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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学、兵法与兵器——李零、苏荣誉、钟少异对谈

 乔良 2024-01-04 发布于山东

李零:《孙子兵法》是一部兵书,但不是一般的兵书,而是具有战略高度和哲学色彩,侧重于运用之妙的兵书,在兵书中地位最高。中国古代留下的兵书,粗略统计有四千多种。宋元丰年间,立武学,刻武经,将《武经七书》确立为武学经典,包括《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尉缭子》《黄石公三略》《六韬》。宋以来,凡是应武举的人,都是以《武经七书》作为军事教科书。七书中,《孙子兵法》是第一,是经典中的经典。经典的一大特征就是常读常新,而且不断有人参与其中,所以关于《孙子兵法》的话题会是永恒的。

我的学术之路就是从《孙子兵法》开始的。1974年银雀山汉简公布的时候我还在农村,当时可读的书太少,我把《孙子兵法》抄成一个卷子,可以反复地读,思考它的义理和结构。因为地下出土的发现正好跟当时在读的书有关,出于好奇,所以我买了一本《文物》杂志,希望了解汉代的古本和今天传世的版本具体有什么不同。尤其当时简牍发现得很少,银雀山汉简的发现格外吸引人的兴趣。好奇心是很重要的,会引着你一发不可收,我最初研究《孙子兵法》就是因为银雀山汉简出土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苏荣誉:李零先生以《孙子兵法》开启学术之旅,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您的学术影响体现在很多方面,包括古文字、古文献到历史、考古、文物、艺术、历史地理,还有哲学,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我比较好奇,您是怎么发现研究问题的?

李零:我自己的学术道路主要是跟着兴趣和问题走。比如为了解决某个问题,有很多知识是我不具备的,就需要读书补充相关知识。另外兴趣很重要,如果不热爱这个领域,对问题不感兴趣,单纯为了稻粱谋,往往就难以有大的成就。当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导师张政烺老师鼓励我投身研究。我在《考古》《考古学报》《文史》《文物》等刊物上都发表了文章。我后来花了几十年研究子弹库帛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还有《新出金文分域简目》《汗简·古文四声韵》也是在那三年里编的。没有别的动力,只有热爱,我喜欢这个东西,自然就会发现问题。做简牍研究、古文字研究,涉及很多问题,包括方术、医学、军事学等,一方面要自己学习,同时也得益于很多朋友,包括苏荣誉老师和军事科学院的很多朋友,我从他们那学到很多东西。最近我注意到钟老师发表了前孙子时代的研究文章,所以很想了解你最新的研究成果。

钟少异:我这篇文章篇幅很小,实际上是一篇札记。在孙子生活的时代,军事方面的思想应该已经有相当的积累并趋于成熟。由于先秦古籍的佚失,我们对这些不太了解,加上后人认为“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对孙子之前的军事思想关注度不高。我认为如果研究孙子,需要收集孙子所处时代,甚至之前时代的资料,分析孙子之前军事思想演进,以至于逐步成熟的过程。基于此,我的这篇文章提出了“前孙子时代”的概念。但实际做的工作很有限,仅重点分析了《左传》里可能影响了孙子的内容。实际上前孙子时代的资料非常丰富,特别是在近几十年,出土文献中陆续有一些新发现。这方面李零先生是专家,现在国内先秦古文字研究方面,李先生是泰斗级人物,您研究文献首先是从文字上进行辨析,这个功夫很多人不具备。李先生可不可以谈谈,这些年出土文献对于研究孙子以及兵学有什么帮助?

