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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爱散步便散步,爱看电影便看电影

 乔良 2024-01-14 发布于山东

“人生到底该怎么度过?”这是个宏大的问题,属于“越辩越糊涂”的真理,但总有最赤诚、最有责任心的学者,敢于直接回答它,这其中就有生于一八九五年的钱穆先生。

他将自己对人生的见解,写成一本《人生十论》,真诚地回答一切有关人生的问题,譬如人该追求什么,该走怎样的道路,自由又是什么……

最近,《人生十论》再版,钱穆先生半个世纪前的思考,于今天看来,仍不过时。

01

人生一般的要求,一为恋爱,二为财富

人生只是一个向往,我们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向往的人生。

向往必有对象。那些对象,则常是超我而外在。

对精神界向往的最高发展有宗教,对物质界向往的最高发展有科学。前者偏于情感,后者偏于理智。若借用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的话,“宗教是软心肠的,科学是硬心肠的”。由于心肠软硬之不同,而所向往发展的对象也相异了。

人生一般的要求,最普遍而又最基本者,一为恋爱,二为财富。 故《孟子》说:“食色性也。”追求恋爱又是偏情感,软心肠的;而追求财富则是偏理智,硬心肠的。

追求的目标愈鲜明,追求的意志愈坚定,则人生愈带有一种充实与强力之感。

人生具有权力,便可无限向外伸张,而获得其所求。

追求逐步向前,权力逐步扩张,人生逐步充实。随带而来者,是一种欢乐愉快之满足。

近代西方人生,最足表明像上述的这一种人生之情态。然而这一种人生,有它本身内在的缺憾。

生命自我之支撑点,并不在生命自身之内,而安放在生命自身之外,这就造成了这一种人生一项不可救药的致命伤。

你向前追求而获得了某种的满足,并不能使你的向前停止。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空虚。人生的终极目标,变成了并不在某种的满足,而在无限地向前。

满足转瞬成空虚。愉快与欢乐,眨眼变为烦闷与苦痛。逐步向前,成为不断的扑空。强力只是一个黑影,充实只是一个幻觉。

人生意义只在无尽止的过程上,而一切努力又安排在外面。

外面安排,逐渐形成为一个客体。那个客体,终至于回向安排它的人生宣布独立了。那客体的独立化,便是向外人生之僵化。

人生向外安排成了某个客体,那个客体便回身阻挡人生之再向前,而且不免要回过头来吞噬人生,而使之消毁。

西洋有句流行语说“结婚为恋爱之坟墓”,大可报告我们这一条人生进程之大体段的情形了。

若果恋爱真是一种向外追求,恋爱完成才始有婚姻。然而婚姻本身便要阻挡恋爱之再向前,更且回头把恋爱消毁。 故自由恋爱除自由结婚外,又包括着自由离婚。

02

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洗刷的人生

“知识即是权力”,又是西方从古相传的格言。从新科学里产生新工业,创造新机械。机械本来是充当人生之奴役的,然而机械终于成为客体化了,于是机械僵化而向人生宣布独立了,人生转成机械的机械,转为机械所奴役。现在是机械役使人生的时代了。

其先从人生发出权力,现在是权力回头来吞噬人生。由于精神之向外寻求而安排了一位上帝,创立宗教,完成教会之组织。然而上帝和宗教和教会,也会对人生翻脸,也会回过身来,阻挡人生,吞噬人生。禁止人生之再向前,使人生感受到一种压力,而向之低头屈服。

西方人曾经创建了一个罗马帝国,后来北方蛮族把它推翻。中古时期又曾创建了一种圆密的宗教与教会组织,又有文艺复兴的大浪潮把它冲毁。

此后则又赖借科学与工业发明,来创建金圆帝国和资本主义的新社会,现在又有人要联合世界上无产阶级来把这一个体制打倒。

西方人生,始终挟有一种权力欲之内感,挟带着此种权力无限向前。

权力客体化,依然是一种权力,但像是超越了人类自身的权力了。于是主体的力和客体的力相激荡,相冲突,相斗争,轰轰烈烈,何等地热闹,何等地壮观呀!然而又是何等地反覆,何等地苦闷呀!

印度人好像自始即不肯这样干。他们把人生向往彻底翻一转身,转向人生之内部。 印度人的向往对象,似乎是向内寻求的。

说也奇怪,你要向外,便有无限的外展开在你的面前;你若要向内,又有无穷的内展开在你的面前。

你进一步,便可感到前面又有另一步,向外无尽,向内也无尽。人生依然是在无限向前,人生依然是在无尽止的过程上。或者你可以说,向内的人生,是一种向后的人生。然而向后还是向前一般,总之是向着一条无限的路程不断地前去。

你前一步,要感到扑着一个空,因而使你不得不再前一步。而再前一步,又还是扑了一个空,因而又使你再继续不断地走向前。

向外的人生,是一种涂饰的人生。而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洗刷的人生。 向外的要在外建立,向内的则要把外面拆卸,把外面遗弃与摆脱。外面的遗弃了,摆脱了,然后你可走向内。换言之,你向内走进,自然不免要遗弃与摆脱外面的。

