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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云南起义之后(24)探亲香港

 兰州家长 2024-01-07 发布于甘肃

党的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祖国呈现出一片安定团结、建设 “四化” 的景象。

我和孩子都坚信,过去 “四人帮” 搞的那一套 “有海外关系就有特嫌” 的日子再也不复返了;与海外亲友通信、往来,再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孩子的母亲常常来信说很想念她,希望她能去香港玩玩,女儿当然也很思念母亲,希望能去香港一趟,叙叙30年母女阔别之情。

1980年中秋之夜,我和女儿在新住宅的阳台上,看到圆圆的明月,此时此刻,谁不会产生 “每逢佳节倍思亲” 之感呢?

女儿告诉我,她妈妈又有信来,希望她能去香港看看。我立即主张她写个申请报告试试,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团的明月,然后,点点头说:“明天就写申请。”

沈醉:云南起义之后(24)探亲香港

沈美娟与母亲在珠海留影

当时,我的心又何尝不激动呢?我想,要是我也能去,那该多好啊,30多年没见到在台湾和美国的儿女了!离开我时,他们一个个都还不懂事,如今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

我若能在香港与台湾和美国的儿女见见面,共叙天伦之乐,那……我不愿再想下去,我十分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何必去自找烦恼呢。

女儿思母心切,第二天,就把申请去港探亲的报告写好交给我,我拿着去找文史办公室的领导。他看完之后,望了我一眼,好久没有作声,像在考虑什么。

我想,一定是 “吹了”,女儿又得伤心一番。出乎意料,他竟不疾不徐地问上一句:“你为什么不一同申请去呢?”

“我?我能得到批准吗?”

“我虽不主管这一工作,但是我认为按照党的政策和有关规定,你也有条件可以申请的。”

“那我就试试!”说完,我回到办公室,立刻就把申请报告写好交给了他,他答应,马上给我们转上去。

三个月不到,女儿兴高采烈地拿回了两张 “港澳通行证”,注明 “有效期一年”。她还说,领导上考虑到我需钱用,决定给我预付一笔为数不小的稿费,等我的 《回忆录》 出版后再扣回。

这一切竟是真的吗?我一再问自己。我很清楚,这不只是个别领导对我的照顾,而是党对我的信任。

我和女儿在决定离开北京之前,便都已下了这样一个决心:

党这样信任我们,我们决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一个十分鲜明的对比是,在云南解放前夕,蒋介石和毛人凤要我把全家老幼八口送走,这是不信任我,怕我背叛他们,而把我全家拿去做人质的;今天,党让我把身边唯一的女儿带出去,对我这样信任,我不只是感激,而且感到无比光荣!

为了买一套合身的西装,我乘车跑遍了北京几家大商店,都没有买到,便只好穿上哔叽中山服,匆匆走了。

这套服装,在大陆无论是参加国宴、上天安门观礼,还是和国外回来旅游的华侨等往来,都很可以对付了。可是,一到香港,我走进九龙尖沙咀一家中等旅馆,就被他们看成是 “土佬” (即乡下佬)。

我这个早在1949年,便把全家迁往香港的老户主,30年后重来,被人看成了 “土佬”,这并不足怪。不仅仅是在服装上,而且在许多生活习惯上,我和他们也已完全不同了。

到香港一开始,就发生这样一件有趣的事:

我和女儿一走出出租小汽车,旅店的服务员就立即跑过来给我们开车门、提行李;等住房手续办好之后,他们又把我们的行李分别送到两个房间内。

我仍旧用在北京通常的方式,和这两位服务员握了握手:“辛苦你们了,谢谢!”

如果在北京或祖国别的地方,服务员一般都会很客气地回答一声:“不用谢了,看看你们的行李对不对?”

可是,我没有听到他们任何一句回答,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这时,我才灵机一动:

小费!连这一点都忘记了,人家怎么不把我当成 “土佬”!

我立即从口袋里,掏出几元硬币分给他们,这才看到他们笑容可掬地向我弯一弯腰:“谢谢!”

他们刚一转身,女儿便笑着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吧?您给了他们钱,他们才反过来向您道谢!他们替我们争着拿东西,不是要您一句话,而是要钱!”

