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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霓裳》

 陈巽之的图书馆 2024-01-10 发布于陕西

村里的女人乔麦婶死了丈夫,书记带了一屋子的人告诉她这个消息。她瑟缩在屋子角落里不敢哭泣,因为她的丈夫在这个村子里辈分低,性格又懦弱,虽然不是外来户,平时也是不敢多说话的。在农村,女人的地位随着丈夫,她不敢当着大队书记的面哭哭啼啼。

书记来了一会儿就走了。又来了几个体面有权势的女人,七手八脚地把她从床上架起来,给她旧得不成样子的外衣上套上一件新衣服。她小声地抗议:“我不穿新衣服,我要穿孝。”一个女人冷着脸说:“开玩笑!你披麻戴孝地怎么见首长?回来再穿吧。”她认得这个女人是妇联主任。

然后她就惶惶不安地坐进了吉普车。另有一个女人略微谦逊地对她说:“你知道怎么哭吧?你男人乔麦是烈士,所以你不能瞎哭,你要哭点名堂出来。你要哭你男人是因公牺牲的烈士,有光辉的一生。你不妨挑你男人做过的几件好事来哭哭。你要记住,首长来了以后,你就不要再哭了。”

她在县火葬场里看见了丈夫,他的脸上被化妆师化妆得红光满面,看上去又干净又健康。她一时不敢相认,在她的印象中,丈夫的脸总像没洗干净似的。因此,她愣着,整个追悼会上,她像一个旁观者。她看来看去,只觉得追悼会像个赶集场。她一会儿被人挤到后面,一会儿又被人拽到前面。后来有人对她说:“好了好了,你暂时回去吧。”她就回去了,至于见了什么大人物,她一概记不住,连她丈夫的崭新形象,只在脑子里停了一刻,也忘了。

她回到家,婆婆率领众亲戚朋友在家里等候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自从分家以后,婆婆从不上她的门。婆婆坐在大门口,一腔妒忌地说:“你露脸了。我儿子死了,你倒成了了不起的人,或许以后还能捞个干部当当。你看,你还得了一件新衣裳。我正好缺一件新衣裳;你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给我吧。”

她不想说话,疲惫到了极点,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捧着头,把婆婆的话想了一遍,又把丈夫死的这件事想了一遍,发现正如婆婆提示的那样,她成了了不起的人。

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谁也不看,径自到里屋睡觉去了。里屋黑咕隆咚,多少个没有丈夫的夜晚,她就一个人蜷伏在这里,把自己在黑暗里越埋越深。

一觉醒来,外屋已点起了油灯。她走出去,只见桌子上摆好了菜,她婆婆和众亲戚朋友围桌而坐,屏声静气。风吹着油灯,灯光摇曳,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身体却端坐,谁都没有动筷子。

都在等她。

“吃啵。”她想了一想,镇静若定地命令大家,话刚出口,她就心虚地瞄了婆婆一眼,她的眼皮又肿又胀,厚实得转不动眼珠,但就那么一瞥,就看见婆婆听话地拿起了筷子。

“吃啵。”多少年后,一想起当初说这两个字时的胆战心惊,她心中还是忍不住地一声暗笑。今非昔比了,从乔麦的追悼会上回来,她一天比一天会说话,她的寡妇身份和时不时的干部一样的说话方式,是受人尊敬的原因。她走到什么地方,总有人从屋子里钻出来向她问好:

“乔麦婶,你吃过了吗?”

她总是对这句最实在的问候报以不冷不热的左顾右盼的回答:

“天看上去还要好一阵子呢。”

或者,“天看上去明天要糟呢。”

有身份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这若干年过去的时间里,村子富裕起来了,油灯换成了电灯,茅屋换成了瓦屋,家家有了粮屯。乔麦婶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这些年来,她没有当上干部,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烈土遗属,在村子里几乎就是半个村干部。她有特权,可以对村长偶尔发发脾气,可以对落后群众偶尔下一道命令,譬如说:三嫂,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嘛,叫你结扎掉你就去结扎掉,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子女们娶的娶,嫁的嫁,对她这个寡妇娘孝敬有加。

