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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赋 曹植 黄初三年【黄初：魏文帝曹丕年号。公元223年。】，余朝京师【朝：封建时代臣见君。】，还济洛川【济：渡，过河。】。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宓妃： fú fēi，传说中的洛水女神。】。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楚王神女之事：宋玉《高唐赋》中讲楚怀王梦中与一神女恩爱，配后让宋玉作赋以记此事。】【感：有感于。】，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言：句首语助词，无义。东藩：指曹植的封地，鄄（juàn）城，今山东荷泽。】。背伊阙【背：离开。伊阙：山名，在今河南洛阳市南。因两山相对如阙门，伊水流经其间，故名。】，越轘辕【轘辕：huán yuán，在河南省偃师县东南，巩县西南，登封县西北，山路环曲险要。】，经通谷【通谷：谷名，在洛阳城南五十里。】，陵景山【陵：升，登。景山：山名，在河南省偃师县南。】。日既西倾，车殆马烦【殆：困乏，疲惫。】。尔乃税驾乎蘅皋【尔乃：这才，于是。税驾：解驾﹐停车。税通“脱”。蘅皋：长有香草的岸边。皋：水边的高地，岸。】，秣驷乎芝田【秣：喂牲口。驷：古代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芝田：传说中仙人种灵芝的地方。】，容与乎阳林【容与：悠闲自得的样子。阳林：生在山南的林木。】，流眄乎洛川【流眄（miǎn）：流转目光观看。】。 于是精移神骇【精移神骇：神情恍惚，心神散乱。骇，散。】，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殊观：奇观。指奇异美好的景象或事情。】，睹一丽人【丽人：美貌的女子，美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援：牵引，拉。】:"尔有觌于彼者乎【觌：dí，见，看见。】?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河洛：指洛水。】，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翩若惊鸿：轻快得像惊飞的鸿雁。形容姿态轻盈。】，婉若游龙【婉：柔顺。】。荣曜秋菊【荣曜秋菊：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荣：花，指神女面容如花。曜：yào，照耀，明亮。】，华茂春松【华茂：（体态）丰满而柔美。】。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髣髴：隐约，依稀。指神女行止若隐若现。】，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飘飘：身影飘荡不定。流风：，疾风，旋风。回雪：指雪飞舞回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皎：皎洁明亮。】；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灼：明艳，艳丽。渌（ lù）波：清波。】。襛纤得衷【襛（nóng）：肥胖，丰满。纤：瘦。得衷通“得中”，适当。】，修短合度。肩若削成【削（xuē）成：刻削而成。形容匀称。】，腰如约素【约素：紧束着绢带。】。延颈秀项【延、秀：皆长也。】，皓质呈露。芳泽无加【芳泽：古代妇女润发的芳香油】，铅华弗御【铅华：妇女化妆用的铅粉。御：使用，应用。】。云髻峨峨【云髻：古代妇女的一种发髻。高如云，属高髻一类。】，修眉联娟【联娟：纤细而弯曲。】。丹唇外朗【朗：显露，开展。】，皓齿内鲜【鲜：鲜洁。】，明眸善睐【睐：看，向旁边看。】，靥辅承权【靥辅：颊边微窝，酒窝。权： 通“颧”，颧骨。】。瑰姿艳逸【瑰姿：美好的姿容。艳逸：艳美飘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绰态：婉美的姿态。】，媚于语言【媚于语言：比言语所形容的还要妩媚动人。】。奇服旷世，骨像应图【骨像应图：骨骼形貌和图上画的一模一样。】。披罗衣之璀粲兮【璀粲：形容光彩夺目。】，珥瑶碧之华琚【珥：用珠子或玉石做的耳环，此作动词，戴。瑶碧：两种玉名。华琚：华丽的玉佩。】。戴金翠之首饰【金翠：黄金和翠玉制成的饰物。】，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文履：饰以文彩的鞋子。】，曳雾绡之轻裾【雾绡：薄雾似的轻纱。亦借指用此种材料做的衣服。】。微幽兰之芳蔼兮【幽兰：兰花。芳蔼：芳香而繁盛。】，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纵体：肢体轻举貌。】，以遨以嬉【以遨以嬉：遨游嬉戏。】。左倚采旄【倚：靠。采旄：指用旄牛尾装饰的彩旗。】，右荫桂旗【桂旗：王逸注:"结桂以为车旗，言其香絜也。"后因以“桂旗“指神祇车上所树之旗。】。壤皓腕于神浒兮【壤：通“攘”，捋起。神浒：神仙游玩的水边。】，采湍濑之玄芝【湍濑：石滩上湍急的流水。玄芝：黑芝，灵芝的一种。】。余情悦其淑美兮【淑美：贤淑美丽。亦偏指美丽。】，心振荡而不怡【不怡：不乐。】。无良媒以接欢兮【接欢：接欢。】，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诚素：通“诚愫”，真情实意。】