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斯文千古未尘埃” |《张浚集辑校》读后

 星河岁月 2024-01-02 发布于江苏

图片

张浚是活跃于南宋高、孝两朝的著名政治人物,亲身参与了靖康南渡、明受之变、富平之役、招讨杨么、淮西兵变、绍兴和议、绍兴更化、辛巳之役、隆兴北伐、隆兴和议等一系列南宋初年重大政治事件。他既曾担任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川陕宣抚处置使,也曾因开罪秦桧而长期贬谪。在政治上,张浚力行恢复,提倡自治自强,主张对金以战守为先,反对姑息退避、一意媾和。然而,南宋初期数次造成“恢复”战略终止的重大军事挫败,如富平之败、淮西兵变、隆兴北伐等,无一不与张浚的指挥决策直接相关。在思想上,张浚既与禅宗巨擘圆悟克勤法师私交密切,又深受理学思想影响。无论后世评价或褒或贬,张浚总是研究南宋政治史、军事史和思想史绕不开的人物。
图片
《张浚集辑校》(中国历史文集丛刊),[南宋]张浚 撰  陈希丰 辑校

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本条件。如何展开历史研究,受到该时代史料留存与分布状况的限制。南宋史料分布的基本状况是:记载南宋一朝(特别高宗朝以后)的编年体史书,没有像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一样详尽精审的著作。而留存至今的南宋文集、笔记、日记、方志、家谱、书画法帖等,却较北宋丰富。其中,南宋文集数目大、卷数多、文类丰富、信息密集,正是研究南宋史的重要资料来源。如黄宽重先生所论:“充分利用文集相关资料所提供的多方面信息,并考虑政治场景、时空因素与人际关系,才能在政局转变中掌握个人的生命历程及了解南宋政治发展的面貌。”(黄宽重:《南宋史料与政治史研究——三重视角的分析》)
作为南宋前期的重要历史人物,张浚的文集虽未能传世,却有大量佚文留存在《永乐大典》《历代名臣奏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宋会要辑稿》及朱熹所撰《张浚行状》等文献之中。自清代开始,就有学者对其进行汇集和整理。本书充分吸收了前代学者的辑佚成果,添入了不少散见于法帖、金石、族谱的吉光片羽,甚至注意到他人文集中截引张浚所进文字(如《乞贬降张训通奏》),是迄今搜辑张浚佚文最全的版本。

图片

时间是历史学的第一维度。在编年体史书缺乏的情况下,运用文集材料展开史学研究的最大困难,正在于系年不明。流传至今的张浚所撰文字以奏劄为大宗。明确奏劄撰写与奏进的确切时间,正是解读此类文献、知人论世的前提。但是,如《永乐大典》《历代名臣奏议》虽然保存了大量完整的佚文,却往往未能著录精确的时间信息。倘若读者对当时的人事、局势或制度不熟悉,极易误断佚文系年。而本书的最大亮点,也是本书的最大价值,正是对于张浚佚文系年详密而精审的考订。整理者充分发挥熟稔南宋军政史料的优长,在佚文系年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不仅考出了未系年奏劄的撰写时间(如定《论时政七弊奏》于绍兴五年),还辨明了一些奏劄系年标注的讹误(如《论致治之道必自内始奏》一文,《历代名臣奏议》系于绍兴三十二年,本书订正为隆兴元年十月),特别是驳正《宋代蜀文辑存》《全宋文》系年讹误之处甚多。可以说,本书关于张浚奏劄系年考订的分量远超一般文献整理著作,已然呈现出“年谱”的雏形。
古籍整理工作要想走向深入,须建立在历史研究的基础之上。本书的另一优长,是整理者将南宋史研究与文献考订有机结合。此处可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我们知道,李心传所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是确定高宗朝张浚佚文系年的重要依据。而李心传确定系年的依据是临安行在的官方档案。其中著录张浚奏劄的时间,一般是朝廷收到张浚奏劄的时间(有时甚至是朝廷根据张浚奏劄颁降诏令的时间)。这个时间与张浚撰写奏劄的时间之间,至少相差一个文书由张氏府署传递到朝廷的时间差。而张浚的很多奏劄都作于建炎三年(1129)至绍兴三年(1133)宣抚川陕时,若依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判定张浚撰写奏劄的时间,由川陕至临安行在的文书传递时间(即整理者所说的“文书传递时间差”)显然就不应忽略。因此,确定南宋初年川陕到朝廷文书传递的速度,即是推断此期张浚奏劄系年的必要前提。并且,文书传递的速度、时间在不同形势下还存在差别与变化。整理者参与北京大学邓小南教授“文书传递与信息渠道”的研究课题,即曾撰文讨论相关问题(《南宋朝廷与地方间文书传递的速度——以四川地区为中心》,《国学研究》第45卷)。本书在确定张浚佚文系年时,充分运用了上述研究成果,正是学术研究与文献考订互相促进的佳例。