她一直没有嫁人,本地的男人们对她敬而远之。有一个外乡人想娶她,外乡人说,他喜欢看她一本正经打官腔的样子,这样子让他这个外乡人觉得心中有了依靠。外乡人托了媒人上门提亲,乔麦婶动了心,整夜整夜地叹气,睡不着觉,想得急了就一下一下地拍床架。媒人来了几次以后,就不来了。后来,媒人对别人说,最后一次,乔麦婶脸上红着,眼里亮着,嘴唇皮翕动着,欲说还休的样子,就像河水要泛堤了,眼看着就要答应了,突然她脸一白,站起来,跑到里屋,只听“咚”的一声,媒人急忙跑进去一看,原来乔麦婶撞墙了。

白天的事我们知道一点,夜里的事我们不知道,但是一年的气候变化我们是有数的。眼下,过了年,到了春天了,风有些柔软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田园里的野花眼看着要一样一样地开。乔麦婶像昨天一样到屋门口的麦田里去拔杂草,太阳的边缘是毛毛的,像向日葵的叶子那样。快到中午的时候,它毛毛的边也没有了,像一团要融化的糖。昨天的太阳还是清新美丽的,边缘如刀刻。……所幸风是暖暖的,风不大不小,刚好能吹起女人的头发。乔麦婶从麦田里直起脊背,看见一个外地女人不紧不慢地从麦田那头走过来,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干又黄,上面都是灰尘。她手里拿一根柳条棍子,右肩上搭一条白布粮袋。春天是穷人出来讨饭的时候——她是个乞丐。

她走到乔麦婶不远的地方,坐到田埂上,把布袋和棍子放下,乔麦婶听见袋子里有一只碗“骨碌”动了一下。那女人自言自语地说:“走了半天,一口饭也没要着。人都死绝种了才好。”她连连喊着累,一头倒在地上休息了。过了片刻,她又坐起来,对着乔麦婶说:“奶奶,赐口饭吃吧。”乔麦婶把眼睛垂下来,节制地问:“哪边来的?”

要饭的女人脆生生地回答:“天边来的。”

乔麦婶拔草的手不知为什么停下来了,她看看远处的蓝灰的天边,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流线一样的云,像是从远方来又要到远方去的样子。乔麦婶不说话,回过身就朝家门口走。那女人拿起棍子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叫:“我跟你说话呢。”她瞅着乔麦婶的背影,乔麦婶走得慢悠悠的,是在招她跟上去呢。

进了家门,乔麦婶拿了一只凳子放到她面前,又倒了一杯糖水,看着她喝完,问她:“他婶子,怎么称呼?”女人的情绪安定了,她站起来,老练地用眼光道歉,回答:“不敢称呼。我姓葛,葛玉珠。”乔麦婶说:“老葛——”乔麦婶称这个要饭的女人为老葛,老葛的糙脸马上涨得通红。“老葛。”乔麦婶说,“你先歇着,我去烧中饭。”要饭的女人老葛说:“好人,你莫慌着给我填肚子。我想洗个头,洗个澡。我这个样子真是不自重呢。麻烦你找个桶,给一块布。”

乔麦婶烧好中饭,把饭闷在锅里头。她想起一件什么事,就对着屋里喊:“老葛,你先吃。”她出了家门,走了一些时候,一想之下,又把那件事忘掉了。她只好苦笑着埋怨自己的记性,回来了。一到屋门口,她就发现老葛已经把屋门口扫干净了。老葛真是个伶俐人,她打扫了屋里屋外,忍着饥饿,又拿起乔麦婶的针线活做了起来。乔麦婶看了她两眼,笑着说:“哎呀,我眼睛一亮。”老葛说:“不好意思,粗人,只会干点家常活。”乔麦婶说:“不是。我说你洗了头洗了澡,人变了个样子。”老葛抿嘴高兴了片刻,反击道:“好个奶奶,拿穷人开玩笑。”

这个名叫葛玉珠的女人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村庄,这个村庄自古就穷,因为沿海,海是贫海,地是贫地,所以,村子自古就有要饭的习惯。每到春天,全村老小倾家出动。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的境况好了一些,将就着能吃饱,但对食物的恐慌使他们一到春天,全村老小还是倾家出去要饭。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怀着对食物的恐慌一路南下。有话说:宁朝南进一尺,不朝北进一寸。她拿着一根结实的柳木棍子,把那只洋瓷碗放到粮袋里。这只碗是她参加县里的群众文娱演出得的奖品。她今年刚刚四十岁,已经要了二十多年的饭。临出门,她换上了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脸上抹了一点灰,把棍子拦在胸前,一路上稳稳地迈着均匀的步子走,尽量不让洋瓷碗在布袋里发出声响。半个多月过去了,她要到的食物仅够她维持路上的消耗。一般来说,村里男人出去要饭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女人不超过半个月。因为粮袋里空空如也,她有点着急了。就在这时,她听一个路人说,某村以前很穷,每到春荒就有不少人出去要饭,这个村子现在富了。她问了村子的名字,叫乔庄。她一路寻了过来。

