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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这个和尚太会装……

 菊斋 2024-01-04 发布于江苏

言及耳熟能详的唐代高僧,哪怕您不钻研佛理,恐怕也能顺嘴说出几个,就比如玄奘,再比如贾岛。

因为一部《西游记》,玄奘的经历,被蒙上神秘的面纱,与之相比,贾岛似乎更接地气。然而,接地气并不意味着没有疑团。

举一个例子,诸位不妨到网站搜索,玄奘以及贾岛的画像,前者大抵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至于贾岛的嘛,绝大部分头像都是读书人,或者说更像一个官。

贾岛最出名的诗歌,譬如《寻隐者不遇》,说的也是僧人的故事,而其本尊留下来的“照片”,似乎又很世俗。          

僧人于贾岛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推敲之辩

众所周知,贾岛是一个“苦吟”的僧人,“苦吟”听着不怎么得体,但那其实是贾岛自己说的:

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贾岛《三月晦日赠刘评事》

有一说一,“苦吟”还算是好听的,后世不喜欢贾岛的学者,甚至把他斥为“虫吟”。老实说,即便是“诗奴”,也不是多么悦耳的字眼。

而贾岛“苦吟”的极致,就是妇孺皆知的“推与敲”的故事。直到今天,在我们约定俗成的认知中,“推敲”代表着精益求精的精神,是一种很优秀的品质。毕竟,字典中也是这样解释的:比喻做文章或做事时,反复琢磨,仔细斟酌。

可是,在这个传说的故事里,有没有令人怀疑的地方?虽说是文无定式,推和敲两个字,究竟哪个更加高明?


清 金农 墨戏图册

想要解决其中的疑问,首先要从贾岛构思的那首诗歌说起: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贾岛
《题李凝幽居》

这首诗歌名曰《题李凝幽居》。李凝是贾岛的好友,从“草径入荒园”一句,便可知道两人关系非同一般。长满杂草的小道一直通到某个废弃所在,寻常人只道那是“荒园”,只有贾岛轻车熟路,径直而去,那里便是好友李凝的住所。

所以,到了好友那里,究竟该推门还是敲门?

贾岛作此诗时同样犹疑不定,于是乎在驴背上又是推又是敲。恰好,堂堂京兆尹大人韩愈的车驾经过,大文豪韩愈拍板决定:用“敲”字好。       

韩愈定稿的原因大概是,“鸟宿”言环境之静,突如其来的一个“敲”字,无疑打破了这种沉寂,气氛的骤变,转而成就了诗歌的意境。


清 金农 墨戏图册

问题是,这首诗歌的整体意境,究竟是需要承接还是骤变。

纵观整首诗歌,诗人着力构建自然、幽静,乃至是荒寂的环境,唯一的“不安静”之处,恰好就是这个“敲”字。画龙点睛耶?画蛇添足耶?

从诗歌文本角度去考虑,既然和朋友熟悉到如此地步,甚至还许下“幽期不负言”的约定,贾岛到了好友那里,先彬彬有礼地敲门,有这个必要吗?

贾岛不是多讲礼貌的一个人。某次,皇帝微服私访到法乾寺,听见他在钟楼吟诗,上楼去看他的诗卷,贾岛斜楞眼看着这个富贵之人,撂下一句伤人的狠话:诗歌是你这个阶层的人能懂的吗?       


清 金农 墨戏图册

即便不知道那是皇帝,贾岛对陌生人的态度也不够友好,你奢望他对朋友文质彬彬,未免太为难贾岛了。          

最后,从僧人的境界考虑。《金刚经》如是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声色犬马于僧人而言,过眼云烟尔,见到“房门”,推之便入即可。         

若是用一“敲”字,就好比把“门”物化成“菩提”、“明镜”,六祖慧能有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可想而知,“敲”字沾满了尘埃气息,毫无佛性可言。

韩孟之争

实话实说,我们争来争去没啥用,作品版权所有者贾岛,更钟意哪个字呢?

陆游说过,诗歌的功夫在诗外。这首《题李凝幽居》亦如是,通过翻阅史书我发现,这首诗表面写的是“幽居”,其内核则是人情世故。

话说,韩愈其实很欣赏贾岛,决定了用“敲”字后,他也不坐车了,与贾岛并骑而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之交。


清 金农 人物山水图册

再往后,韩愈成为贾岛的老师,传授其写作诗文之法。然后,贾岛还俗,这才考取了进士。

明白了吧,某种程度上,《题李凝幽居》其实是,一个平民写给首都市长的“自荐信”!

贾岛的确当过僧人,但他做和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多么喜欢佛法,“连败文场,囊箧空甚,遂为浮屠”,科举考试屡次失利,囊空如洗,于是乎才做了僧人。


清 金农 人物山水图册

因为长安市长欣赏自己,搭上了这层关系,贾岛欣欣然“去浮屠,举进士”。实际上,韩愈由于实在太喜欢贾岛了,等到其考中进士,韩愈犹然不忘提携之,特意赠给贾岛一首诗:

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
——韩愈《赠贾岛》

因为这首诗,贾岛从此名扬天下。有一说一,权贵对平民“屈尊”到这种程度,相当可以了。

韩愈是一个长官,同样也是一个文人,贾岛对韩愈的文才,是如何评价的呢?

