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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用自己喜欢的八十一首诗歌，做个广告。 看诗之前，告诉各位，我刚出了一本随笔集《不要怕》。 2 ”你的随笔，比诗歌写得好“。 湖南文艺出版社好看而率真而大酒量的蒙古族编辑苏日娜如是说。 闻此言，悲哀大过喜悦。 骨子里认为自己是个诗人。 认为随笔，不过是自己诗歌的延展、诠释和总结而已。 3 和《世间所有的秘密——刘年诗歌自选集》一样，随笔集《不要怕》签名本，也是60元。
 刘年自己喜欢的八十一首诗歌 （刘年，诗人。喜欢落日、荒原和摩托车。 出有诗集《世间所有的秘密——刘年诗歌自选集》， 随笔集《不要怕》） 《邀请函》 明日最好，溪谷樱花盛极 虽仅一树，但姿态绝美 七日亦可，可赏花落 切莫再迟，樱花落尽，吾将远行 《汪家庄的白杨》 起风了 水柳在摇，椿树在摇，棣棠在摇，板栗树也在摇 有鸟窝的白杨，摇动幅度最小 《覆盖辞》 昨天覆盖了前天 落花覆盖了落叶 卖房启事 覆盖了寻人启事 《卧轨》 绿皮火车里，乘客们多了一下震动 乡下，母亲少了一个儿子 《夜宿大米界的小木屋》 看多了星星，人就高傲起来 七八颗流星，一个愿望也不许 放它们白白地落进了鹤峰县 此时，我不羡慕任何人 我不羡慕任何事 我在山巅，守着一家珠宝店 《雕塑》 雕塑家出了车祸 受害最深的 除了老年痴呆的母亲 还有那块大理石 作为一块石头，它已经不完整 但又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勇士 于是，草坪上，总有一个人形的东西 在石头里挣扎 《悬崖歌》 多少年了，悬崖始终没有退让 只有胆小的岩羊，认为悬崖是最安全的 只有对面的悬崖，理解悬崖 望着人潮人海的深渊，我是座一米六三的悬崖 你的脸颊 亦有陡峭之美
《夕阳颂》 等蜻蜓选定落脚的稻叶 等花头巾的女人，取下孩子背上的书包 等牛羊全部过了木桥 夕阳才沉下去 《游大昭寺》 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 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 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 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 《王村》 过些年，我会回到王村的后山 种一厢辣椒，一厢浆果，一厢韭菜 喜欢土地的诚实，锄头的简单，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会迎风流泪 有时候，是因为吃了生椒 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为看到你，提着拉杆箱 下了船，在码头上问路 《离别辞》 白岩寺空着两亩水，你若去了，请种上藕 我会经常来 有时看你，有时看莲 我不带琴来，雨水那么多；我不带伞来，莲叶那么大 《蚯蚓歌》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软下来 我愿你是一条蚯蚓 如果一定要把长江比成什么 它像一条蚯蚓，断成那么多节，依然活着 水里，蚯蚓在挣扎扭动 都以为它在跳舞，没有一条鱼相信 它体内有个钢质的问号 《出云南记》 不管云来云去，云少云多，云白云黑 天，始终平静 坐在风中，端详众生 梅里雪山一样 我拒绝融化，拒绝征服，拒绝开满山的花 等你想起来，我已掉头而去，金沙江一样 二十七座水电站都锁不住