图片

宋张浚书尺牍,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以四川与临安之间文书传递时间推定张浚奏劄系年,并非繁而寡要的“饾饤”,而是知人论世的事实基础。张浚宣抚川陕时,屡屡以“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而遭受非议。高宗在隆兴内禅后,仍不忘告诫孝宗“(张浚)专把国家名器财物做人情耳”(周密:《齐东野语》卷二)。高宗这一批评很大程度上出自其对张浚宣抚四川便宜措置的印象。不过,考虑到文书传递对信息沟通的影响,研究者似不应将张浚的“便宜行事”完全归咎于其主观上的师心自专。首先,四川与临安之间漫长的文书传递时间,令张浚处置紧急政务时不得不便宜专决。其次,文书传递的时差影响了张浚对朝廷动向的体察和把握:他只能根据自身所了解的“慢半拍”的朝廷动向撰写奏劄。等到奏劄传递到朝中,其所论较之朝政实际可能已经慢了整整“一拍”。最后,四川当地“士大夫及流寓侍从官”,或因以张浚注拟不公,或因不喜张浚主战生事,先后致书朝廷及朱胜非、吕颐浩等朝中大员,进一步强化了张浚刚愎自专的形象。川陕与临安之间信息沟通的困难,则提高了朝廷核实相关举报信息的门槛。要之,只有充分考虑四川与朝廷之间文书传递的迟滞,才能对张浚宣抚川陕自专形象的形成进行分析:哪些“便宜”的做法缘于张浚师心自专的性格?哪些是张浚缘于外部情势的权宜腾挪?又有哪些是沟通不畅所造成的“误解”?
考订张浚佚文系年,对于推动南宋政治史研究及张浚人物研究具有重要意义。首先,张浚奏劄包含南宋初年军政史的重要信息,完备的编年将大大降低调用此类信息以证成史事的门槛。此处分享一则我个人的研究经历:我曾关注到孝宗初年发生在沿淮地区的一场叛乱。乾道四年(1168),身处淮北的“豪杰”侍旺领兵叛金,并与南宋朝廷联络“称结约山东十二州豪杰起义,以复中原”。在检讨相关史事时,我十分怀疑此次叛乱与魏胜相关,实为隆兴宋金交战时期北人南渡的余波。具体来说,沿淮地区流民将领魏胜在绍兴末年领兵占领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等地,打出了“山东魏胜”的旗号,架起一条由金朝山东地区向南宋境内输送忠义军民的通道。如辛弃疾击杀张安世南渡的故事,就发生在此条通道上。随着时局的变化,魏胜在隆兴二年(1164)撤戍南渡,渡淮的通道即告断绝。此时应还有一批魏胜“余党”遗留在淮北金境。而侍旺恰好与魏胜活跃于同一地域,同对联络南宋朝廷持积极态度,起义的口号也比较相似。不过,我虽有怀疑侍旺是魏胜同侪,却总未找到一条能够证成二人关系的史料。