，解玉佩以要之【要：通“邀”，邀请。】。嗟佳人之信修【信修：确实美好。】，羌习礼而明诗【羌：文言助词，用在句首，无义明诗：善言辞。】。抗琼珶以和予兮【抗：举起。琼珶：美玉。和予：应和我。】，指潜渊而为期【期：约定。】。执眷眷之款实兮【眷眷：意志专一貌。款实：真诚;朴实。】，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交甫：即郑交甫。相传他曾于汉皋台下遇到两位神女，两位神女对他背弃诺言。】，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静志：使心神安定﹑平静。】，申礼防以自持【申：施展。礼防：指礼法。谓礼之禁乱，犹防之止水。自持：克制自己。】。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徙倚：徘徊;流连不去。】，神光离合【神光：神异的灵光。】，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椒涂：用椒泥涂饰的道路。取芳香之意。神女走过的道路留下浓郁的芳香。】，步蘅薄而流芳【薄： bó，草木丛生处。她行走在杜蘅丛生的水边，身上散发着阵阵芳香。】。超长吟以永慕兮【长吟：音调缓而长的吟咏。永慕：长久思念。】，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遢【尔乃：这才;于是。】，命俦啸侣【命俦啸侣：呼唤同伴。】，或戏清流，或翔神渚【神渚：小水洲的美称。谓有神灵在此活动，故称。】，或采明珠，或拾翠羽【翠羽：翠鸟的羽毛。古代多用作饰物。】。从南湘之二妃【从：跟随着（神女）。】，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匏瓜：星名。无匹：指无会合者，无伴。】，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袿：guī，古代妇女所穿的华丽的衣服。猗靡：yǐ mí，随风飘拂貌。】，翳修袖以延伫【翳：遮蔽，障蔽。延伫：久立；久留。】。体迅飞凫【体迅：身体轻盈快捷。】，飘忽若神，陵波微步【陵波微步：如同在水波上细步行走。陵波：形容女子步履轻盈。形容女子步履轻盈。】，罗袜生尘【罗袜：丝罗制的袜。此句形容女子步履轻盈。】。动无常则【则：规律。】，若危若安【危：紧急。安：安闲。】。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转眄：转动目光。流精：流露出神采。】，光润玉颜【光润玉颜：玉颜光润。】。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屏翳：píng
yì，古代传说中的神，风师。】，川后静波【川后：传说中的河神。】。冯夷鸣鼓【冯夷：féng
yí，传说中的黄河之神，即河伯。】，女娲清歌【女娲：神话传说中的古帝名。】。腾文鱼以警乘【文鱼：鲤鱼。一说为有翅能飞的鱼。警乘：警戒侍卫……神女的车辆。】，鸣玉鸾以偕逝【玉鸾：玉銮。车铃的美称。】。六龙俨其齐首【俨：整齐。齐首：并头。】，载云车之容裔【容裔：徐行貌。】，鲸鲵踊而夹毂【鲸鲵：即鲸。雄曰鲸，雌曰鲵。毂：车轮中心，有洞可以插轴的部分，借指车轮或车。】，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沚：水中小块陆地。】。过南冈，纡素领【纡：弯曲，转动。素领：粉颈。】，回清阳【清阳：指眉目之间。清，指目；阳，同“扬 ”，指眉。】，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交接：夫妻交合。大纲：总纲；要点。】。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莫当：不能相配。】。抗罗袂以掩涕兮【抗：举。罗袂：丝罗的衣袖。】，泪流襟之浪浪【浪浪：流貌。】。悼良会之永绝兮【悼：悲伤。】。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微情：微薄的情感。效爱：表达心中的爱慕。】，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潜处：藏身隐居。太阴：月亮。】，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所舍：所去。】，怅神宵而蔽光【神宵：谓神灵消失而不可复见。蔽光：没有了光亮。】。于是背下陵高【背下陵高：翻山越岭。】，足往神留【足往：，追随洛神行走的足迹。】，遗情想像【遗情：满怀情感。】，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浮：漂泊。长川：洛水。】，思绵绵而增慕【绵绵：连续不间断的样子。】。夜耿耿而不寐【耿耿：心中挂怀，烦躁不安的样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就驾：将马套上车辕出行。】，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騑辔：指马缰。抗策：扬鞭驱马。】，怅盘桓而不能去。 翻译： 黄初三年(公元223年)，我前往京师洛阳叩见魏文帝，返回时渡过洛水。古人有这样的说法，这条洛水中的神灵，名字叫宓妃。有感于宋玉回答楚王神女恩爱的事情，于是我写了这篇赋，全文是： 我从京城地区启行，要返回东边的封地鄄城，离开了伊阙山，翻越过轘辕山，走过通谷，登上景山。这时太阳已经西下，车困马疲。