李零:最近银雀山汉简准备重新整理出版,这次出版在简文的识读上可能不会有太大突破,最主要的意义在于将银雀山汉简中其他兵书作为整体出版。而且新技术也为重新整理出版银雀山汉简提供了一些新的便利。文物出版社第一次出版银雀山汉简的时候,是请傅熹年先生做的摹本,现在照相手段比以前先进,已经不必用摹本。

在银雀山汉简之后,我参与过上博楚简的整理工作。上博楚简中有一篇叫《曹沫之陈》,这篇文献的发现在兵学领域有比较重要的意义,因为在其他来源的简文中也有题为《曹沫之陈》的内容。现在出土的文献有些内容是重复的,类似的例子还有《缁衣》等篇目。这些内容在古代有很多不同的传本,可以互相比较,对校勘学有重大意义。文本在经典化的过程中,往往会衍生出多种不同的文本,不同的文本实际上对应不同的阐释系统,有的阐释系统会曲解原文,甚至割裂章句,重组文本。比如《黄帝内经》,根据马继兴先生考证,《黄帝内经》在流传中产生了各种不同版本,文本几乎从来不曾稳定下来。出土文献的发掘有助于我们了解文本的演变,辨明其经典化的过程。

苏荣誉:我读您的书,能感觉到您对《孙子兵法》从头到尾做了仔细梳理。这里涉及非常多的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文本的生成。少异的这篇文章虽然是札记,但谈的问题很重要。因为早期的文献是相当欠缺的,所以要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孙子兵法》文本形成,并最终定型为现在通行的十三篇的过程,这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当然这个问题需要更深入地探索。新出简牍里边有一些相关的内容,但总体上仍比较缺乏,我觉得这是未来可以期待的学术增长点。

李老师在作品里边还有很多高论,比如您讨论了《司马法》,认为兵法源于军法。少异,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观点?在《司马法》之前还有什么样的兵法、军法的文献?

钟少异:我高度赞同李老师“兵法源于军法”的观点。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先秦早期有什么军事著作,但当时出师用兵要用典用律,这一点在文献中有明确的记载。《周易》记载“师出以律”,就是用律;《左传》记载“军政不戒而备,能用典矣”是用典。当时管军事的国家机构里有司马之职,《汉书》认为这就是兵家的源头。司马有责任整理相关资料,在一定时期形成一定的军事文献,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就是典和律,即约束、组织军队的规范。李老师说“兵法源于军法”,是有根据的。当时早期战略战术可能尚未成形,但约束军队行动的法律肯定是最先成熟的。

苏荣誉:因为时代的变迁,传世文献是比较有限的,可以期待将来会有比较重要的军法文献被发现,可能会填补相当大的空白,这对探讨孙子如何把早期军法条理化,形成兵法十三篇,是非常重要的。

钟少异:李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您以文字学为基础,对《孙子兵法》早期文本做了深入分析。汉末曹操对《孙子兵法》做了重要的整理,现在我们看见的几个版本都是经过曹操整理之后流传下来的版本,这些版本在基本内涵、精神以及其他方面,与古本相比是否有一些大的变化?

李零:其实当年杨丙安先生做的工作很重要,过去我年轻气盛,还批评过杨先生。杨先生把各种版本汇在一起校,虽然有不妥之处,但是他分析了各种版本,而且分出了“武经七书”系统和“十一家注”系统,为后来的研究打下了重要的基础。我们在此基础上进行研究,即使发现他的问题,也要感谢前辈给我们做的铺垫。

我在做古本研究的时候,列出过几个版本。除了传统上比较受重视的版本外,上图馆藏的《孙子兵法》也是很重要的版本。所以我建议中华书局再版《孙子兵法》时可以将上图馆藏的版本书影补进来。学界通常认为这个版本年代较晚,可能是一个递修的本子。但它保留了曹注,而之后的版本都是白文本,从类型学上说应该晚于这个本子,所以这个版本很重要。

之前《孙子兵法》的研究基础就是宋代的几个版本,且都属于曹注系统。现在我们看到了早期的文本,但是它和传世版本恐怕没有根本性的不同。对于是否修改经典,基本上有两种不同情况:一种将其奉为神圣,不能再改动,好比历代的石经本;另一种,则是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变化。《孙子兵法》的斗争哲学是一种实用之学,我称其为唯一的规则,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但正如钟老师的观点,它的前身是军法,这种制度性的东西有很大的稳定性。而到了运用层面,则又追求“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所以我觉得对文本既要考虑它经典性的不变的一面,又要考虑到实用引导下的千变万化。