直到检读《永乐大典》时,发现其中收录的张浚所撰《论虏情及备御事宜状》,提到隆兴中海州有“魏胜、仁旺诸军带甲七千余人”。此处的“仁旺”正是“侍旺”!我随即根据此条材料,将上述关于侍旺叛乱来源的推断写入文中(《隆兴和议誓书“叛亡”条款与乾道初年宋金外交博弈》,《史学月刊》2022年第6期)。我为何迟迟未能找到此条材料?原因之一,就是《永乐大典》中张浚佚文零散而缺少编年。倘我在考虑上述问题时已有此书在手,则必定会细读张浚在绍兴、隆兴之际所上奏劄,则不必劳心费力翻检《永乐大典》即可注意此文。由此可见考订张浚佚文系年对于证成南宋史事的重要意义。
其次,考订张浚佚文系年,还是辨明南宋政治家张浚言行出处的根据。如学界一般认为,隆兴北伐主要来自张浚的力推。而当读者在审读本书卷一三、卷一四所录奏劄之后,很可能产生出另一种印象。张浚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冬所上《奏恢复事宜疏》强调:“不可冒昧一战,以幸其成。所图宜为万全,左牵右制,徐为之应。”在隆兴元年三月所上《论和战利害疏》中,张浚一面提倡主张“战守之说”(应当注意到“战守”与“主战”的参差),一面强调“一新内治”是保证战守成功的根本。隆兴北伐失败后,他立即上章自劾,认为失败的原因是“内治未先立,而从事于外”,认为今后应“先内后外,以图恢复”(《奏乞致仕疏》)。此后又称:“今如若能保守江淮,已为尽善。”(《再乞幸建康奏》,作于隆兴二年初)。将上述章奏按时间顺序排列,不难看出张浚在隆兴初年主张的基调并非一意求战,而是主张守御为先、徐图自治。那么,隆兴北伐的决策,到底是不是张浚一意推动的结果?张浚的对外政策主张,能否以“主战”一语概括?其实还有进一步思考的空间。
最后,文集也是揣摩历史人物“时代心声”的关钥。如缪钺先生所言:“更有诸作者发抒内心深处之情思,反映一代心声,而只记表面事迹之史书无能为役者。”(《全宋文序言》)。作为北宋徽宗朝党禁的亲历者,张浚见识到“自崇、观以来,士风浸坏,学儒为业者往往背道而营私。故进说于人君者,或怀朋党之私,或快宿昔之忿。”(《论谨近臣进退将帅用舍疏》)面对这种时势,张浚提出:“当熙、丰之前,天下未尝闻某年人才、某时政事也。……人才随时,各立门户,非为国家计也。”(《论时政七弊奏》)他反对君主据人言褒贬判别君子、小人:“大抵不私其身,慨然以天下百姓为心,此君子也;谋身之计甚密,而天下百姓之利害,我不顾焉,此小人也。”(《论君子小人之辨疏》)甚至在《中兴备览》中专辟《论朋友》一节,批评“卖友欺友而得宠于君上”的做法。这些议论既不是某项史事的实录,也不能归为张浚的某种政治主张,而很能体现张浚所处时代及身处时代之中的张浚的“心声”。

