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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我是如何教学生的?

 罗维开 2023-12-23 发布于浙江

我用''非常法''扼住了学生辍学趋势

1980年8月到学校报到,我担任新招的初一班主任兼语文教师。

80年代初虽然恢复了中考高考制度,但在广大的农村,学生却越发严重地两极分化,极少数有希望升学的学习优秀学生开始拚命读书,大多数学生知道自已''不是读书的料'',无信心参与千军万马冲独木桥,因此农村中学流生严重得使人咋舌。我所在的中学,新入学的初一学生,到初二只剩三分之二,到初三只剩三分之一(当时国家的《义务教育法》尚未出台)。农民的普遍想法是,与其升学无望,倒不如回家早点种田——因为那时农村已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意识,创收远比子女空耗几年混张文凭实惠。

当年农村中学由于师资严重不均衡,为了拚升学率,不得不集中优质师资强化优等生教学,以争取中考或高考升学率(当年由于不公平的城乡户口差别,农村人能升学的,以迁出户口为第一目标,所以中专远比高中吃香),至于流生,学校领导和教师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不过来了,因为普通学生即使不流生,也会被编入所谓的''慢班'',师资拉垮,学生破罐子破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混日子,只等一张毫无意义的毕业证书而已,所以,流生,只在多数家庭或学生本人一念之间,教师大多看之任之。

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多数农村中学的现状。

作为恢复高考后师范类专业毕业的我,知道提高农村人口素质远比千军万马中能冲几个人到彼岸重要得多,这大概是师范专业特有的职业敏感和责任。

于是,路在脚下,必须在抓教学质量的同时,先扼制住流生——我班里一个也不能少!

教室里开始出现两个空位,这是我班第一批流生,因为我自己在初中也被迫辍学过,知道辍学的痛苦——农村中学的学生,一般都住在离校三五里的村里,开学一周,我早已完成普访,对每一学生的家庭住址了然于心,对最可能辍学的学生,连他们家庭承包的责任田在哪也清清楚楚。

星期天,这位流生跟着父母在田头插秧,冷不丁,一身农民装束的我出现在他们面前,全家惊愕得不知所措……

我笑呵呵䘾起裤脚,迈下水田,和气地打过招呼,熟练地捡起一束秧把,解开,插起秧来——他们哪里知道,三年之前,我也是农民,样样农活是把好手——学生的父母忙不迭地叫:''罗老师……罗老师……这怎么好意思!这……''

周边田里好奇的农民围了过来,有人为我熟练的插秧技能叫起好来——那个逃学的学生自知我是为什么而来的,站在一旁难为情得想哭。

我笑着安慰他们:今天星期天,我也是农民出身,空着也是空着,手痒了,手痒了……''

全场缓了颊。学生父母知道我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感动得语无伦次:''罗老师,我们一定叫小孩明天去上学!去、去上学!''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接下去,我与学生一家其乐融融,劳动了半天。这半天,也许决定了这个学生一生的命运,他被我重新拉回了学校,一直读到高中毕业,适逢民营企业发展的春天,他凭着高中的知识底子,在企业界如鱼得水。他说,要不是我当初不拉他一把,初一就辍学了,后来是不敢闯企业的,因为他干的是开模子企业,如果连图纸都看不懂,不了解几何图形,不会计算,哪敢做这一行业——这是后话。

上午告别了这家插秧的,下午又去了另一个村,因为那里也有一个流生,他们一家正在挑砖,准备建房。从河埠头到屋地基,约两百步,我的出现,家长只简单打了招呼,没有停下来与我聊聊的意思。我趁机拿起扁担绳索,加入了搬砖行列。南方的砖,俗称''廿五十''(即长20厘米厚5厘米宽10厘米),重约5-6斤。我务农时曾挑过300斤柴担下山,被老农誉过''文武双全'',平时挑两百来斤谷担一里地可以不歇担。起初家长没有在意,可能在他心目中,中学老师都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料不到我也会挑砖。我趁他们不注意,每头叠了30块,共60块约300斤,用洪荒之力挑起就走,引来一路喝彩声。家长回过头来,发现是我,既惊奇又感动……劳动是体力劳动者最容易沟通的语言,于是彼此心有灵犀,我又拉回了一个学生复学——这位学生后来考入汽车驾校,毕业后自己开汽车租赁公司,做起了老板。他说:''我的人生,是罗老师一担重砖挑来的!''

