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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最爱看“底层女人挣命计”。 所以《繁花》里，唯一想拿出来单独写的角色，是玲子。 哪怕演她的人，是马伊琍。 《繁花》之前，马伊琍演的都是同一个人，那种美貌仅剧中人可见的大美女。 男人都是她的裙下臣。女人都因为她，被男人抛弃伤害。 《繁花》第一次客观面对她的魅力值，让她做回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式家常女人。 这类女人——抗造耐磨打不倒，命运对她千锤万凿，她拿命运当痒痒挠。 没有高文凭，没有体面铁饭碗，没有能给自己的兜底的爹妈，还得给爹妈和后妈兜底。 她的本钱，只有手勤脚勤、不怂、不认命。 一句日本话不会讲，也敢单枪匹马闯东京。 什么来钱快就干什么，剧里演的是在风月会所里端盘子。 好在电视剧不像小说那样真实残酷，电视剧是洁版童话。 所以她能出淤泥而不染，只在门口鞠躬，不进门里陪客。 没有李李那样的奇遇，没有阿宝和汪小姐的人脉，没有贵人在前面给她指路。 要了解处事法则，人间真相什么的，得自己磕碰、自己悟。 于是玲子花光了全部青春，绕好远的路，费好一番功夫，才跟汪小姐坐上同一张台子。 她的三十岁是汪小姐的二十岁，四十岁是汪小姐的三十岁。 永远差十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呢？ 人人都爱汪小姐，爱她娇憨、不算计，爱她真是个热情洋溢小太阳。 汪小姐是早年就顺利的人，自带一套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玲子当然不行，再笑，也带着点勉强。有一种吃过亏，寒过心的戒备和疲态。 她做不到汪小姐那样的满腔热忱，一视同仁。 玲子很会见人下菜碟。 她笑的方式，视对方跟自己地位谁高谁低而定。 对巴结她的小姐妹，她下巴抬高，眼睛先眯缝，再露下三白，嘴角是歪的，硬扯起来的。 假如预感要吃亏，那就连冷笑都收起，贴近面前，拉高嗓门，手舞足蹈，叽里呱啦。 而对她要巴结的人，比如带阿宝炒股票的老法师，或者她的房东，她的笑又是嗲的，灵的，上海式的。 也不吵、不喷口水了，双手轻搭老法师的肩，柔声细气：“吃晚饭不啦？不吃？那等我去泡壶好茶。” 又贴心，又有眼力见，进退相宜，好不得体。 而对跟阿宝暧昧不明的女人，比如李李突然登门找宝总，她也会假笑应付。 但假不了一会儿，就暴露真性情，眼睛冷冰冰，苹果肌僵硬。 马伊琍标志性的看不起人三件套：摇头晃脑、翻白眼和冷笑，用到玲子身上，让这个人物前半段讨厌，后半段可怜又可敬。 当她对阿宝想爱不敢爱的心思被戳破，她所有的傲慢、不讲理，都变成了死要面子，强撑而已。 玲子是马伊琍演过的最有层次的女人，很复杂，很真实。 真实的人情江湖，要在其间混，靠的当然不是情义无价。 而是名片、身份，身份背后的可利用价值。 李李的名片是黄河路头牌饭店至真园。 汪小姐的名片，是国字号外贸公司的特权和信息。 宝总的名片是和平饭店，上证交易所大户室。 玲子没有名片。 后没有人兜底，前没有响亮门面，她只有赤手空拳人一个。 要上桌，跟有名片的平起平坐，她就得泼，得傲，得不好惹。 她不是真正的傲慢，她的大白眼儿是她穿的保护色。 自尊自强，就是她唯一的、最后的名片。 一场精彩到不像编剧秦雯能写出来的戏： 玲子和踪着她的三个朋友，掀桌吵起罗圈架。 一个接一个撂狠话、气话。想必也是另外三人，常在背后出出她的坏话： 玲子年纪那么大，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对宝总死缠烂打，好意思吧。 直戳玲子七寸，再讲不出一句话。 气话才是大实话，实话都难听，还叫你没法反驳，因为是实话。 玲子撩撩前额头发，不哭不笑不做表情，遮羞布扯下，也还要扶稳倔强、傲娇大女主人设。 她平静地赶走所有人，宣布和所有人绝交。 但后来又跟他们和好，只绝交宝总一个。 宝总明明没参加他们的罗圈架，唯一不在场的人，却成了全场最大坏人。 