图片

以上是关于本书贡献和价值的介绍。虽然本书的辑校和系年已十分精审,但在体例、校勘等方面或有可商之处。就体例而言,本书《前言》称“依照宋人文集通行的文体类别编排顺序”排列文章,却将张浚所拟诏书、檄文置于奏劄之后,似乎不妥。又本书在辑出缺少篇名的佚文时据文意拟定篇名,却未将此种篇名与原本保存在《永乐大典》等文献的佚文篇名明确区分,或致读者误将整理者拟制的篇名作原始材料引用。至于本书校勘的微瑕。如第87页《乞支降钱物添置鼎州车船奏》提到:“知州程昌禹早下车船”。此处“程昌禹”应为知鼎州“程昌寓”。
最后,我想以本书所收《陈氏族谱序》为例,谈谈文集辑佚的收文标准问题。本书认为《陈氏族谱序》一文是张浚于隆兴二年夏秋间为陈康伯之族谱所撰序文,该文辑自《陈文正公文集》。《陈文正公文集》名曰文集,实脱胎于族谱。其中材料真伪掺杂:如卷三所录《御劄》颇为近真,而《皇上谢敕令修编家谱表》则显谬。《陈氏族谱序》开头径称陈康伯为“左司丞相”,未见宋人如此称呼“左丞相”。且此篇仅言及陈氏源流与陈谱编辑之法,较少谈及张浚与陈康伯私交关系,不大符合宋人作序的常例。综合来看,此篇很可能是陈氏后人编谱时附丽而作。至于此篇是后人据张浚原文改撰、还是据张浚原题拟作、抑或完全向壁虚造,则需进一步考察。
这样一篇有伪作嫌疑的佚文,是否仍应辑出并收入文集?我的意见是不妨收入。首先,精确的甄别应当建立在广泛搜罗遗文的基础上。对于形成过程较为复杂的族谱,其中所含材料往往真伪掺杂,且整理者很难在真、伪之间确定一个明确的收文标准。出于审慎,整理者不妨先将可疑的文字尽数收录,注明疑问所在。即使有后出转精的辩伪,或也不必苛责前人。
更何况,即使是“伪作”也体现着某一层面的历史真象。比如陈康伯后人在编辑族谱时收入张浚所作《族谱序》,显然是将张浚当作了陈康伯同时代的重要“正面”人物。但是,高宗朝末年时人可能未必给予张浚完全正面的评价(特别是考虑到富平之败及隆兴北伐的失败)。实际上,张浚的正面形象是在孝宗朝以降才逐渐建立的。在此过程中,朱熹乾道三年所撰《张浚行状》产生了深远影响。南宋后期形成的一些评议本朝史的“俗书”,如《类编皇朝中兴大事记讲义》《龟鉴》等均对张浚大加赞赏,淡化其在富平之败、隆兴北伐失败中指挥失当的责任,甚至一些文字直接沿用了朱熹所撰《张浚行状》的说法。张浚正面形象的最终建立,实与南宋后期理学及朱熹著作日益受到尊崇密切相关。陈康伯后人编辑家谱时收入张浚佚文的做法,应当放在上述脉络下思考。由此看来,《陈氏族谱序》无论是真是伪,不妨碍其作为研究张浚“身后名”、解释张浚何以呈现“正面”历史形象的重要史料。
(本文原载《图书馆报2023年11月24日06版,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讲师胡斌)
| 相关阅读:
文武全才还是大言误国?南宋最具争议的名相——张浚

图片

南宋理学家张栻之父、著名政治家张浚的文集

南宋政治、军事史重要史料

图片
《张浚集辑校》(中国历史文集丛刊
[南宋]张浚 撰  陈希丰 辑校
978-7-101-16321-6
89.00元

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今四川绵竹)人,南宋前期著名政治家、学者。他一生经历五朝,官至宰相,三度掌领南宋军政,并亲身参与过南宋前期几乎所有重大政治事件。作为主战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张浚在政治、军事上的作为深刻影响着南宋王朝的国势。

张浚的学术著作、诗文集、奏议集至明末清初大多已佚。清代以来,学者做了很多辑佚工作,但在考订、系年等方面仍有不足之处。

此次整理张浚集,从百余种史料中辑得张浚诗文近五百篇,依照宋人文集通行的文体类别排列顺序,厘为二十四卷。同类文字之编排,以撰作时间先后为序,并在案语中考证撰作年月及张浚官职等信息。本次辑校工作,力争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做到全面而准确,以期为学术界更全面、深刻地研究张浚和南宋前期历史提供助力。

统筹:一北;编辑:思岐)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