《添灯辞》 星光只提供不需要的影子，不提供急需的温暖 看多了星星的人，会怀念人间的灯火 骑车下来，为拥挤的天空减少一粒星星 为荒凉的人间，添上一盏灯火 另一端，你突然从梦中惊醒 披衣下床，打开向北的窗子，为人间再添一盏灯火 《我喜欢粗陶胜过精致的瓷》 做一只陶罐真好，会被那个女人抱走 陶壁，吻合腰线 装一罐清水，在菜地边 白天浇苦瓜，晚上，养一只丰满的月亮 落雨的日子，她会把我抱进屋里，装紫薯酒 酒喝完了，我一直空在那里 邻居，会拿我来装她的骨灰 《荒原狼》 有些石头，因为吸收了太多的黑暗，慢慢成了煤 有些石头，吸饱了月光，成了和田玉 信赖人间的石头，孵出了一堆小石头 什么都不信的石头，孵出了蝎子 胆小的石头，缩成了一团 更胆小的石头，在风中，低低地鸣咽 一双绿茵茵的狼眼，让满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苍凉辞》 在黄河里游泳，青藏高原的苍凉，侵入肌肤 开口唱歌，长调的苍凉侵入肺腑 探望隐居沙漠的故人 眼神里的苍凉，是天山的雪 世俗苍凉如铁，生命苍凉如瓷 大西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阳光，都无济于事 《猛洞河》 船滑过水，和指肚滑过皮肤一样 没有一点声音 常有女人，禁不起水的诱惑，洗完衣裳，洗自己 洗完自己，又洗水 常有女人，船到了跟前 才缩进透明的水里 一个八十岁女人的裸体，比三十岁女人的裸体 更加惊心动魄 《幸存者》 越年长越无知；越看书越无知；越行走越无知 无知到一定程度，就想求助于苍天 什么样的罪过，才会被剥夺希望 什么药，能治好健忘 为什么握着真理的先知，不肯松开拳头 为什么寻找真理的少年，还没有返乡 天空戴着灰白的口罩，沉默不语 人间是个大医院，有些病入膏肓的人，看不出任何症状 《我的吉它》 吉它和女人一样，轻轻一拨，就会呻吟 她们都有满月一样的臀 想起在昆明的城郊，那时，吉它还没有送人 单车斜倒在土埂上 和弦一串一串地落，芫荽花一丘一丘地白 我把女人搂过来，左手轻轻地按，右手轻轻地拨
《寂静》 一声不应，两声不应，叫三声，也不应 与父亲、爷爷、三叔一样 二叔完全聋了，满城炮竹，他在看书 我也会聋的，多年以后路过我的院落 一定要拍一拍我的肩 拍重一点，轻了，我会以为是落下来的梨花 《酒鬼歌》 酒，才是真理。 故人故事故消息，云舒云卷云不去，溶在碗里。 此生谁不是囚徒，人人都在监禁你。 惟有酒，解放舌头，解除面具，还原你自己。 天为屋顶地为席，几多兴亡几多恨，不过一醉而已。 酒鬼胜过太阳神，尼采都向他致敬。 酒没有，哲学深，酒却比，哲学真。 你，是我宗教。 世间万般皆不信，只信你，文火煨汤伴我老。 若有诽谤漫天处，十年牢，只信你，送衣送饭送书报。 你没有，菩萨高，你却似，菩萨好。 昨夜青灯见白发，是时候买船挂帆归去了。 我来喝酒你撑篙，我来喝酒你吹箫，你来煮鱼好不好？ 你没有，菩萨俏，你却似，菩萨笑。 