很可惜,在诗歌文章之上,贾岛对韩愈不怎么感冒,至于同时代的张籍和孟郊,他倒是推崇备至。

贾岛写过不少夸耀张籍的诗歌,譬如《投张太祝》(张太祝即张籍),开篇即有言,“风骨高更老,向春初阳葩”,贾岛的赞美可谓不遗余力。    

作为对比,他几乎没有写给韩愈的诗篇,哦不,还真有那么一首。某次,贾岛携新诗入长安,同时碰到了张籍和韩愈两位大佬,为了纪念这场相遇,贾岛又写了一首诗:

袖有新成诗,欲见张韩老。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仰望青冥天,云雪压我脑。失却终南山,惆怅满怀抱。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地只闻此语,突出惊我倒。
——贾岛《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


清 金农 人物山水图册

很显然,在诗人笔下,韩愈的名气要在张籍之后,先张后韩的写法,无异于让韩愈成了陪衬。

说完张籍,再提孟郊。后人常常将贾岛与孟郊并列,以“郊寒岛瘦”并称之,对于这位老大哥,贾岛恨不得夸出一朵花来。

他同样作过一首《投孟郊》,诗中有“生平面未交,永夕梦辄同”之句。好家伙,连面都没有见,贾岛却早已YY,恨不得与孟郊,“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贾岛还曾手抄孟郊诗歌百余首,抄至半夜,不觉困倦,反而神清气爽,意犹未尽。照旧,韩愈也没有这个待遇。

说回标题开始的问题,“敲”和“推”两个字,贾岛更满意于哪一个呢?

虽然以“僧敲月下门”的文本流传,我反倒以为,贾岛更倾向于“推”字。人家一开始就打算用这个字的,“敲”不过是备用选项。   

最终是韩愈定下的“敲”字,但韩愈实则在“赶鸭子上架”,从他们之后的经历得出,贾岛认同的是他的地位,而非其文采。实际上两人的文学手法几乎相互背离,韩诗见博,贾诗见僻,韩诗雄奇,贾诗清奇。所以说,很有可能,韩愈认为“敲”更好,贾岛大概率会觉得不行。

可是,谁叫人家韩愈是市长呢。

僧儒之别

贾岛身上其实有着我们今人看来很势利的一面。

他生活在中唐,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安史之乱之后,唐朝中央政府的力量日趋薄弱,藩镇的割据势力逐步做大。这也就意味着,政府为士子们提供的官位越来越少,科举竞争也就更加激烈。

与其他朝代不同,对唐朝的学子而言,写诗在仕途上是很个重要的加分项。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五言近体成为他们用功钻研的对象,这种格式的诗歌,也逐渐成为中晚唐诗歌创作的主流。        

我说贾岛“势利”,是因为,他穷尽一生,所追求的也正是五言诗。他传世的诗集《贾岛集校注》中,共收录诗歌四百四十九首,五言诗歌占据三百五十二首,五言中的近体诗,又占了二百九十一首。

贾岛的朋友,显然非常了解他。他的朋友之一,赠其诗歌曰:“日日攻诗亦自强,年年供应在名场”,这位朋友,说出了贾岛勤勉写诗的真实目的。

贾岛去世后,他的另一位朋友,为其撰写墓志铭,其中有“妙之尤者,属思五言,孤绝之句,记在人口”之句,朋友说的就是,他在五言近体诗上的杰出贡献。

今天的我们,说诗人则必谈李白、杜甫,但在晚唐的诗坛,诗人们往往将贾岛视作“诗歌之宗”。纵观《全唐诗》,晚唐诗人追忆贾岛的诗歌数目,遥遥领先李、杜等人。基于此,闻一多先生甚至将晚唐称作“贾岛时代”。

贾岛在诗歌之上,下了这么多的功夫,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也许是为了志趣,但他更真实的目的,则是为了功名。

僧人的身份于他而言,大抵是一个幌子。科举失意的时候,贾岛便怒而为僧;需要求取功名时,他则爽利地脱下袈裟。   

同样是闻一多先生,他评价贾岛曰:“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僧人)在。”笔者以为,闻先生是在给贾岛留面子,贾岛精通佛理,然而,支配其一生的主流思想,终究是儒家的入世之心。

从三十四岁的青年,到五十九岁的老人,贾岛在科举场上,辗转二十五载。可以想象,如果只是“形貌上是个儒生”,贾岛绝不可能坚持这么久。

他最终还是倾向了儒门。换言之,他背弃了佛门。

贾岛的背弃有问题吗?他追求功名富贵有错吗?坦率地说,没有任何问题,古代乃至于今天,又有几个读书人,不想着建功立业呢?

至于后人怎么看,贾岛也许压根就不在意,将他物化成“隐士”或者“僧人”,是我们读完其诗歌之后的一厢情愿。

而对于庸俗的我们,贾岛或许也会不屑一顾:“诗歌是你这个阶层的人能懂的吗?”

参考资料:
1,辛文房:《唐才子传》
2,闻一多:《唐诗杂论》
3,张震英:《寒士的低吟:贾岛诗歌艺术新探》
4,马建东:《“推敲”:贾岛本质的迷失》
5,蒋寅:《贾岛与中晚唐诗歌的意象化进程》
6,胡中行:《略论贾岛在唐诗发展中的地位》

作者: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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