹说。

直到小十二学完了师父所有的本领，终于出师的那天，他还没有想明白。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师父在小十二出师那天只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师父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小十二从师父房间出来，去跟师妹告别。他想跟师妹说，等她出师的那天了，他会回来接她。

他敲师妹房间的门，敲了许久，没有人应答。

推门而入，他看到师妹愣愣地站在桌边，一动不动。

经过师父多年熏陶的他一眼看出那不是师妹，那是师妹的皮囊！

皮囊里面空无一物！

小十二震惊不已，他看到皮囊上整齐的刀口，看到桌上放着师妹专属的刀具，随即心底涌起悲伤。

师妹用超常的技艺将自己与皮囊分离，留下这具皮囊，离开了这里。

师妹早就可以出师了。她一直在等他的答案。

显然，她不想再等了。

小十二返回师父那里，询问师父：“师妹跑哪里去了？”

师父有些糊里糊涂，反问道：“你有师妹吗？”

“当然有！每天都跟我一起在您身边学习技艺啊！”

师父确实老了。小十二心想。

师父晃了晃脑袋，说道：“每天跟你一起来的人都不一样啊。”

原来师父都知道。

“就是那个每天都来，每天都不一样的师妹！”小十二忍不住大喊道。

师父摇摇头，扛起一个包裹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师父？”小十二这才看到师父已经收拾好的包裹。

那个包裹大得吓人，如一座小山，如十五的月亮。师父被压在下面，行走如一只艰难的蜗牛。

“去落阳城。”师父背上的包裹卡在了门框上。师父摇了摇，晃了晃，竟然挤了过去。

小十二怔住了。

等他追出门去，蜗牛一样的师父居然已经不见了。

就这样，师父和师妹在同一天消失了。

师父给他留下了一身本事，师妹给他留下了一张皮囊。

不久后，小十二开始自己接待顾客，独当一面。

他一边给人换皮削骨，一边寻找脱离皮囊的师妹。

后来，小十二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顾客，那个顾客居然请求小十二将他变成一匹马。

“你的皮囊不要了吗？”小十二惊讶地问道。

“要他何用？将军府的幺小姐喜欢的是马。”顾客说道。

“你不在乎幺小姐喜欢的是你的皮囊，还是皮囊之下的你吗？”小十二问道。

“我不知道。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价钱尽管开。”顾客没有丝毫犹豫。

按照师父教过的方法，小十二先让他饿了七天七夜，排清体内所有的浊气，又以纯净的露水喂了他九天九夜，让他抵达最为脆弱的生死边缘，然后打断他所有的筋骨，揉散所有的血肉，揉得如发了胀的熟泥，揉得如发了酵的面团。

小十二将熟泥面团一样的他晾了三天三夜，人皮里的骨肉血胀起来，将人皮撑圆，如一只被捞起来的河豚。小十二见时机成熟，迅速剥掉已经变形的皮，将肉丸一样的他塞进一张刚剥下来的整张的马皮里。

已经分不清是骨头是肉还是血的他如水一般在马皮里面流散开来。

这是小十二第一次将人改造成其他的物种。

他记得师父说过，人的灵魂在成为人之前，已经经历了虫鱼鸟兽种种形态，因此人的灵魂像水一样，装在什么样的器皿里，就是什么形状。

只要他能挺过来，把他装在马的皮囊里，就会变成马。

要是装在师妹的皮囊里呢？小十二忽然转念一想。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那么，顾客会变成师妹吗？

小十二心中存疑。

也许会吧。

也许不会。

我会喜欢这样的师妹吗？

也许会吧。

也许不会。

人是矛盾的。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一年后，小十二完成了那位顾客的愿望，让他变成了一匹马。

送走那匹马后，小十二不见了。

一位姑娘代替了小十二接待顾客，自称是小十二的师妹。

那位姑娘似乎每天都长得不太一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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