《怆然辞》 什么时候，骑摩托沿着玄奘法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什么时候，沿着蒙古大军的路，再走一遍 于没有意思的世界上，寻找意思 于没有意义的生命里，寻找意义 什么时候，去人多处，将苏格拉底问过的人间，再问一遍 去雪多处，将屈原问过的天，再问一遍 《赞美诗》 石块飞去，白鹭飞去 ，白鹭的轨迹 更高，更远，更久 ，更美 蝮蛇和麻鸭 ，同一天在同一条河流 生出了同样椭圆形的蛋 风筝近了，竟然是一只真正的鹰 突然对天空恢复了信心 愿所有的故事，都像蝌蚪一样，有一个漂亮的尾巴 《长江歌》 背水的母亲，走在最前面，背水的女儿走在中间 小儿子，提着两个水瓶掉在最后 女儿觉得不够，建议再背一回 母亲同意，弟弟开始反对，后来还是同意了 过几天，四川与重庆地区的洪灾，将因此有所缓减 《细嗅辞》 今年怎么回事，栀子花都不香了 ——是不是雨水太多了 花香得很，是你的嗅觉没有了 ——说也听不见 白发苍苍的母亲，听觉也没有了 一朵栀子，细细地嗅着另一朵栀子 嗅，因为太近，看起来像吻 《悲歌》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惊雷》 有个人拖着拉杆箱 在头顶 匆匆地离去 反复地离去 这是想你的原因 还是想你的结果 多年前，在车站 你拖着拉杆箱 那么决绝 一个人走成了 一列轰隆隆的火车 《稻草》 秧，老了，就成了稻草 稻草搓成绳子，可以系住一些本已散去的事物 草绳弯在门口，女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以为是蛇 那晚，月光极好，草绳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 蛇一样，绞住了秦寡妇的脖子 《青海辞》 一生中最美的我，遇上了最美的青海 我有体力、激情、坚定的方向和崭新的摩托车 青海有燕麦、菜花和刚洗过的天空 青海的路和我的方向，完全一致 我随着青海大地起伏盘旋 晚上九点了，我还舍不得投宿，青海的夕阳还舍不得落下 《刘师傅》 1 学过焊工和钳工，我会打铁 他们叫我刘师傅 我会把铁锤高高抡起 会把砧上的铁，打得火花四溅 打铁，没有别的诀窍 就是把铁，当成你最恨的人 2 改行后，我依然是刘师傅 把字烧红，锤打，淬火 有时，打成砍刀，有时，打成镰刀 经常半夜磨刀 喜欢看刀逐渐发出月亮一样的光芒 我知道，刀，也在磨我 3 怀疑筇竹寺的这个和尚 也做过铁匠 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一双手 不然，怎么会把木鱼敲得如此惊心动魄 《大西北 》 我的孤独，像阴山；我的忧虑，像祁连山 我的内疚，像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才放得下 这是我一次次，像落日一样，走向地平线的原因 《黄河颂》 玛曲的庙里，只有一个喇嘛 他每次捡牛粪，都会搂起袈裟，赤脚蹚过黄河 低头饮水的牦牛 角，一致指向巴颜喀拉雪山 星宿海的藏女，有时，会舀起鱼，有时，会舀起一些星星 鱼倒回水里，星星装进木桶，背回帐篷 《致》 经常绕道，去柏树林里的墓地 以读碑的方式，看那些莎草 用写处方的方式，写诗 用熬药的火，取暖 死亡，将治好你我所有的病 在我们的身后，世界将不再有任何事情发生
《土豆丝》 儿子抱着篮球进来，说饿了 妻子抱怨他没有换拖鞋 在这间小出租屋里，她制定了很多法律 阳光刚好落在砧板上 我像个手艺精湛的金匠，锻打着细细的金条 那一刻，真想宽恕这个世界 《水滴》 水龙头坏了 北京的水滴，和白岩寺的一样 呈椭圆形 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 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 我终会离去 像一滴水 离开你的眼 《晚来天欲雪》 