可笑的事,并不止这一件,比这更可笑的事还多,不过这是后话,我要谈的,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会亲访友。”

到香港的第二天,女儿一起床,就给她妈妈去电话,妈妈急于要见女儿的心,也和女儿想见妈妈一样迫不及待,一会儿,她就和后夫一道把女儿接走了。

我只听到从女儿房内传出欢乐的笑声,而我不便急着和他们见面,分别30 年了,彼此的心情都不了解,要先通过女儿去试探和转达我的情况,再做决定。

女儿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我也到了香港,而只说我送她到广州,先问一下,看她妈妈愿不愿意见我,如果她想见见,我再去香港,否则就回北京。

因为这样安排,有让对方考虑的余地,不会感到突然和措手不及,弄得双方都不好。

女儿被接走后,我就一个人开始去找与我常有联系的亲友,他们一看到我出现在面前,又惊喜,又担心!有的几乎叫了起来:

“你怎么能来的?”

“堂堂正正得到许可来的,不是偷渡客,用不着替我担心。” 我一边说一边掏出 “港澳通行证”。

“哟!好极了,为期一年。只消住上半年,就可以申请长期居住下去。”

“我只是来看看亲友们,不打算作长期居住。”

“怎么?你在大陆苦还没有吃够,好不容易能出来,难道还打算回去?”

“正因为好不容易才得到这种信任,所以一定得回去!”

凡我遇到的亲友,几乎十有八九是上面这些对话,他们这种盛情,我并不感谢,只是向他们做些说明,不过,彼此的观点很难统一。

但是,有一点是可喜的,即使为类似的一些事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老朋友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话不谈。

由于事前没有考虑周到,不该用真实姓名去填写 “通行证”;要是用我的别号,可能少一些麻烦。

这主要是自己主观上认为:这么多年来,在国内,像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根本不会有人再注意了。

但我自己也想过一下,在香港,特别是台湾,还有那么多亲朋故旧,我出来,多少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所以,我在旅馆里用了一个英文名字,因那家旅馆住的多半是到香港旅游的外国客人,这样可以省事一些。

可是,没有想到,我从深圳到罗湖,在办理入境签证手续时,被天天在那里找从祖国大陆去香港的人的名单的记者,把名字抄去了。

香港新闻界中,我有一些老朋友和新朋友,还有私交特别深的老朋友。其中,有的人是解放前夕,从别处被赶到昆明的。他们正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害怕被解放军活捉当俘虏时,知道我在云南能控制飞往各地的飞机票,便来找我帮忙的。

当时,我只要一个电话或一纸便条,通知昆明航空检查组,他们便可以坐上去台湾、香港或缅甸等处的飞机。我对这些朋友,照例除送飞机票一张外,还得附上一点钱作礼物,为的是减少麻烦。

旧社会的新闻记者,是被列入惹不起的“五毒” 之一的 (另外四毒是 “社会贤” 达、“国大代” 表,“青年从” 军、“妇女协” 会,一般只叫前面三个字,谁都会知道指的是什么人了)。

我也是抱着交朋友与不愿惹的心情送走他们,当然,有些与我有过患难生死之交的,就不属于这一情况了。

当年被我送走的新闻界的朋友中,有的已去台湾,有的在香港仍操旧业,有的已死去或在国外。幸好,在香港的为数不多,但他们对我的热情,还是十分使人感动的。

香港新闻界之所以对我的名字并不陌生,还因为自粉碎 “四人帮” 后,我在香港几家报纸上写过一些揭露蒋帮罪行的文章。

去香港前后,我写的 《我所知道的戴笠》 一文,香港 《新晚报》 将其改名为 《戴笠秘史》,正在逐日连载,《东西方》 月刊也以同样的标题,每月在刊登,《立报》 月刊还刊出了我写的 《保密局内幕》。

所以,我在罗湖办了入境签证手续后,许多人便希望和我见见面,这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不过,有些人的盛情,我不但不领受,而且发生过争执。

例如,有人拟好一些报道我到香港的标题是什么 “虎口余生” 啦、“脱险来港” 啦。我不只是反对使用这类字眼,而且警告他们,如果随便发这种标题的消息,我一定会向法院控告。

因为,我对这一点早就估计到了,也做好了准备,就是:决不能有半点含糊,态度一定要很坚决,不能任他们摆布!