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停下马车，在种植着芝草的田地上喂马。我悠闲地在山南的林木中漫步，流转着目光观看洛水。 这时精神恍惚，心神散乱，瞬间又觉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到什么，抬起头来就发现了奇特的景观。看到一个美人，就在山崖旁边。于是我拉着车夫对他说：「你有看见那个人吗？那是什么人，如此的艳丽！」车夫回答说：「臣下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这么说来，君王所看见的，莫非就是她！她的长相是什么样子？臣下倒想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的形躯，轻盈得像惊飞的鸿雁，柔顺像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天里的松树。忽隐忽现，好象浮云遮蔽着月亮；飘上飘下，好象旋风吹卷着雪花。远远地看她，明洁如太阳刚从早晨的云霞中升起；靠近去看她，艳丽如荷花刚从清水里长出。胖瘦适中，高矮恰好。肩膀匀称有如刀削而成，腰围纤细有如紧束着绢带。修长清秀的脖子，呈现出白皙的皮肤。既不抹油，也不涂粉。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姣好，红润的嘴唇向外开展，嘴里是鲜净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转动灵活，顾盼自如，颧骨下的脸颊有着甜甜的酒涡。她美妙的丰姿艳丽飘逸，仪表娴静，体貌安闲。温柔的情意，婉约的姿态，比言语所形容的还要妩媚动人。她奇丽的服饰举世无双，骨骼形貌和图上画的一模一样。身穿鲜亮的绫罗衣衫，耳戴华美的佩玉。头戴金银翡翠的饰物，身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明珠。脚底踩着饰有花纹的远游鞋，拖着薄雾般的丝绸所做成的轻纱裙，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在山边举步徘徊。这时候她忽然纵身腾起，遨游嬉戏，左边靠着彩旗，右边有桂旗为荫，在神仙所游的水边伸出素手，采撷急流边的黑色芝草。 我的情衷欣喜于她的贤淑美丽，内心动荡不安。因为没有个好媒人去接洽说情，只好托付微动的水波来传递话语。我解下玉佩来邀请她。佳人实在美好，令我惊叹，既懂礼节又善言辞。她高举琼玉来应和我，并指着深水作为约定。我秉持着深切依恋，担心这位神女欺骗我。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的事情，我不禁稠怅、犹豫，心存疑虑，于是收敛起笑容，镇定心神，展现礼守来克制自己。 这时洛神有所感应了，她不安地徘徊着，光影时离时合，忽明忽暗。耸起轻盈的身躯像鹤鸟一般地站立着，好象要飞起来却又不飞的姿态；神女走过的道路留下浓郁的芳香，走过杜蘅草丛，洋溢着芬芳的气息。她怅然长啸来表达深切的思慕，声音哀怨凄厉而悠长。于是众神纷纷聚集，呼朋引伴，有的在清澈的水流边嬉戏，有的在神仙的沙洲上翱翔，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捡拾翠鸟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两个妃女，手挽汉水边的神女，为孤单无伴的瓠瓜星叹息。为独处无依的牵牛星哀咏。扬起上衣随风飘动，用修长的衣袖作为掩蔽，站立了很久。身体轻快如飞行的野鸭，行踪飘忽不定，就像变幻莫测的神灵。她如同在水波上轻缓地移动步伐，丝袜沾上了如尘的水珠。她的行动举止没有一定的规律，看似紧急又像安闲；进退动静难以预知，好像要离开又像要折返。转动双目散放出明亮的眼神，晶莹如玉般的容颜光亮温润，口中的话语尚未吐露出来，就散发出清香如兰的气息。华丽的容貌婀娜多姿，使我为她茶饭不思。 在这时候风神屏翳收敛起晚风，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涛，河伯冯夷击响了神鼓，女娲发出清亮的歌声。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车铃一齐离去。六龙严整地齐头并进，驾着云车从容前行。鲸鱼腾跃在车驾两旁，水鸟左右飞翔来作为护卫。这时车乘越过北面的沙洲，经过南面的山冈，洛神转动白皙的脖子，回过清秀的眉目，打开红润的嘴唇缓缓地说话，陈述着夫妻交合的重点。只恨人神的路途有别，彼此虽然都处在盛年却无缘匹配。她举起丝罗衣袖掩面而泣，泪下涟涟沾湿了衣襟，悼念着美好的聚会从此永远消失，哀痛着这一别离即将身隔两地，没有丝毫的情意来表达内心的爱慕，且献上江南的明珠作为纪念，虽然藏身在太阴幽处，却时时怀念着君王。忽然间不知她的去处，我为洛神的消失无影深感惆怅。 于是我翻山越岭，追随洛神行走的足迹，心神却仍停留在原地。我满怀情感和想象，回首顾盼，愁绪萦怀，希望神灵能再次现形。我驾着轻舟逆流而上，漂泊在悠长的洛水之上流连忘返，思念绵绵不绝而更加思慕她。夜晚的思念牵挂使我无法入睡，身上沾满了浓厚的晶霜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天明。最后，我命令仆人起驾，准备踏上向东回归的路。我揽住缰绳举起马鞭，却怅然盘桓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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