自拉回了这俩学生,他们成了班内活广告:在罗老师班,您休想流生,否则……于是,学生就编了俏皮的顺口溜:

''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罗老师到家插秧挑砖聊家常……''

当然,我插秧挑砖聊家常制止流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同仁们可别学我笨办法。值得庆幸的是198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的颁布,那才是义务教育春天的到来。

当年为了稳住学生收拢他们的心,我还常组织现在看来''非常出格''的班级活动。有一次,整个班级以''班、排''的部队编制,打好背包,到野山丛林去篝火露营。夜深了,山风阵阵如怪吼,四周黑森森的,白天竣峭的山峰,此时看上去像张牙舞爪的巨兽。同学们置身如此环境,在岗哨的护卫下紧张地唱着《游击队之歌》,体验着深山老林宿营的情景。他们这时才感到集体是多么的重要,守纪、勇敢、热爱班级和互相帮助的真正作用在哪里——这就是我对教育理论中提到的创设情景,让受教育者互助平行教育方式的探索。

四十年后,我问学生,中学时期班级记忆中,那件事情最难忘,几乎他们第一时间都会异口同声:那一年山上的篝火露营!有一个甚至说,我之所以坚持读书,是因为常有这样的有趣活动。

遵循教育规律鼓励学生成长

稳定住学生流生后,接下去主要精力是抓学生学习。

初一语文有许多课文按课纲要求学生必背。全班几个最懒散的学生没有过关,放学后被我留在教室里——在他们的心目中,背课文是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在小学阶段,老师从来没有找过他们''麻烦'',居然到了初中,被关晚学背书,心里极端抵触,其中一个胆大的还翻墙逃跑了。

他逃,我就骑着自行车追,机耕路上演了一场老师骑着自行车追逃学学生的风景线。第一次在路上被追回,第二次他有经验了,不跑大路,沿田间泥埂路逃。泥埂路窄而滑,骑不了自行车,我只好眼巴巴看着他跑远,但他想不到,一到家,我就已经堵在他家门口了,并在他到家前,我已与他父母沟通好,大家配合起来教育孩子好好读书。学生没办法,只能垂头丧气坐在我自行车后架重新被带回学校。

有的学生在逃跑前,会有计划地事先偷偷放掉我自行车胎的气,我就事先买来打气筒备着,于是,有人干脆抜掉我自行车的气门芯,我也早在口袋里备着,第一时间''粉碎''了他们的''图谋''……

这样反复较量了多次,学生终于服了,其他学生看有眼里,谁也不敢逃''留晚学''了。俏皮学生又编出一段顺口溜:

''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罗老师的自行车……''

但,我对学生的''恶作剧'',从来不恨,反倒暗中忍俊不禁,认为这是他们可爱而单纯的天性所致。这种''恶作剧''中蕴藏着他们原始的创造力和童智,只要开发引导得好,这种学生的正能量潜力也是惊人的。

学生逃晚学的念头被彻底扼住后,有一天,几个人''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背蒲松龄的《狼》: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前狼得骨止而后狼又至……''

突然,某位在似背非背中,口中念念有词:''罗维开罗维开罗维开……''

原来他心里恨死了我,嘴在背书,心在咒我,无意中两者重合错了位,背书变成了骂老师——当他意识到在''背''些什么时,脸色瞬间吓得煞白,望着我不知所措。

我意识到这是学生对我抗拒心理导致的失态,虽尴尬,但装着没听清,反而表扬说:''你的前半课不是背得很好嘛,值得表扬!''

学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真的?''

''真的,其实,只要你用心了,是块背书的好料!''

学生的脸白里转红,居然从老师口中得到自己是''能背书的好料'',来了信心,说:''罗老师,我背!我背!''

说也奇怪,没多少时间,该学生背书出现了奇迹,整篇课文侃侃地背出了。另两个也受到感染,心无旁骛地背起来,也很快过了关——这是他们内在的心理机制处于不一样状态后的结果:如果内心不情愿,强制其背书,处于''要我学''心态,其学习处于被动,效果就差,如果内心情愿了,处于''我要学''心态,内心就会高度亢奋,学习积极性瞬间高涨,潜能就能发挥到最佳状态——教师的教育秘诀之一,就是激发学生内在心理机制由''要我学''转为''我要学'',使他们成为学习的主人。

三个学生得到了我表扬,眼睛放射出自信的光,他们离校时,给了我深深一鞠躬——当然,最远的一个,我是用自行车驮着送回家的,家长等在门口,千恩万谢。那个时候的学生家长也真纯朴,一股劲地托付老师:

''罗老师,小顽(宁波人对自己犬子的称呼)如不听话,你只管打!只管打!''