内向的人生,是一种洒落的人生,最后境界则成一大脱空。佛家称此为“涅槃”。涅槃境界究竟如何呢?这是很难形容了。约略言之,人生到达涅槃境界,便可不再见有一切外面的存在。

外面一切没有了,自然也不见有所谓内。“内”“外”俱泯,那样的一个境界,究竟是无可言说的。倘你坚要我说,我只说是那样的一个境界,而且将永远是那样的一个境界。佛家称此为“一如不动”。

依照上述,向内的人生,就理说,应该可能有一个终极宁止的境界;而向外的人生,则只有永远向前,似乎不能有终极,不能有宁止。

向外的人生,不免要向外面“物”上用工夫;而向内的人生,则只求向自己内部“心”上用工夫。然而这里同样有一个基本的困难点,你若摆脱外面一切物,遗弃外面一切事,你便将觅不到你的心。

你若将外面一切涂饰统统洗刷净尽了,你若将外面一切建立统统拆卸净尽了,你将见本来便没有一个内。

你若说向外寻求是“迷”,内明己心是“悟”,则向外的一切寻求完全祛除了,亦将无己心可明。因此禅宗说:“迷即是悟,烦恼即是涅槃,众生即是佛,无明即是真如。”

如此般的人生,便把终极宁止的境界,轻轻地移到眼前来,所以说“立地可以成佛”。

03

两种人生态度,都有辽远的向往

中国的禅宗,似乎可以说守着一个中立的态度,不向外,同时也不向内,屹然而中立。可是这种中立态度,是消极的,是无为的。

西方人的态度,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佛家的态度,同样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你不妨说,佛家是无限向后,无限静退。这只是言说上不同。总之这两种人生,都有他辽远的向往。

中国禅宗则似乎没有向往。他们的向往即在当下,他们的向往即在“不向往”。若我们再把禅宗态度积极化,有为化,把禅宗态度再加上一种向往,便走上了中国儒家思想里面的另一种境界。

中国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 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向往,但他只依着一条中间路线而前进。他的前进也将无限。但随时随地,便是他的终极宁止点。

因此儒家思想不会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个上帝。他只说“人性由天命来”,说“性善”,说“自尽己性”,如此则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内。

儒家说性,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上求。他们亦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们不反对人追求爱,追求富。但他们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撑点,偏向到外面去。

他们也将不反对科学。但他们不肯说“战胜自然”“克服自然”“知识即权力”。他们只肯说“尽己之性,然后可以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他们只肯说“天人合一”。

他们有一个辽远的向往,但同时也可以当下即是。他们虽然认有当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对辽远向往之前途。

他们悬“至善”为人生之目标。不歌颂权力。

他们是软心肠的。但他们这一个软心肠,却又要有非常强韧而坚定的心力来完成。

这种人生观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种现前享福的人生观。

中国人常喜祝人有福,他们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强力战斗中争取,也不在辽远的将来,只在当下的现实。

儒家思想并不反对福,但他们只在主张“福”“德”俱备。只有福德俱备那才是真福。

无限的向外寻求,乃及无限的向内寻求,由中国人“福”的人生观的观点来看,他们是不会享福的。

“福”的人生观,似乎要折损人们辽远的理想,似乎只注意在当下现前的一种内外调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但也不许你沉溺于现实之享受。

飞翔的远离现实,将不是一种福;沉溺的迷醉于现实,也同样不是一种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实地,安稳向前。

04

散步便即是人生,而非人生目的之所在

整个自然界像是并无目的的。日何为而照耀?地何为而运转?山何为而峙?水何为而流?云何为而舒卷?风何为而飘荡?这些全属自然,岂不是无目的可言。

由自然界演进而有生物,生物则便有目的。生物之目的,在其生命之“维持”与“延续”。维持自己的生命,维持生命之延续。植物之发芽抽叶,开花结果,动物之求食求偶,流浪争夺,蚁营巢,蜂酿蜜,一切活动,都为上述二目的,先求生命之保存,再求生命之延续。生物只有此一目的,更无其他目的可言。而此一求生目的,亦自然所给与。因此生物之唯一目的,亦可说是无目的,仍是一自然。

生命演进而有人类。人类生命与其他生物的生命大不同。其不同之最大特征,人类在求生目的之外,更还有其他目的存在。而其重要性,则更超过了其求生目的。换言之,求生遂非最高目的,而更有其他超人生之目的。有时遂若人生仅为一手段,而另有目的之存在。

当你晨起,在园中或户外作十分钟乃至一刻钟以上之散步,散步便即是人生,而非人生目的之所在。你不仅为散步而散步,你或者想多吸新鲜空气,增加你身体的健康。你或在散步时欣赏自然风物,调凝你的精神。

当你午饭后约友去看电影,这亦是一人生,而亦并非是你之目的所在。你并不仅为看电影而去看电影。你或为一种应酬,或正进行你的恋爱,或欲排遣无聊,或为转换脑筋,或为电影的本事内容所吸引。看电影是一件事,你所以要去看电影,则另有目的,另有意义。