一直在等一场足够大的雪 堆一个失去多年的人 我已经在画家那里 学会了雕塑泪水和微笑的技艺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雪 我开始回忆她脸部的细节 想到雪人会很快死去 想到今年参加了太多的葬礼 又打消了堆她的念头 想到她已经在心目中夭折 想到还可以救她一命 又立马出来 我把院子清扫了一遍 有的地方还铺上塑料膜 要足够干净的雪 才能堆出那么好的人 《老花铺》 老花铺的夏天要用珍珠李、油桃、脆皮梨 这些富含糖分的词汇来比喻 苞谷苗像三千嫔妃，为农民夹道起舞 黄狗，儿子，父亲从红土路上依次远去 我打赤脚，是为了和大地保持肉体关系 我吹陶笛，是因为有炊烟比旗帜还要庄严的升起 《铜铃山的回忆》 想起铜铃山 手心里 又有了 毛茸茸的感觉 那条灰狗 一招，就来了 一摸，就倒了 全身都在抖 仿佛体内 在发生八级地震 一定要记住啊 深山里 养狗要养两只 护林员受得了的孤独 狗，受不了 我是看到冬雨 想起那条狗的 毛茸茸的世界 在等待 春风的抚摸 《虎歌》 孤独者会尊重孤独者，所以我尊重熊、鹰和蜜獾 我瞧不起群居的、食子的狮子 我属虎，有着一颗啸傲山林的野心 虎皮值钱，虎骨也值钱 若将我的骨头，扔给狗，狗是不敢吃的 因为濒临灭绝，所以最近在向猫学习，如何人前撒娇 如何人间蜷缩成一团 《破阵子》 四十年来起落，三千里地漂泊 月光照耀的地方，便是你的家我的国 一首诗，就是一道圣旨 一首词，就是一道软一些的圣旨 爱妃，把鸽子喂了，把笼子打开 月光艳丽，柿子悄然转红 爱妃，去换换晚礼服，结婚的那套 等改完这首《破阵子》，我们出城投降
《远》 从枯木中取出自己的火，从坚冰里煮出自己的水 小半天隔着冰面，与一只火狐相望 小半天，用来羡慕那匹马，驮两麻袋面粉 被一个好看的女人牵着，翻过了白雪皑皑的山冈 《时间颂》 爱，就要爱成信仰 由某某女儿 变成了某氏 变成了某妈 只有你 把她名字 变成了舍利子 记得那晚月亮很亮，看不见一个星星 却能看清脸上的痣 如同时间 无处不在 却无处可寻 《华北平原的村落》 华北平原的水，没有那么决绝的去意 岸边久坐的人，也不容易心生后悔 没有山冈，五里外的麦田上 打工归来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华北平原的另一个好处 足以让偷情的妻子，穿好衣服，理好头发 《空山》 把那串银铃 给牛系上了 你觉得，这么老的牛 这么空的山 只有一串 纯银的铃铛 才配得上 铃声，时有时无 夜，像一头老牛 缓慢，沉重 牵不走，赶不动 牛在反刍的时候 你在回忆 牛，死了 便把银铃挂在风中 于是屋檐下 总晾着 一条湿答答的 连衣裙 《小麦歌》 想念小麦了，想念麦浪推动的云朵和天山 想念麦浪淹没的小路和裙裾 总是这样，在湘西，想念悲壮的小麦 在大西北，又想念谦卑的水稻 在酉水岸，想念荒凉和高寒 在阿尔金山上，又会想念老家的渡口和渡船 想念，像水和食物一样，滋养着我的生命 《如果那些云是绵羊就好》 云，如果是绵羊就好 我会把多余的云，往西北赶 云，迈着雨脚，离开江南 沿着河西走廊，赶进沙漠，圈起来 两年后，会出现一个叫塔克拉玛干的淡水湖 33万平方公里 摇杠杆压水机的少女 需要重新学习摇橹的技艺 《武陵山的小木屋》 火坑是木屋的心脏，火升起来，心就跳起来 想人不来，响水不开 “下雨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起来，开门 “啊——”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 万物都发出了声音。