一些人听到我即将与我的前妻见面,便认为一定会发生一场 “全武行” 的打斗,这肯定是可以轰动一时的好新闻,争着想要抢拍这一镜头和抢发这一消息。

然而,我和我的前妻及其后夫见面时,却大出他们意料,彼此相互谅解,十分亲热。他们便又认为,这是比打斗更为新鲜更能吸引人的消息。

当时,我一再说明,今后都要做人,特别是还要在香港蹲下去,绝对不能报道这一经过。即使他们认为这是罕见的事,也不能在报上登出来。

我知道,一件事经他们一渲染就会走样,对方如何做人,他们是不管的。其实,也不过是一段 “第二次握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不信,请看就是这样简单:

三天过去了,女儿打电话给我:“妈妈和叔叔 (我的孩子都这样称呼继父)都希望同你见见面。”

不难想象,女儿是从中做了一番说服工作的,我过去的凶狠残暴,我的前妻比别人更清楚,她不仅仅是做过我十多年的妻子,更是受过我那一套训练的学生,有很多顾虑也是很自然的。

当他们夫妇出现在我住的旅馆房门口时,我赶紧走上前去,紧紧地一手握住一人的手,把他们拉了进来。女儿把房门关上后,我轻声对前妻说:

“我很抱歉!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使你吃苦了!我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孩子们都是由你们抚养成人,今天,我是特地来香港向你们道谢的!”

她听后,也许是感到有点儿意外:“你既能原谅我,那我们以后就做朋友好吧!”

“不!不是做朋友,我们两家原是一家,你是我的妹妹,你 (指她的后夫) 是我的弟弟,你们今后都叫我三哥吧!”

“三哥这次远道而来,我们应当对三哥敬奉一点……” 没有等他说完,我便插上一句:

“我这么远来,绝不是为钱而来,只是看看你们和孩子。”

第二次握手,就是这几句话,以后,便是相互往来如一家人。我们一道出去游公园,上馆子,“弟弟” 特地新买了一部照相机,为我们拍了不少的照片。

就这样,我们亲如家人一样过了20多天。我几次去他们家时,他们也不把我当外人看待。他们认为,至少应送点东西给我做纪念,如果这也拒绝,那就太不近情理而太做作了。

礼尚往来,我便用比他们更加贵重的礼品还送了他们。她只悄悄地说了一声:“你给我争了面子!”

我一时体会不出她这话的意思,过后我想,可能,是有一句不用说出的下文:“瞧瞧我过去的丈夫!”

沈醉:云南起义之后(24)探亲香港

在香港探亲期间,沈醉与前妻、沈美娟以及在美国经商的女儿合影

在美国经商的女儿,也经台湾赶来香港,这是我过去最喜欢的一个女儿,我以前的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都写上一句英文 “我亲爱的熊熊”。

离开我的时候,她还梳着两条小羊尾巴辫子,她经台湾赶来的那天,我正忙着应酬,她只好在她妈妈那里等我。

当我在傍晚赶去见她时,她妈妈听到门铃声,把木门打开后,隔着铁栅门看到是我,一面开门一面叫:“熊儿,你爸爸来了!”

这个30年不见的女儿,竟是全副美式打扮,手上还夹着半支未吸完的香烟,她从客厅沙发上跳起来,一路大声叫着:“爸爸,爸爸!” 飞快来到我的面前,两只手一齐出动来抓(不是握) 我的手。

刚一接触,我就 “哎哟” 一声,她急忙把手收回,她妈妈把我的手举起一看,我的左手大拇指给她的美国香烟烫起了一个小泡。

她妈妈正在埋怨她,我便高兴地笑着说:“这是我过去最喜爱的孩子给我的见面礼!”

说得她笑得前仰后合,话都说不出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大笑了一阵。然后,我们才开始言归正传,略叙别后之情。

由于谈话忘记了时间,我一看那块 “江西老表”,快11点了。女儿立刻认出了我用的表,还是她小时候曾经抢着戴过的自动游泳表ROLEX (北京人叫劳力士),她便笑我为什么带了30年还不换一块?

我说,这只表是跟我同过患难的,舍不得换,我这次把它带出来,还想说明一个问题:我这只表,不仅当年买的时候是很名贵的,现在在北京也是名贵的。

从它身上,还可以证实一个问题:解放军不搜腰包,共产党不没收个人财产,即使是战犯或犯人的贵重东西,也是归自己。这只表是过去你们都认识的,所以,戴出来让你们看看。

它在国内是为人称赞和羡慕的名贵物品,我还能保留下来,这可以说明多少问题!所以,我不想换,这不是我没有钱,我住一天旅馆的钱,在香港就可以买到一只相当不错的表了!

女儿总还是女儿,她是走南闯北惯了的,生怕我一个人太晚回去发生意外(其实香港是夜生活世界,半夜两三点舞厅还是热热闹闹的),便自告奋勇护送我回去。

我前妻的后夫也争着要送,小女儿也要送,她都不同意,理由是他们送过我,她刚来,这次得归她送,并说有话要和我谈。这样,别人就没有话可说,让她一个人送我。

一走出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您和妈妈、叔叔之间,真是没有一点芥蒂了吗?”