昨天,就是她碰到乔麦婶的隔天夜里,她睡在一间放草料的破屋子里。白天,太阳热乎乎的,清新、美丽,边缘如刀刻一般。夜里,月亮在东边不远的地方升了起来,空气里留着太阳的余温,这余温让她想起了收获的安心的日子,她埋在干草里松懈地睡着了。到后半夜,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她被人强奸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求保命。那人走后,她从草堆里坐起来,把拳头堵在嘴里,不让自己哭泣。她历经人世的艰苦,早已把一些事情看淡。譬如这强奸,她与那个人两不相识,仅当大家在路上碰撞了一下。她心里不好受的原因在于那个人一边强奸她一边说:“你这个叫化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来?”

她忍住哭泣,心里却一阵一阵涌上了愤怒。她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闹了一阵,她收拾起碗、布袋、棍子,一溜烟地出了这个村子。她记得月亮在头顶那儿,就像现在,她与乔麦婶说着话,说着说着,月亮就到了头顶那儿了。

前面,吃晚饭的时候,乔麦婶问她:“老葛,明天不走了吧?”老葛说:“哪能呢?我粮袋里还空空的。我出来快二十天了,也想家了。”乔麦婶说:“那好,等会儿我给你口袋里装上山芋干和馒头片,你想家,我就不留你了。”

两个人,老葛刷锅洗碗,乔麦婶到粮囤里装了山芋于和馒头片。老葛早就看见乔家只有一张大床,老葛心里为难了,她想:“我是个要饭的。”她不禁有些难受起来。就在这时候,乔麦婶半开玩笑地问:“老葛,女叫化子都会唱,边唱边要,你会唱什么?”老葛愣了片刻,很委婉地拒绝:“不瞒你说,我会唱的很多,我在家里参加过好几场文娱演出。但是我今天嗓子实在痛得很,我明天再给你唱吧。”

老葛拿了自己的东西到柴房里睡去了。

老葛睁着眼睛久久不能睡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幕让她想起来还有刻骨的恨意,这辈子她是忘不掉这件事了。她是个乞丐,偷过别人的东西,也诬赖过好人;会撒谎,会骂人,会打架;她是个卑微的女人,但她骨子里头还是脆弱敏感的,她要了二十多年的饭,每次出门,总是在自己的脸上抹一点灰。她是个清白女人,如今她的清白也被别人强行掠夺走了,理由就是她是一个叫化婆。

柴房门“吱扭”一响,老葛浑身一颤。乔麦婶站在门口笑着说:“老葛,老葛,过来陪我睡觉。”

老葛心一软。

于是,老葛坐在被窝里给乔麦婶唱。乔麦婶喜欢听她唱《孟姜女哭长城》,她就唱了两遍,乔麦婶躺在被子里,听一遍哭一遍。这一唱一哭,使她们说起了心里话。

老葛问:“当家人没了?”

当家人当然没了,乔麦婶这么多年来,发髻上总是插了一朵白绒花,白绒花过一年换一次,换过十几次了。

乔麦婶叹了一口气:“早没了。”

老葛闻着被子上酸酸的味道,心里也是酸酸的。即使没有昨天夜里的事,她也有数不清的难受事。譬如:她的小儿子放鸭子的时候溺水而死;她的大女儿经常被夫婿莫名其妙地痛打;她的丈夫从不关心她,有一次她生病,病得快要死了,他还在外面赌钱。她对他哭,有些撒娇地说他只喜欢媳妇,因为媳妇生病时他到诊所去拿了药。结果,她的男人狠狠地扇了她两大巴掌,并在外面宣称她碰到鬼了,这件事使她成了全村的一个笑柄,吓得她从此不敢对男人提任何要求。