她觉得还不够 把木桶、塑料桶、瓷盆、铝盆和陶罐，都搬到屋檐下 一个雨脚接一个 《陈旧的人》 仿佛一场落叶，我一进院子 便有了萧瑟的别意 悲观主义者 眼里带着蛛网 陈旧的人 能把一碗清水 喝成烈酒 坐在圆形石墩上 仿佛一场大雨 闹市变成了深山 坐在大雁塔下 仿佛一场大雪 西安，一个下午 变成了长安 仿佛是一块石头 刻满伤痕 长满青苔 清明那天 我在乱坟堆里睡着了 她找了半天 没找到 《玛旁雍措》 趴下来，牦牛一样喝水 喇嘛说，喝一口玛旁雍措的水，可以看见前世 看见了，我的前世是一朵云 难怪，这一生，总也停不下来 喇嘛说，喝两口，可以看见来生 又看见了，来生，是座雪山 难怪啊，我那么迷恋高原的星光，那么担心尘世的烟火
《白云歌 》 不害怕雷电，我害怕静静的天 不喜欢殿堂，我喜欢青草、白雪与荒原 季节梳理人间的秩序 死亡让生命如此壮丽 爱自由，爱自然，爱水风流动的衣裙 不爱的人，我赠她以黄金，爱的人，我赠她以白云 《春泥歌》 大地软下来了，什么都可以穿透它 瓜秧、豆苗、草叶、竹笋、蛇 什么都可以在上面写诗 鸡爪、狗脚、鸭掌、牛蹄、猪蹄 不 知名的鸟迹，大大小小的鞋印 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圆滑，有的深刻 一串赤脚，鱼群一样，上了田埂 跟着老农和他的水牛，游进了小溪 大地软下来了，青蛙跳起一米多高，都摔不痛 《如果死在路上》 1 去高处。看一看，天空是否完好 需要到六千米的高处，看一看，鹰的去向 需要五千里的雪，冰镇我的焦虑 落日滚下昆仑，四野一片漆黑 继续走，就这样走，一个人走，一直走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慕士塔格，乔戈里，夏岗姜 冈仁波齐，珠穆朗玛，罗波岗日，希夏邦马 每一座雪峰，都是人间的灯塔 2 唯一会来找我的，肯定是你 眼泪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毫无意义 看啊，重型卡车碾过的塔里木河床，是我 注视你的天狼星，是我 隐居在沙漠里的蜥蜴，是我 你转过身时，用风雪拥抱你的北方 也是我 《念青唐古拉山的山歌》 1 一天看不到一个人，背雪水时女人一定要唱歌 歌声里有青稞和牛羊，歌声里没有忧伤 一天看不到一朵云，背牛粪时女人一定要唱歌 人间没有了歌声，就像没有了寺庙一样荒凉 念青唐古拉山很高，歌声也必须很高 念青唐古拉山有三千里长，所以歌声到现在还在回响 2 走近一些，念青唐古拉山会站起来 再走近一些，青稞会为你返青，菜花会为你返黄 念青唐古拉山是个人名 你喊，她会答应 喊得足够大，足够久，足够真，她会发生雪崩） 《春风辞》 快递员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 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拆 坟地里，蕨菜纷纷松开了拳头 春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舐着人间 《买盐记》 走出门，想了想 返身回去 把煮冬瓜的火关了 超市隔着两条街 对于回来 我没有绝对的信心 《顺从时间》 左进右出，顺时针参观扎什伦布寺 从天葬台进，从宗堆出，顺时针转冈仁波齐 老太太顺时针摇着的转经筒 出现了高原反应，决定慢下来 我们顺从时间 时间顺从雅鲁藏布江 在浪卡子，我睡不着，高烧，呼吸困难 