“已经达到相互尊敬,相见以诚,由冤家对头变成亲如一家了!” “真是这样?”

“你以后就可以看出来了,事实会让你相信,让你放心的。”

“感谢上帝!这样一来,我们做儿女的也就感到太高兴了!”

这件事,不仅我的儿女们有过怀疑,连在香港的亲友和回北京后遇到的亲友,都是开始有点不相信,过后,又对我称赞,认为我在这个问题上处理得很好。

我总是告诉他们:这第二次握手,我是没有经验的。我虽然坐牢都坐过两次,奇怪的事也见得不少,可是,这样的事我连听也没听过。亲友中也没有有过这样的经验的,我无处可请教。

而能有此圆满结果,主要是他们两人气量大,而且都有诚意,这样才能配合得好。三个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不愿意,就不可能有今天。

他们占了2/3,我只占1/3,如果我邀请他们,即使女儿从中做了不少说服工作,但他们一想到我的过去,要没有很大的决心和诚意,是不会来见我的。

沈醉:云南起义之后(24)探亲香港

栗燕萍与台湾的三女儿、四女儿合影

特别是我新结识的那个 “弟弟”,他如果不同意,那一切就吹了。虽然,他现在是经营商业,但旧军人那种爽朗痛快的脾气还是存在,而生意人的市侩气味,在他身上却找不出来,所以,彼此能开诚相见。

女儿所怀疑的事,终于由许多具体的事实,而使得她完全相信:

不是当面笑脸相迎,背地里怨气冲天、咬牙切齿。

我的前妻也仿佛没有发生过她改嫁、我另娶这样的事,还是和从前一样,当着两个女儿和她的后夫,常常一面笑,一面似骂非骂地数着说,过去我哪件事不听她的话,哪件事又是当面答应她,转背不照她的话去做,她不喜欢的人,我还是往来……

数着数着,一句话说漏了嘴:“你是个天生怕老婆的命!”

好像她过去不是我的老婆似的,我还和过去一样,洗耳恭听。

这句话给她的后夫听到了,立刻走到我面前:“我这可怜的三哥呀!你真是徒有虚名,你不但是甲寅年生的属虎,而且,你过去搞的那一套,也是使人谈虎色变,她是乙未年生的属羊,只有羊怕老虎,今天,我才知道也有老虎怕羊的怪事!”

他这一席话,引得在场的人无不捧腹大笑。

连我都感意外的,是20多天中,我们在一起吃过好几次饭,每次吃饭,我总是挑点清淡的东西吃,而且吃得少,因为,我对那些山珍海味已不感兴趣了。

我的前妻每次总是挑些好吃的给我送过来,我立刻暗示她,不能这样做,依她的个性,是不考虑这些的,而我担心的是坐在她身边的后夫不高兴,便躲闪着不让她给我夹菜。

相反,他却诚恳地说:“三哥爱吃什么,我不知道,敬的菜不合三哥口味,反而不好。她是知道三哥的喜爱的,就请她替我来敬吧!”

其实,我这些年已习惯吃些清淡的东西,广东菜馆连吃一碗粥都得放一些鱼片、鸡片、肉丸……我一看就不想吃,所以,我感到生活上很不习惯。

还有,只要是有我在场,我的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妈妈,都用满口的家乡土话和我谈话,我那个 “弟弟” 是浙江人,我总是用浙江口音和他聊几句。

她们都不让我讲外省话,他不但没有半点不愉快,而且,学着我们讲几句湖南话。所以,到我快回来时,我的美国籍女儿才认为我与她妈妈和叔叔之间,确已无半点隔阂。

她高兴地告诉我:“妈妈背了20年的包袱,叔叔担了多年的心,现在,这疙瘩都解开了,我们做儿女的真感到高兴。过去,我们几个姊弟在一起时,有一个心愿,既希望还有妈妈,也希望还有爸爸,现在,能两家变成一家,我们又都既有妈妈,又有爸爸和叔叔了!我们是多么快乐啊!”

我说:“这应当感谢你妈妈和叔叔,是他们成全了这一好事,我也一样地感谢他们。”

女儿沉思良久,似乎感慨万千,一语双关地说:“小时离开您,30年前的印象,爸爸的身材是高高大大的;

这次再见到您,虽然我从离开您时只有您一半多一点高,今天已长得和您一样高了,但您的形象,却比我想象的更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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