苏荣誉:我文献功夫相当弱,但也经常会去读文献,特别是经典。最近还在继续研究青铜器,觉得要是把经文跟实际联系起来其实是非常难的。刚才您说《孙子兵法》这种经典的两面性,我觉得讲得非常好,振聋发聩。

《孙子兵法》的成书,无论是《吴孙子》还是《齐孙子》,都跟中国的山东一带有很大的关系,那边谈兵议兵用兵都很发达。既然这个地方谈兵用兵这么多,而且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为什么齐国出色的战绩并不多?他们的兵学成就对于他们的用兵和战争有什么样的帮助?这是我第一个感兴趣的问题。还有一点,我和钟老师一起看过新泰遗址发掘的兵器,这个遗址跟古代的驻军有很大的关系,兵器保留得非常之多,并且从类型学上来说分类也很丰富。我第二个感兴趣的问题在于,齐地的兵学文化非常兴盛,但为何现在这些兵器的功用和属性在文献中没有充分体现?

李零:《孙子兵法》在流传过程中,高度抽象的理论性内容保留不动,其实用化的倾向可能是通过外杂篇实现的。《吴孙子》《齐孙子》原本都是大部头作品,现在可能缺失了外杂篇的内容,甚至可能还有图解,因为汉代古书很注重图,而且技术性的内容没有图是很难理解的。

钟少异:苏老师的第一个问题很复杂,是值得大家深入思考的一个兵学文化现象。宋、明时期也出现过类似现象。清前期武功赫赫,但鲜有兵书;后期屡战屡败,反而开始大量印兵书,将前代兵书整理重印。对兵学领域这种理论和实践的悖论,需要展开全面研究。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同意刚才李老师讲的观点。《孙子兵法》在战国和秦汉这段时间,体量是比较庞大的,可能包含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理论性的十三篇,比较精要;另外一部分是外杂篇,有很多实用性的军事知识,跟作战用兵联系更加紧密。

但这引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只有十三篇这样一个精妙的纲要,外杂篇的内容都佚失了。这启发我思考,我们的兵学文化里是不是有一种“重道轻器”的倾向?这个问题也有人讨论过。所谓“器”不只是具体的兵器装备,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可能在兵学文化里有这样一种倾向,将高端、宏观、总体的理论性思考视为形而上,属于“道”的方面;然后把具体的作战训练的内容,比如训练的操典和行军作战需要注意的知识视为形而下,属于“器”的方面。整个兵学领域经过两千多年的流传发展,越来越推崇“道”,而忽视“器”。军事界的知识分子整理文献的时候,都把重点放在了“道”的方面,忽视了“器”。《武经七书》全部是属于“道”的理论著作,没有一本涉及具体的军事知识内容。作为对比,西方古代兵书,包括中世纪和近代很多军事名著,实际上就是训练操典。

所以研究传统兵学,一定要贯彻毛泽东思想的基本指导精神——批判继承。当然传统兵学的优秀面是主要的,我们要继承弘扬,要进一步发展;同时也要注意它的局限性,引以为戒。作战用兵抛掉具体的知识,寸步难行。今天我们军事科学院的同志到部队去讲《孙子兵法》,部队干部经常会提一个问题:孙子讲“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避实击虚”,这些话我们在今天具体应该怎么用?这些具体的东西,必须有大量具体的知识,特别是对当今军事实际情况的掌握,才能够把它运用好。所以高度抽象概括的理论要有,但不可多,有一本两本就行;如果汗牛充栋的兵书全是宏观的理论,那说明兵学文化在倾向上有一定问题了。

唐以前著名的兵书被宋人归纳成《武经七书》。而宋代在军事上频繁失败,因此后代觉得宋人的军事理论不值得遵循。明代戚继光靠练兵出身,在浙江抗倭首抓练兵,根据自己练兵的经验总结了《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在战场上大获成功。戚继光是对中国《武经七书》以来过分关注“道”的倾向的一个反转。他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是两千多年历史中,最成功的立足具体实践的传世兵书。曾国藩练兵就是以戚继光为纲。