她很急，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如同转冈仁波齐圣山，我顺时针地抚摸她的乳房 《慢歌》 1 我骑摩托很慢，拖河沙的大货车都可以超过我 等我比巴青河快 巴青河快于朝圣者，朝圣者快过青藏高原 青藏高原每年只移动两公分，向着天空的方向 2 拖河沙的大货车是快的，三步一叩的朝圣者是慢的 朝圣者向大货车消失的方向，合十，叩拜 有些快，是没有办法的 折刀河的水，走慢一点，就会被冻住 塔里木的水，走慢一点，就会被蒸发 基湖的山笋，长慢一点，就会被孩子们采回家去 我侧身让开，祝福这个鸣着喇叭，扬长而去的时代 《猛回头》 蛇，是世间最动人的线条 因此，路 是蛇形的 闪电，是蛇形的 好看的女人 也是蛇形的 老鹰啄撕蛇肉 并没有从头开始 三分之二的身子没了 蛇，依然活得 很有力量 上天最不公平的 不是拿掉了蛇的四肢 而是拿掉了蛇的声音 蛇不停地回头 张着大大的嘴 并不反咬老鹰 它在喊痛 却发不出声 它在求饶 也发不出声 猛回头 我一生的三分之二 已经没了
《过故人庄》 故意不打电话，想看看来不及化妆的脸，有多少皱纹了 想看乱蓬蓬的头发，如何盘成赤练蛇的 有门铃也不按，照四四拍子 指关节，叩在木门上 强、弱、次强、弱；强、弱、次强、弱；强、弱、次强、弱 《想住四千多米高的顶楼》 住着15楼的房子，我觉得还不够高 住四千多米高的顶楼，就好 他们下雨的时候，我在下雪 他们种睡莲的时候，我在种雪莲 他们逗猫的时候，我在逗雪豹 《长潭村小调》 长潭村只有一个杂货店，却有四对码头，十七对白鹭 长潭村的白鹭胆子很大，近到一百米，也不飞 萎缩萎靡，像一团团用过的卫生纸 近到八十米，起飞了。飞在河湾的样子真优雅 刚刚落下的夜幕，又被它们拉开了一些 白鹭飞过了山冈，我并没有离开 相信它们的回来，胜过相信自己的未来 果然，半小时就飞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只白胖的月亮 《武水谣》 主人杀了母鹅，公鹅不知道，到处找 对着船叫，对着岸叫 什么都不回应，还是不停地叫 主人烦了，又杀了公鹅 武水便安静了。咚！咚 哪是青蛙落水，哪是石头落水，都听得出来 《风溪》 女人在上游洗尿布，老和尚在下游洗袈裟 女人端起塑料盆，要去下游 被老和尚阻止了 “尿布，是小一点的袈裟” 他们走后，来了一群麻鸭，洗脚，洗翅膀，洗嘴 《英雄》 西西弗斯，推着石头，反复地推 无休无止地推 屎壳郎，一生都要推粪球 要到顶了，又滚了下去 同时滚下去的，还有黄土高原的落日 57岁的秦大娘，每天推着儿子，去朝阳医院 《船歌》 我的归宿，是条小船，水竹的篷子，水杉的橹 舱里没有信号，有个火炉，有些纸笔，有些书 船在白鹭歇处，船在烟雨收处，船在月亮出处 那里芦花无数，那里山重水复，那里无人呼渡 我是我的朋友，我是我的妻子，我是我的儿子 我是我的医生，我是我的护士，我是我的道士 赶了我就可以走，烦了我就可以走，病了我也可以走 小船也是木屋，小船也是棺材，小船也是坟墓 《毒蛇赋》 做减法，减掉欲望，减掉朋友 减掉翅膀，减掉四肢，最后成了蛇 少量的毒，是我最后的敌意 钻进帐篷，破坏了古老的秩序 惊叫带有尖牙，鸡尾酒洒在地毯上 他们将我赶回风雪 你把我抱进怀里，取下围巾 围住了脖子，就围住了我的七寸 怀疑你的前世，是个农夫 我们的今生是个寓言 不该吻你的，不该吻得那么深、那么动情 寓言和童话的区别，就在结尾处 忘记你的过程，像在蜕皮 《在昆仑山上的致辞》 海拔5566米，我站的地方 比所有的主席台都要高，请安静下来 我想说三点 一，别老想囚禁我，你们不是棺材 