人生只是一串不断的事情之连续,而在此不断的事情之连续的后面,则各有其不同的目的。人生正为此许多目的而始有其意义。

有目的有意义的人生,我们将称之为“人文”的人生,或“文化”的人生,以示别于自然的人生,即只以求生为唯一目的之人生。

其实文化人生中依然有大量的自然人生之存在。在你整天劳动之后,晚上便想睡眠。这并非你作意要睡眠,只是自然人生叫你不得不睡眠。睡眠像是无目的的。倘使说睡眠也有目的,这只是自然人生为你早就安排好,你即使不想睡眠,也总得要睡眠。

人老了便得死。死并不是人生之目的,人并不自己作意要死,只是自然人生为你早安排好了一个死,要你不得不死。

病也不是人生之目的,人并不想要病,但自然人生为他安排有病。

饥求食,寒求衣,也是一种自然人生。倘使人能自然免于饥寒,便可不需衣食,正如人能自然免于劳倦,便可不需睡眠,是同样的道理。

人生若只专为求食求衣,倦了睡,病了躺,死便完,这只是为生存而生存,便和其他生物一切草木禽兽一般,只求生存,更无其他目的可言了。这样的人生,并没有意义,不好叫它是人生,更不好叫它有文化。这不是人文,是自然。

文化的人生,是在人类达成其自然人生之目的以外,或正在其达成自然人生之目的之中,偷着些余剩的精力来干别一些勾当,来玩另一套把戏。

自然只安排人一套求生的机构,给与人一番求生的意志。人类凭着他自己的聪明,运用那自然给与的机构,幸而能轻巧地完成了自然所指示他的求生的过程。在此以外,当他饱了,暖了,还未疲倦,还可不上床睡眠的时候,在他不病未死的时候,他便把自然给与他的那一笔资本,节省下一些,来自作经营。西方人说,“闲暇乃文化之母”,便是这意思。

文化的人生,应便是人类从自然人生中解放出来的一个“自由”。人类的生活,许人于求生目的之外,尚可有其他之目的,并可有选择此等目的之自由,此为人类生活之两大特征,亦可说是人类生活之两大本质。

05

自由是爱散步便散步,爱看电影便看电影

然而这一种“自由”之获得,已经过了人类几十万年艰辛奋斗的长途程。只有按照这一观点,才配来研究人类文化的发展史。也只有按照这一观点,才能指示出人类文化前程一线的光明。

若照自然科学家唯物机械论的观点来看人生,则人生仍还是自然,像并无自由可能。若照宗教家目的论的观点来看人生,则人生终极目的,已有上帝预先为他们安排指定,也无自由之可言。

但我们现在则要反对此上述两种观点。当你清晨起床,可以到园中或户外去散步,但也尽可不散步。当你午饭已毕,可以约友去看电影,但也尽可不约友不去看电影。这全是你的自由。

一切人生目的,既由人自由选择,则目的与目的之间,更不该有高下是非之分。 爱散步,便散步。爱看电影,便看电影。只要不妨碍你自然人生的求生目的,只要在你于求生目的之外,能节省得这一笔本钱,你什么事都可干。这是文化人生推类至尽一个应该达到的结论。

人类一达到这种文化人生自由的境界,回头来看自然人生,会觉索然寡味,于是人类便禁不住自己去尽量使用这一个自由。甚至宁愿把自然人生的唯一目的,即求生目的也不要,而去追向这自由。所以西方人说,“不自由,毋宁死”。自杀寻死,也是人的自由。科学的机械论,宗教的目的论,都管不住这一个决心,都说不明这一种自由。

若专从文化人生之自由本质言,你散步也好,看电影也好,全是你的自由,别人无法干涉,而且也不该干涉。目的与目的之间,更不必有其他评价,只有“自由”与“不自由”,是它中间唯一可有的评价。

然而一切问题,却就从此起。惟其人类要求人生目的选择之尽量的自由,所以人生目的便该尽量地增多,尽量地加富。目的愈增多,愈加富,则选择愈广大,愈自由。

两个目的由你挑,你只有两分自由。十个目的由你挑,你便可有十分自由。 自然则只为人类安排唯一的一个目的,即求生,因此在自然人生中无自由可言。除却求生目的之外的其他目的,则全要人类自己去化心去创造,去发现。然而创造发现,也并不是尽人可能,也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所以凡能提供文化人生以新目的,来扩大文化之自由领域者,这些全是人类中之杰出人,全应享受人类之纪念与崇拜。

文化人生的许多目的,有时要受外面自然势力之阻抑与限制,有时要在人与人间起冲突,更有时在同一人的本身内部又不能两全。你要了甲,便不能再要乙。你接受了乙,又要妨碍丙。文化人生的许多的目的中间,于是便有“是非”“高下”之分辨。一切是非高下,全从这一个困难局面下产生。除却这一个困难局面,便无是非高下之存在。换言之,即人生种种目的之是非高下,仍只看他的自由量而定。除却自由,仍没有其他评判一切人生目的价值之标准。也不该有此项的标准。

文摘选自《人生十论》

《人生十论》

作者: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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