老葛看乔麦婶直着眼睛想什么事,就对她说起了自己的事。她说她的父亲是县城里的小学教员,母亲家里原先也是个地主,有地,后来共产了。她娘家里不合听了媒妁之言,让她嫁给了现今这个鬼。不过话说回来,他年轻时不赌,会唱戏,一表人才……年纪大了,喜好赌博,但对她是言听计从,体贴有加的。、 老葛说了些什么,乔麦婶没有听进去。实际上,她不听也罢,因为老葛说的全是谎话,在这个寂寞的无边无际的夜里,这个女人煞有介事地编造着谎话,沉浸在她的乌托邦里,找到了她一生中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说了很多。她从来没有撒过这么多的谎,平时,生活只允许她撒一两句谎话,从来没有给她撒这么多谎话的机会。所以,她说完以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以前的苦恼,包括昨天夜里的事一时退得没了影子。生活真美妙啊!生活就用这种方式给她作了补偿。这个要饭的女人在这一刻感到无比舒畅。

乔麦婶在想什么呢?

乔麦婶在老葛说话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如果把乔麦婶的想法和老葛的谎言对照起来看,会特别有趣的。

乔麦婶不需要说谎。她是烈属,家境小康,子女个个像模像样。她有很好的名声,她忍耐着不嫁也是为了延续这好名声。她受人尊敬,但往事是不能被提起的,往事太复杂了,她习惯了从不想念往事。

今天,快要到中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碰到了一个要饭的女人,并把她领回了家。这个要饭女人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她给这个要饭女人烧洗澡水、烧饭、出去、到半路上又回来、要求她唱曲……事实上,从碰到要饭女人开始,往事就开始凸现,她就左右摇摆着、矛盾着,不知道如何处理她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两个人相处得自然而贴切,但她心里有数,她是有些乱了方寸,她对老葛的态度也在暗中起起伏伏。所以,当老葛主动睡到柴房去时,她心里有点暗暗高兴。

她一个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月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照着几十年不变的情景。斜斜的月光下,屋子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似睡未睡的,都在欲言不言的。几十年累积的怨怼只在这时清晰而无力,却令人激动。

她想起柴房里的老葛,心里一时过意不去。披了衣服起来叫她。于是就有了老葛唱《孟姜女哭长城》的一幕,至于老葛后来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进去,但是她知道老葛在炫耀一些什么事。老葛的嘴巴说话时是撅着的,颇有些风姿。

乔麦婶心里是厌世的,但她从来不敢表露这一点,就像乔麦活着的时候,她人微言轻,不敢多说话一样。乔麦一死,她作为烈属有了说话权。但是厌世的情绪,她是不敢说的。别人都是那么活着的,她也要那么活着。所以,对于往事,她从不去想念。

今天夜里,她突然有了想念往事的兴趣。事情不期然地到了这种境地:她敏锐地发觉,她不愿想念的委屈的往事,不经任何加工,在老葛面前,就是一段辉煌的历史。 她忽然打断老葛的话,“老葛,你在说啥呢?”

老葛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说:“说我那个鬼呢。我背上痒,叫他给我抓抓。他真的给我抓了,还怕我冷,把手先在自己的头颈里焐热了,才给我抓。”

老葛说完,心虚地瞅瞅乔麦婶的脸。乔麦婶不理会她,乔麦婶急于叙说早先的事,刚才她把所有的细节全记起来了。这一个夜是诡秘的,两个女人说着各自的话,真真假假,全在云山雾罩中。

“那一年,”她说,“也是这个时候吧——再晚一点……晚不了几天。我家乔麦走在铁路边上,一列军车远远地开过来,里面坐着一个大首长。一个坏人拿了一包炸药放在铁轨上,要炸首长。我家乔麦冲上去,与坏人扭了起来。争来争去,两个人滚下了路基。炸药爆炸了,首长得救了。县里开的追悼会,首长也来了。我家乔麦定了烈士,埋在县城里的烈士陵园里。我就是烈属。”

老葛“噢”了一声,眼珠子轻轻转动了一下。她完全理解乔麦婶的心情。

“你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老葛把话题拉开,“你真是了不起。县上没给你弄个干部当当?我看你一副当官的样子,今天我在田里看见你,还以为碰到了一位妇女干部哩。”

乔麦婶说:“他的追悼会,家里就我一个人去参加了,我坐着县里的吉普车去的,一路上只想呕吐。”

老葛的神情表示她对这件事十分感兴趣。“你看看。”她用这种口气表示羡慕。

“书记带了那么多的人来给我报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势,吓得不敢哭。”

老葛说:“你看看。”