我相信,他们这话出自内心,如果教师动怒,真对学生打几下,家长会毫不犹豫站在老师一边,不会护犊——不过,当年我没有打过学生。

这三个学生,自非智力因素的积极性被我启蒙后,智力真正上了轨道,三年初中似黑马冲道,成绩直线上升。三年后,一个考入卫校,又经过在岗进修,于2005担任了区卫生领导。另两个升入高中,后又考入大学,毕业后,其中一人还担任了区劳动局长——不过,这也都是后话。

对这三个学生,我采用的是让他们''亲其师,信其道''的引导。当学生既不自信自己的学习能力,又对老师抱有抵触情绪时,学习效果最差,只有打掉这些心理阻碍,对老师既钦佩又信服时,才能对老师所教内容肃然起敬,努力去领会,学习效果就会倍增——''亲其师,信其道''教育原则,对青少年尤其适用。

当然,针对不同学习基础的学生,分段要求,量力而行,也是教师的教学能否得到最佳效果的方法。我对班内学生大致分为好中差三个段位,对一篇课文,有的要求一次性背出,有的允许分段背,让他们各自都得到成功的情绪体验。对好学生,整篇作文可以作范文在课堂上展示,对一般甚至差的学生,可选用写得好的段落在课堂上展示。那些写作一般的学生,得到表扬后阅读写作的兴趣会得到骤然提升,进步往往超过预期——这是我屡试不爽的方法。让学生''跳一跳一定能摘得到'',即经过努力,让其一定能获得知识,产生成功的快乐,然后再给学生设置更高一点的目标,再''跳一跳,摘得到'',在激励中如此循序渐进螺旋式上升——这就是教育艺术奥秘所在。苏联教育家赞可夫关于教学的重心必须落在受教学者''最近发展区''的理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学生在获得成功的情绪体验同时,其人格尊严也能同步得到满足,使其智能和人格同步发展。

又有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说:''同情心,对受教育者由衷的关怀,是全部教育才能的血和肉。'' 要使学生''亲其师,信其道'',同情和关爱学生也是一把必不可少的钥匙。

我班物理老师给某个寒冬腊月冷得发抖的学生悄悄送过裤,于是该学生心里默默发誓,以努力学习来报答——初中生是很天真的,有时会以为学习是为了老师——想不到半年后他参加省物理竞赛获了奖,他说这奖是用来谢老师的……

有一个学生家遭受了火灾,我自己带头捐助,并发动班级同学互助,想不到这位学生在半年后的中考得了全县第一。她说,她的成绩是用来谢老师和同学的……

我自己在学生面前严以律己,要求学生做到的自己先做到——我们中学在海抜400米的太白山上有块学农茶园,学生定期上山劳动。有段时间我身体有恙,连续打了一段时间青霉素乳剂,不想药剂在臀部肌肉深处化不开,注射进去的都聚积在皮层深处,终于肿胀得像小馒头,疼痛难受,走路一跛一跛,但我照样坚持上山,用锄头把当拐杖,咬牙上山,咬牙下山,与学生同劳动,一直坚持到暑假才入院动手术清洗那些没有化开的乳白色药剂。

多少个严寒酷暑的夜里,我不是在办公室批改学生作业,就是在访问学生家庭的路上。上世纪80年代,农家白天没有时间,只有夜里,家长才会有与老师推心置腹的时间,久而久之,学生和家长,都期待夜里响起我的敲门声。80年代初农村没有路灯,有一次冬夜,访问归来,我连人带自行车跌进污水沟,一身湿漉漉的烂泥,臭气熏天。我骑车返校已夜深人静,烧水洗澡,虽无人看到我的辛苦,但我心里却是快乐的,因为这天夜里听所访者的家长说,孩子在家里学习自觉多了,常夸老师如何如何好,他将用自觉学习来回报,云云——后来,这个学生考上了大学物理系。

我想,一个有事业心的老师,得到学生及其家长的认可和配合,就苦有所值——教育家叶圣陶老先生说过:''家长把孩子交给老师,老师就决定着这户人家的家运!''