毛泽东把古今中外优秀军事理论和军事思想都汇集起来,融会贯通并加以创新。毛泽东创建军队,一方面用马克思主义作指导,另一方面吸取中国优秀传统军事思想。这当中包括从戚继光到曾国藩的练兵办法,毛泽东早年说过一句话:“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当然孙子的理论也很重要,毛泽东特别强调“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因为毛泽东首先提倡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任何优秀的军事理论,都是前人对以往经验的总结,今天要用这些优秀的军事理论,必须与当下的实际紧密结合。所以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里,毛泽东说要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深入本质。首先广泛大量地掌握表面的现象,加以深入的分析,由表及里,抓住它的本质,这样就认识了当下军事情况、军事形势所在,把握住了这个,再制定详细的应对计划。毛泽东引用孙子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是为他自己的理论做阐发。孙子其他的话,毛泽东引用得并不多。毛泽东读古代史的时候,有个批注:“兵书多坏事,少读为佳。”他更加强调的,是要研究现实、研究具体问题,这是毛泽东对中国传统军事文化局限性的批判和扬弃。

苏荣誉:讲得非常好。我对“道”和“器”之间的困惑,以前和钟老师说过,这也涉及战略和战术的问题。《孙子兵法》的内容基本上是战略层面的,但战术层面的问题也非常重要。鸦片战争之后,我们军事实力落后,江南造船厂翻译国外军事学著作,其中最多的是关于操练的,其次是炮术,非常注重实际,非常技术化。

李老师总共写了7本关于《孙子兵法》的书,您将《孙子兵法》升华为哲学书。您怎么看《孙子兵法》的哲学思想?

李零:关于这一点,哲学界讨论的比较多,认为中国式的辩证法跟兵法有很大关系。这一点我以前有过讨论,何炳棣晚年讨论《孙子兵法》,也认为中国式的辩证法跟军事有很大的关系。

我对《孙子兵法》感兴趣,还有一个原因是受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影响。“文革”刚结束的时候,我很有幸结识了杨一之先生,那个时候他在翻译《逻辑学》,并且在校《战争论》。《战争论》里总体的、高度的、形而上学的研究比较吸引我。《战争论》的总体战思想其实指导了两次世界大战,美国的混合战也是来自德式总体战的概念。与《战争论》的对照,也是研究《孙子兵法》应该考虑的一个问题。研究《孙子》,眼界很重要。《孙子》是兵书,外国也有兵书。对《孙子兵法》的研究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课题。外国人也在读《孙子兵法》。如果我们只读中国的兵书,不读人家的兵书,等于瞎了一只眼。他们是两只眼,我们是一只眼。我们是现代人,现在的《孙子》,是世界军事文化的一部分。我们应在世界军事文化的背景下读《孙子》,多少要注意一下其他文化的想法,有一点古今中外的比较。最近美国有个汉学家 Michael Nylan,中文名叫戴梅可,出版了新的《孙子兵法》译本。中华书局出版的中英合璧本,中文部分是我作的,英文由安乐哲(Roger T. Ames)翻译。很多人一直以安乐哲的译本为准,实际上在他之后闵福德(John Minford)的英译本《孙子兵法》也比较重要。但最近戴梅可新出的英译本《孙子兵法》没有提闵福德译本,她收录的最晚译本仍是安乐哲的。戴梅可希望我为她写一篇关于《孙子兵法》对现代中国影响的文章,这也是她研究的一个很大的趋向。

苏荣誉:二位老师觉得《孙子兵法》作为兵学理论的经典,应当怎样与现实的军事研究结合起来?