坏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坏在既不主动，又不拒绝，还一个劲儿给你遐想。 但你往前一步，他就会说是你多想，你还从头到尾没有怪他的立场。 玲子从不敢挑破她跟阿宝的窗户纸。 就只心甘情愿、自作多情地当他的管家婆、大后方。 关于她跟宝总的关系，问就是“是我不愿跟他确认关系”。 剧中原话是：“我的床他睡过，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不吃那一套，他知道的。” 就这样装了十几集感情关系里的上位者，直到吵罗圈架这集，才撕开她比纸薄的面皮，露出脆弱的内里： 什么我不在乎阿宝，什么我只认钞票，什么把阿宝往外轰，叫他去找汪小姐，全是故意说反话。 她口是心非，不敢找阿宝问个清楚，是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然后连这个似是而非的红颜知己身份都失去。 女强人只喜欢优秀如阿宝这样的男人，但阿宝的优秀，又让她自卑起来。 怕被阿宝拒绝，就抢先一步拒绝阿宝，好维持她唯一的底气和门面——自尊心。 大女主剧流行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把中年女强人的感情，写得如此卑微、难过、小心翼翼。 没有八块腹肌的小奶狗死追，没有断情绝爱，没有玛丽苏爽文，甚至连一句大女主清醒语录都没有。 喊女性口号的任务交给了汪小姐。也非常合理。 汪小姐要获得一枚独立女性勋章，只用往前走两步—— 第一步是辞掉铁饭碗，拿老爸的钱创业。 第二步是喊口号：我是我自己的码头！ 至于盈利全靠阿宝让生意，靠原单位里的老领导提前放消息，那都是后话了。 汪小姐喊口号的时候是真心的，就像没搞过事业的人，才会把搞钱搞事业挂在嘴边一样。 而真独自风雨兼程过的人，像玲子，非但喊不出口号，还会在别人夸她天生老板娘时，泼冷水。 她说： “但凡有点办法的女人，都不会自己出来当老板娘。” “我还不是被逼上梁山。” 说得非常实在。 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假如有捷径可选，谁都不想去挑战难走的路。 女强人之所以当女强人，初衷不是为了实现什么主义，证明什么价值，只是想过上更好的生活。 没人帮自己，那就只能自己帮自己。 玲子的塑造，也有两个半硬伤。 一是把玲子开饭馆的功劳算到了阿宝头上。 开店钱是阿宝出，她白捡便宜。 等于否定了玲子认识阿宝前的个人奋斗成果。 二是后几集突然来了个新霸总，又回归马伊琍最拿手的《霸道总裁深爱我》。 另外半个硬伤，是安排她出走三月，归来突变中华神厨小当家。 破坏了真实感，也和阿宝、李李们一样离地千万尺，浮在真空里了。 玲子的故事，就停在跟所有人闹掰后，她不告而别那里就挺好。 吵架后第二天清晨，玲子坐上老棚户区屋顶叉着腿，双手搭在膝上，眺望前方。 不是刻板印象里的上海娇娇女，是一个雄鹰般的女人。 浑身上下硬骨头，嘴比骨头还硬，满脸写着：服软不了一点，姐的面子比命重要。 然后穿上高跟鞋，戴上大耳环，冒雨往前走。 咬着牙，流着泪，自己给自己打伞。 这是她第一次哭出来，眼泪只没人看见的时刻才流。 对男人的爱而不得也好，过往的种种得与失也好，都被她挡在伞外，甩在身后。 真正意义上的女强人，拿得起，放得下。 爱过，恨过，拼过，伤过，失去过。但无所谓，往前走万岁。 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自己，但管他呢，先走出去再说。 大女人不回头看，也不在原地停留。 玲子是马伊琍最深刻的角色，也是穿得最好看的角色。 谢天谢地，王家卫的片子，她没有穿衣话语权，没把玲子打扮成罗子君、郑东霓那样的大花蛾子。 虽然每半集，马伊琍本人都会出现在中插广告里，指着身上的丑衣服，教观众们跟她学穿搭和腔调，惹人发笑。 可能也是在提醒观众：玲子是玲子，我是我。角色行为，不要上升演员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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