“书记那时候还年轻,穿着旧军装。妇女主任穿的也是旧军装。妇女主任对我说,到县里去参加追悼会,那位大首长也要来。所以,你就不要披麻戴孝的。说着话,她就叫人火速到她家里去拿了一件新衣服,套在我的破衣裳外面。那件衣裳是好料子,式样好,颜色也好,我从出世到现在,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乔麦婶掀起被子下床,到她的木箱子里拿出那件追悼会上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她一直舍不得穿,她的婆婆问她要过,她没给。她的小姑子问她要过,她也没给。后来,她的亲娘来看她,也问她要过,她哭了一场,咬紧了牙关,还是没给。这衣服仅仅穿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在人前露过脸。多少年过去了,它也几乎被别人遗忘了。前不久,她到箱子里去找它,突然有了穿它的欲望。穿上去,还没走出大门,又回来把它脱下了。

她拎着衣服的领口回到床上来,把衣服平摊在她和老葛中间。这是一件深蓝色的卡其上装,厚实沉重的布料,像一座房子那样结实。

老葛摸摸衣服,心里想;我们村里以前的妇女主任从来不和我说话,不要说送我一件新衣裳了。死了一个男人有这么多的好处?我的男人要是现在死了,我还得借钱给他做一口棺材。她心里话不讲,而是赞赏这件衣服:“真是一件好衣裳,城里人到现在穿的也不过如此。”

乔麦婶说:“我穿了这件衣裳,几个人把我架到吉普车上,先开到县政府,再开到火葬场。在车上,人家就对我说,等一会儿首长来了,不要哭哭闹闹的。我就没有哭……后来想想,乔麦火葬的那天,我一场也没有哭过。人到了那地步,真是身不由己。”

老葛还是说:“你看看,这场面。”

乔麦婶说:“我家乔麦脸上化了妆,红红白白的,像要去唱戏,我都认不出他了。首长过来和我拉了手,说了些什么话,我都吓得忘掉了。追悼会上人真多啊!像赶集似的,我只认识两三个。我在人堆里挤都挤不动,我晕头转向,一会儿到了东边,一会儿又到了西边。一会儿过来一个人拉拉我的手,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拉拉我的手……”

老葛起身,悄声说:“你看看,这排场……我上一趟厕所。”

老葛到外面上完厕所就不愿意和乔麦婶一同睡了。她在外面站了一刻,天心里一个半圆的皎洁的月亮,它从东边升起,现在要向西边落去。老葛无所用心地看了一会儿天空,又把脸凑到窗户边上看看里屋,只见乔麦婶已经舒舒服服地躺下睡了,被子拉到下巴那儿。老葛想,她夸耀了那么多的往事,心中大约十分满足的。那件衣裳不在床上。老葛离开窗户,就到柴房里睡去了。她心事复杂地睡不着,期望着一件事,但乔麦婶没有再来叫她。

老葛自嘲地对自己说,你是什么人,一个叫化婆子。人家和你说了那么多的话,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还要什么?

翌日,天朦胧着亮。老葛就起身了,到厨房里去烧好玉米粥,给大缸里挑满水。乔麦婶也起来了,她一边扣着衣襟上的扣子,一边拿眼睛和老葛碰了一下,没有回避和畏缩,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坐着吃早饭的时候,才有了真正的惜别。都不说话,乔麦婶时不时地给老葛的碗里搛一点小菜。早饭结束,老葛洗刷锅碗,乔麦婶又去拿了一大把山芋干用劲地塞到老葛的粮袋里。那粮袋像一头吃饱喝足的肥猪躺在地上,老葛看一眼就觉得舒服。

乔麦婶说:“老葛,我不送你了,我还得到地 里去拾掇拾掇。明年春上,你什么地方也不要 去,就到我家来。你多带一个口袋,给你的那份口粮我早早地给你留好。”

老葛说:“好人。我明年什么地方也不去,早早地就到你家来。我在家里洗干净,换上新衣服、新鞋子,不叫你看见我的邋遢样子。昨天我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幸亏你不嫌弃。我回去要对人宣扬,我碰见的是什么人——一个体面奶奶。我还要把你说进曲子里唱……”

乔麦婶问:“怎么个唱法?”