钟少异:我写过一篇文章叫《胜战四要》,副标题是“孙子思想对指导现代战争意义的思考”。我从我们今天作战运用角度来说,《孙子兵法》有4个字,最简单也最重要。第一个就是“慎”,这是一个基本态度,要高度慎重地对待战争。

第二个字是“知”。李老师做过分析,《孙子兵法》里用到最多的一个字就是知道的“知”,而不是智慧的“智”。首先要掌握方方面面的情况,与战争、军事、具体作战密切相关的各方面情况。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近代对日本的战争中有过深刻教训。从清末开始,日本在半个多世纪里持续地研究中国。当时来中国的日本人,绝大部分都负有收集情报的任务,他们不一定是间谍,但会把方方面面的情报收集回去。日本国内非常重视这些情报,有专门的机构对这些情况分门别类进行编辑、整理、验证。尤其在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在中国设立了几个紧要机构,其中之一是“满铁”株式会社,它是个企业,但同时是一个情报收集的机构。“满铁”报告连篇累牍,不仅限于铁矿煤矿,更涉及方方面面的情况,这些他们都在调查后形成了报告。“满铁”报告还是公开出版的,更有大量不公开出版的内容,经过内部编辑整理,返回去供日本军部使用。当时在上海、武汉都有类似的翻译教育机构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大量的日本人虽然不是专业间谍,但他们都有这个意识,有这个任务,了解到任何情况都默认需要报回国内。这样几十年下来,日本把中国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具体到每一个县,甚至到县底下的镇村,镇村里头的道路水井、人口构成。日本在这个基础上绘制的地图特别详细。整个民国时期,关于中国最详细的地图是日本出的,国民党军队也好,共产党军队也好,能够获得一份日本地图如获至宝。日本对我们的认识细到这种情况。所以什么叫“知”?不是泛泛而谈,要具体深入准确掌握对手的各方面的情况。这几年我们有较大进步,但还需要努力,还需要在掌握情况的基础上进行深入分析。

第三个字就是“计”。《孙子兵法》第一篇的标题就是《计》,“计”的第一层涵义就是计算。这方面李老师是最大的专家,我在这班门弄斧。《孙子兵法·计篇》的第三句话“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意思是通过计算进行比较,而判定双方的情况。哪些情况?道、天、地、将、法,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方方面面都要把它量化计算,通过计算进行比较。有些方面可能只能是定性的,但很多方面,特别包括兵众孰强、士卒孰练,是必须进行量化计算的。计算,是军事理论第一项基本功。开展军事行动,首要就是对情况的计算,当前战争的现代化程度高了,计算的量更大,更需要精确地计算,这是基础的基础。如果没有精确地计算,清晰地掌握情况,你的决策就是盲目的。“计”的第二层涵义,是在计算的基础上做好计划,做好行动预案。计划不要求有多高的智谋,把握准基本的情况,把计划做好了,行动就大致不差。例如粟裕,尤其善于指挥大兵团作战,他的指挥特点是计划做得特别详细。有文章比较过粟裕和二野渡江战役的命令本。粟裕的作战命令长达数千字,如果加上其他具体情况的计划则不下万字,具体哪一支部队怎么过江,过江之后在哪登陆,走哪条路,到哪个地方怎么办,安排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这是多大的计算量。相比之下,二野的渡江作战命令只有几百个字。所以说粟裕足智多谋,他首先是计划做得清楚细致。我们学孙子,不用追求有多高的智谋,出奇制胜是可遇不可求的,实际上最重要的就是计划,在掌握准确情况的基础上做好计划,按计划而行,事情就成功大半了,即使没有出奇的智谋,也差不到哪去。所以普通人学孙子,在起步阶段把握好计算和计划这两个环节,在这个基础上再想有什么奇思妙想。

第四个字就是“变”。根据战场情况,机断变化。毛泽东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在解放战争的时候,他在延安、西柏坡指挥各大战区、各大野战军和各大兵团,很多电报的末尾都有一句强调“根据情况机断行事,不用请示”的指示。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在请示的时候情况可能就会变化,等命令回复来了,战机早就没了。怎样把握战机,学会这点“变”也是需要能力的。如果计划做得细、做得好,计划的套路多,准备多套预案,变的时候就比较容易,不至于仓促。如果有多套预案,万一情况有变,正好另一套预案可以应对,那这套方案就顶上去了;如果计划做得不细致,预案不多,情况一变就会措手不及。