二，不需要那么大，那么多，那么新，那么快 你们需要的是忏悔、宽恕和审美 三，你们把手机显示屏，当成了苍天 被你们遗弃的苍天，被昆仑山苦苦支撑着 你们喝的水，是昆仑的泪 《尖锐辞》 作为一把刀子 我看谁都不爽，看什么 都觉得多余 只有她，像刀鞘一样 包容我的冰凉 “递刀的时候 要将把柄对着别人” 作为一把刀子 什么都想深入 什么都想挑破 只有她，像伤口一样 包容我的锋利 作为一把刀子 我随时都准备了断 但我的把柄 在别人的手上 《秋风赋》 挂挡，提速，制造八级的秋风 一定是秋风，哪怕春天，也是秋风 春风里有手指，抽出嫩芽 解开头巾、辫子和衣衫 秋风里才有巴掌，不断地扇你的耳光 秋风才吹得出切割般的离别感 秋风，才含有这么重的硫酸 吹白了头发，吹青了石头 吹黄了高原，吹得斜阳锈迹斑斑 从巴颜喀拉雪山往下看 黄河像一棵五千四百公里的老树 一人一骑，落叶一样 刚刚回到枝头，又被自己制造的秋风 吹下了青藏高原，吹过了横断山脉 我早就停下来了，我制造的秋风 却在窗外，越吹越有劲 吹得天空，像一块灰布的帆 吹得群山，像一排滔天的浪 吹得人世，像一只摇晃的船 《将军令》 铁钟，打成刀枪，熟铜菩萨，打成狼牙箭 妻妾奴婢，充作军粮 孤军苦战三月余，终得凯旋 及至故乡，遇一少年，纳头便拜 将军扶起：岂敢当此大礼？ 少年道，吾之父母，葬于将军之腹，清明已至 故此跪双亲之墓 《穷途歌》 所有的路，都有目的 唯独我的没有 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一头是苍凉，一头是荒凉 所有的路，都有意义 唯独我的没有 有人挥舞着闪电 反复地劈，徒劳地劈 所有的路，都有意思 唯独我的没有 停下来，掉转车头 此行何苦，此生何必 又经过了办丧事的人家 女子29岁，从顶楼落下 有人说是扔的，警方说是跳的 没做法事，冷冷清清 四岁的女儿，还不懂死亡的真谛 在捡纸花 有一瞬间，我想 再次掉转车头 进入灵堂，替人家哭一场 哭完就走，不收钱 我适合做哭丧人 眼眶浅，眼泪多 我极需要一些 值得痛哭的事物
《废墟赋》 不再担心遗弃和倒塌 废墟，宁静而强大 朝阳，在废墟里 有了落日的沉重 如同所有的繁华 都是由瓦砾、碎玻璃 和砖头组成 所有的亲人，都由 血肉、泪水和白骨组成 儿子靠着断墙 有了父亲的悲壮 在废墟里 你能听到到体内的 剥落和坍塌 又有槽牙开始动摇 在这座极远极边的废墟里 身体，终于 找到了灵魂 玻璃般的 坚贞、透明 虽然废品收购站都不要了 依然在铁锈和瓦砾中 闪闪发光 爱美的，可以做镜子 行善的，可以做刀子 求真的，也可以拿来 做刀子 看啊，阿尔金山的月亮 照耀千里 很多人把它看成 高悬的明镜 其实，那是一座 更大的废墟 《忘歌》 想得一场病，大一点的病 想大声地呻吟 想很多朋友来看 想得一场精神病 无缘无故地哭 也不被人笑 肆无忌惮地笑，也不被人笑 没想到最终 他得的是健忘症 忘，有时意味着死 有时意味着悟 有时是爱的反义词 比恨，还让人恨 每天一醒来 他就叫妻子 煮豆浆、炸油条 每天，护士都会告诉他 妻子不在人世了 每天，他都会坐在床沿 默默流泪 一觉睡去 又会忘记 因此，每天 他都要经历一场 生死离别的 大悲伤 《水歌》 七个孩子下河 第一个没上来，第二个去救 第二个没上来，第三个去救 第三个没上来，第四个去救 第四个没上来，第五个去救 第五个没上来，第六个去救 第六个没上来，第七个去救 第七个也没上来 文明一直在澎湃 屈原没有上来，李白去救 李白没有上来，陆秀夫去救 陆秀夫没有上来，陈天华去救 陈天华没有上来，王国维去救 王国维没有上来，老舍去救 