老葛顺口回答:“就用'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唱。”

乔麦婶想了一想,说:“罢了,说你丢人,还真是丢人。好好回去忙田里的活,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老葛赶紧答应:“是,是。你教训得正确。”

乔麦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从心里还是喜欢老葛的,老葛是个明白人,不会让人感到不高兴。

于是乔麦婶回屋里去拿出那件深蓝色的卡其上装,朝老葛身上一扔,说:“拿去吧,我发胖了,穿不上了。”

赠衣的举动来得突然,老葛下意识地搂住了衣服,一手扛起粮袋,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一口气走出村子,老葛才放下粮袋坐下来喘息。她把这件贵重的大有来历的衣服放到鼻前嗅嗅,一股温和的味道,没有不祥的气息。但她还是认为这件衣裳不该拿。

为什么不该拿呢?老葛从来没有拒绝过某一样物质,她甚至偷过东西,甚至伙着人到坟地里扒过死人的衣服。

老葛坐在那里确定了一个念头:她不喜欢这件衣裳。因为这件衣裳让她的谎话都显得乏味了。想想看,两个女人碰到了,一个人一无所有,奉献给另一个人的只有谎言。而另一个人却应有尽有,连丈夫的丧事都能拿出来荣耀。这是一次多么不公平的邂逅!

要饭的女人老葛虽然经常是褊狭和脆弱 的,但她还算是个想得开的女人。她沮丧了一 阵子,接受了不公平的事实,她觉得应该感激人 家的种种施舍。所以,她把自己的破旧衣服脱 下来,穿上乔麦婶给的漂亮衣服,然后,再穿上 自己的破衣服。她记得乔麦婶昨天夜里说,这 件衣服乔麦婶只穿过一次,是套在旧衣服的外 面。而她现在,是套在旧衣服的里面。

老葛这样穿着乔麦婶的衣服,心情又好了 起来。她走着走着,觉得这次出来真是大有收 获:一粮袋的山芋干馒头片加上一件漂亮衣裳, 无论如何是值得向村里人夸耀的。

要饭女人老葛从来没有值得向人夸耀的事情——有时候有,那是撒的谎。

老葛出了乔麦婶的村子,再走过几个村落,中午,到了县城。她向人家要了一碗剩饭,将就着吃下肚子,问了路寻到烈士陵园里,她要去看看乔麦婶的丈夫,她在人家家里住了一夜,又吃又拿,还得了一件漂亮衣裳,无论如何要去表示一点感激之心,说两句安慰的话,或者给人家的坟墓边上拔掉几把杂草。

午饭的时候刚过,陵园里有几个孩子追逐着玩。老葛不识字,她正想着让谁来替她找找乔麦长眠的地方,就见一位老先生走进陵园里来找他的孙子。老葛走上前去,客气地叫了一声老先生,她要找一位故人丈夫的坟墓,叫乔麦。但是她不识字,不知道他的墓在什么地方。眼看着中午过了,太阳已偏西,她还要急着赶回去,真是急死人。

老先生攥着小孙子的手,上下打量了老葛一眼,一副不愿多停留的样子。“啊!叫什么名字啊?叫乔麦?”老先生说,“这个乔麦我认识,以前他常到县里来要饭,我家他也常来。后来他死了,定了一个烈士的名份。人家说他是歪打正着,他以为那包炸药是什么好东西,拚了命地去 跟人家抢夺。你是他的亲戚吧?一看就知道。”

……老葛出了陵园,从身上脱下那件衣服, 放在脚底下踩了两下,朝上面吐了一口口水。 后来,她又把衣服拿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总 是一件好衣裳,一件老葛出世以来从没穿过的 好衣裳。

太阳和月亮替换着,很快又是一年,到了春上,乔麦婶早早地准备了一些山芋干和馒头片,放到一旁。但是老葛没有来。第二年,又到了老葛来的日子,老葛还是没有来。老葛不来的春天是乏味而黯淡的,连带着整个一年都缺少色彩。乔麦婶不知道老葛为什么不来,她总在暗暗地思想这个问题。

一年一年过去,乔麦婶完全不指望会听到老葛的消息了。忽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找到乔麦婶的家。乔麦婶乍见之下,心里一惊。年轻人的身上依稀看得见老葛的影子。不知为什么,想起老葛,乔麦婶就心事浩渺起来,酸溜溜的,有些怨艾。。 这年轻人自我介绍说,他是老葛的小儿子。于是乔麦婶知道老葛生了什么病死了,临死前告诉她最喜欢的小儿子,一定要去看看乔麦婶。告诉她,这么多年来,老葛一直想着她。

乔麦婶端坐在炕上一言不发。随着年龄的增大,如今她越来越受人敬重。她听完年轻人的话,慢悠悠地说:“哦,哦。姓葛的,我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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