李零:如何把哲学和实践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你们二位做的都是军事技术方面的研究,但过去中国兵学传统的一个问题就是“重道轻器”。这个倾向渗透到文化的各方面当中。中国从汉代以后就是过于重视人文,不重视“器”,这是一个很根本的问题。具体到军事学,我们缺乏对于这种技术性的、战术性的,包括战史的研究。现在出土的简帛文献中,大量记载了春秋时期的战争,跟《左传》《国语》有关,而且同一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的文本,所以对战例的研究很重要。

我给戴梅可的文章中提到过,《孙子兵法》在民国的第一本注释是蒋百里作的,蒋百里被称为民国军事第一人,但是蒋百里没有指挥过任何一场重大的战役。如果将他与粟裕将军相比,孰高孰低?粟裕没受过正规军事教育,他指挥战争,靠的就是在战争中学习。毛泽东一再强调,一上战场,兵法就全都忘了。他非常注重实践的精神。在这方面可以和蒋介石做一个对比,蒋介石的《“剿匪”手册》里讲的都是王阳明“心贼”问题,但是毛泽东的军事理论讲得会更具体一些。所以我觉得要讲究目的性,兵法一定要强调实践。

我经常把兵法和考古学类比,我认识很多考古学家,在发掘收工后经常连报告都不想写,更遑论总结一部具有指导性、高度概括的著作,他们认为那不是自己的事。与之类似,很多士兵也认为写兵书与我无关,士兵写不了,将军也懒得写,所以古代的那些名将大部分并没有留下什么兵书。克劳塞维茨和孙武子,生前都是军师性质的人物,但他们有强烈的到场感。比如克劳塞维茨,虽然没有指挥重大战役,但他随军观察,把战争规律总结出来。研究军事,到场与否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我很强调研究战例,研究你们二位关注的军事技术。随着时代变迁,军事技术的变化是非常大的。兵法是几千年前的书,但技术是眼前的事。过去武举考试的科目都是很具体的,具体到单兵作战的武术,用什么兵器、怎么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用竞技体育做类比,对方打过来一个球,你的任务只是把那个球打回去。教练可以从旁观察,总结经验来指导训练,但在这一刹那,运动员能做的就是基于多年训练做出临场反应。

战史是用流血的经验写成的,战例对军人最有用。读兵书,应从战例入手。汉朝读《孙子》,最出名的莫过韩信,他行师用兵,常活用《孙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军人都会读兵书。如骠骑将军霍去病,汉武帝教他读“孙、吴兵法”,他就不读,说“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当时读兵书,很重史书中的战例,这和欧洲的传统差不多。如光武中兴时立下大功的冯异,官拜征西大将军,原来是读书人,以精通《左氏春秋》和《孙子兵法》而出名。三国时吴将吕蒙,本来不读书,孙权劝他读书,他说军务太忙,没时间,不读。孙权说,我又没叫你死抠经书当博士,从前光武帝也忙于军务,却手不释卷;曹操年纪一大把,也老而好学。你应该去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还有三史(《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他让吕蒙读的,也是兵书和战例。吕蒙读了,好像换了个人。鲁肃称赞他学问长进,不再是“吴下阿蒙”。孙权出自富春孙氏,号称孙武之后,他喜欢读兵书,要部下也读。兵书有用,但怎么用是大问题。

编者按:2023年6月2日,《孙子兵法研究》编辑部邀请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苏荣誉、军事科学院战争研究院研究员钟少异举行对谈活动。三位专家围绕兵学、兵法与兵器三个方面,对国际孙子学新动态、《孙子兵法》版本的演变、古代兵书“重道轻器”取向等问题展开深度交流,并就当代军人应如何结合战史战例学习《孙子兵法》给出了指导性建议。

作者简介:李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苏荣誉,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钟少异,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战争研究院研究员,陆军专业技术大校。

文章出处:《孙子兵法研究》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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