老舍也没有上来 《黄叶村的雪》 矮胖，小眼睛，一样的害怕温暖 小女孩堆的雪人，是我的塑像 雪，越下越紧，卧佛寺传来警钟 林冲就是这样走失在风雪里的 不能再往前走了，贾宝玉就是这样走失在风雪里的 《时间祭》 每一天，都是清明，每一天，都在祭奠 每一天，都有悲伤的风，穿过铁栅栏 每一处，都是供桌，每个人，都是祭品 哦，这纸糊的电视，纸糊的房子，纸糊的天 《农药颂》 母亲喝了一口，对四女儿说，农药是甜的，可以止哭 四女儿喝了一口，果然不哭了 母亲对三儿子说，农药可以止咳，像枇杷止咳糖浆一样有效 三儿子喝了一口，果然不咳了 母亲对二女儿说，可以治饿 二女儿喝了一口，果然不饿了 母亲对大女儿说，农药是咱农民的药，可以止血止痛 大女儿喝了一口，斧子碰伤的头，果然不流血了 打工的父亲，回来把剩下的全喝了，溃疡多年的胃，也不痛了 《雪的赞美诗》 1 雪，落在雪上 并不多余 许多事物 需要覆盖 雪，落在雪上的雪上 依然不多余 许多事物 需要掩埋 2 落在路上的雪 是种呈现 类似于白纸 呈现黑字 ——有个偏执的人 朝这条偏执的路走了 3 落在野梅上的雪 被赶路的人 取下来 当成白糖 慢慢地嚼 站在高处看 大地上像一个餐桌 大大小小的馒头 分不出哪是工棚 哪是坟头 哪是煤堆 4 落在横断山脉的雪 是赞美 落在青藏高原的雪 是赞美 落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雪 是更深的赞美 落在白发上的雪 是种沉默 5 往往，只有雪 才懂得纪念 哦，这漫天抛洒的纸钱 《陇上行 》 1，河西走廊 小麦收完之后，陇上的天空，高了三尺 2，祁连山下的牧羊人 宰了公羊后，阿吉坐在草坡上等 今天，无论老少，路过的，都须上来吃酒 不吃，他会来硬的 身后，除了晴雪千里的祁连山，还有一支双管的猎枪 3，莫高窟 用画曼陀罗的笔，画你的眉毛 画飞天的时候 你抱着琵琶，轻轻地跳 用你的胭脂，画袈裟；用你的笑容，画菩萨 洞外，菩萨用白雪，涂改着黄沙 4，行者 继续走，顺着日落的方向 和月亮一样，和星星一样，我能感受到太阳的引力 《写给儿子刘云帆》 1 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 写几句话给儿子 其实，火葬最干净 只是我们这里没有 不要开追悼会 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一生。 不要请道士 他们唱的实在不好听 放三天吧 我等一个人，很远 三天过后没来，就算了 有的人，永远都是错过 棺材里，不用装那么多衣服 土里，应该感觉不到人间的炎凉了。 2 忘记说碑的事了 弄一个最简单的和尚碑 抬碑的人辛苦 可以多给些工钱 碑上，刻个墓志铭 刻什么呢，我想一想 就刻个痛字吧 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 凿的时候 叫石匠师傅轻一点。 3 清明时候 事情不多，就来坐一坐 这里的风不冷 不用烧纸钱 不用挂青 我没有能力保佑你 一切靠自己 说说家事 说说那盆兰花开了没有 最近看了什么书 交了女朋友没有 不要提往事 我没有忘记 你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不要提国事 我早已料到 你看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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