我甚至成了学生家庭纠纷的金牌调解人

由于长期受学生家长夸赞,我也曾成了学生家庭纠纷金牌调解人,想起来真有点匪夷所思,诸位听了别喷饭!

那是个冬天的深夜,我在办公室改完学生作业,快12点了,刚回宿舍睡下,''笃笃'',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门,然后是长时间的静寂,然后又''笃笃''了几下——敲门声很轻,敲门人似在犹豫不决。

''谁啊?''我在被窝中坐起。但门外没有反应,我又躺下,''笃笃''声又起。

''谁啊——''我加大了声音。

门外响起怯生生陌生男人的声音:''罗老师,我是……某某某的爸爸。我……我……有事求您帮忙!''

我赶紧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样子有点落魄和狼狈,可怜巴巴。

''你是?''

我是某某某的爸爸。罗老师,求求您,帮我去……说说情,某某(自己女儿)娘……不要我了,要……把我赶出了,要与我离……婚了!我想,只有您帮我……去说说情,才……''来人急急巴巴。

外面很冷,这人瑟瑟发着抖。我赶紧让他进来,叫他别紧张,慢慢讲。

听了很长时间,我终于明白,原来他真是我班学生的父亲,且这个学生特别优秀,因为我对她抱有很高的期望,与学生家长常有密切沟通。但每次去,只碰见该学生的母亲,从未与其父亲谋面。现在才知道,眼前这位学生父亲,待人木讷无能,由于妻子很能干,于是他在家里干脆做安乐王,一切事都由妻子操心,那么每次接待女儿的老师自然与他不相干了。

虽然他在家是安乐王,但在那个困难时期,为家里做些必要的事以养家糊口是必须的,于是学生母亲每天做些豆腐,让他挑着去卖。每次卖完豆腐回家,地方上不良之徒看准他口袋里的豆腐钱,会花言巧语撺掇他参加赌博,三下两下,钱就装到别人口袋里去了。

为了这事,学生的母亲对他恨铁不成钢,吵也吵过闹也闹过,亲朋也多次劝过,可惜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不长记性。学生母亲忍无可忍,就叫他立下文书,如果再犯这错,就离婚。

可偏偏他今天卖完豆腐回来的路上,又被那些赌徒们拦住,经不住软缠硬磨,又上了赌台,稀里糊涂中,豆腐钱又进了别人的口袋——他这才意识到,出来好好的,现在回不去了。

他在外面转悠了半天,忽然想起了向我来求助——他已经在我宿舍附近徘徊好几个小时了。

事情使人哭笑不得,我问他:''你凭什么认为我为你去求情,你妻子会放你一马?''

他说:''你平时对我们的女儿……这么负责,我老婆……每次讲起你,感谢得……你在她心里是活菩萨。我想,你……去帮我……说说,她一定……一定不会不给面子的!''

听到这里,我望着这个男人,既同情又怒其不争,心里真不是滋味,同时也真的想不到,我尽我教师良心和本职,却在学生家长的心里,有如此高的评价,真使我感动。

事到这一步,我只得用自行车驭着这个窝囊的男人,半夜送他回家。也真被他算准了,他的妻子这个面子不好不给我——问题是我欠了学生家长一个人情债——值得欣慰的是他们女儿很争气,后来获省级三好生称号,几家中专学校抢着录取,最终被宁波师范录取后成为学生会主席,毕业后进入妇联,一直为妇女事业競競业业工作着。

以上二三事,与当年其他老师比,还是微不足道的。

1983年,全国评选''五讲四美为人师表优秀教师'',评选方式是各校发动学生家长投票,阴差阳错,我学校家长票几乎全集中在我的名下(也与部分教师动员学生向我投票有关)——我成了''浙江省五讲四美为人师表优秀教师'',并出席省表彰大会,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人怕出名,后来我入了党,担任了学校教导主任——被上级惦记并不是好事,不久后,我被调离了这所中学,到世界船王包玉刚捐资兴办的中兴中学担任了业务副校长。几年后,考虑到教育要振兴,师资是关键,于是又调我去教师进修学校担任教务主任——不过,不管职务和地位怎样变动,我最热爱的,还是基层直面学生的教育工作。

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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