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文化坐标,见历史名城。
观一城文脉,知古今春秋。
1638年,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游历到云南,此行的目的是为解开他心中的一个谜团,长江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徐霞客以自己在云南的实地考察推断长江的源头是金沙江,而不是此前世人一直认为的岷江。
当徐霞客在滇西北的山川河流间往返探寻,有一座小城几乎是他的必经之地,剑川。今天是隶属云南大理白族自州的一个县,90%的居民都是白族。
剑川这样一个地处偏远,栖身于大理、丽江两大古城之间的县级小城,为何也能跻身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行列?这就是徐霞客到过的那座古城吗?
云南·剑川
年逾古稀的张笑曾参与过《剑川县志》的编撰工作,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变化。
“剑川这个呢,它的古城的这个历史比较长,在公元7世纪的时候就在甸南建了一个罗鲁城,然后宋代这个城又迁到水寨,这个地方叫望德城”——张笑(《剑川县志》原副主编)
剑川地处云南西北部滇藏交界地带,在横断山脉的崇山峻岭之间,海拔相对较低的剑川自古就是滇西北陆路交通的咽喉重地,经过这里的滇藏古道,是云南腹地通往西藏的必经之路。从唐代建造罗鲁城算起,此后1300多年的历史中,剑川的城址多次变迁,但始终没有离开过金华山与剑湖之间这片狭长的高原平坝。剑湖与澜沧江的多条支流提供了丰沛的水源,滋养着剑川白族的城乡聚落。
今天的剑川古城是最后一次迁址之后,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历经六百多年的岁月沧桑,仍然形制完整,古貌犹存。这就是徐霞客曾留宿的那个城。假如他穿越到今天,也许还能找到自己走过的街巷,捕捉到那些流淌在时光里的变不变。
“我房子是同治年间建造的,(这个院长)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我是第十五代,我有姑娘,有老母亲也在,四代都同住这里”——何惭(剑川古城居民)
古城居民90%都是世代居住的原住民,不少人家都像何家一样在祖宅生活了几代甚至十几代。祖上传下的老宅院,后人一代又一代地修缮,这是剑川古城许多民居建筑得以完整保存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空中俯瞰,建川古城的街道没有采用许多古城镇常见的十字街,而是采取四门相左、正街相错的布局方式。因为地处滇藏交界的交通要冲,战略地位十分突出,早在唐宋的南诏和大理国时期,剑川就是一个屯兵要塞。明清两代,建川城防又不断巩固,正是出于军事防御的需要,600年前的城市规划师采取了这种独特的设计。
“那四个城门,它是相左的,它不是直对直的。街道也是如此,街道没有十字街,它是丁字路,迷惑敌人,它在军事保护这个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敌人)一进城,比如说他攻城攻进来,东南西北他分不清了”——张笑(《剑川县志》原副主编)
剑川地处高原多风地带,丁字街的布局还能在冬季有效地阻挡寒风穿城而过。
昭中祠,古城内现存的一处明代建筑,是明崇祯二年(1629年)当地遵循汉制建造的一座祠堂。三进的院落,坐北朝南,这与白族传统民居的朝向有很大不同。
“这个(昭中祠)建筑,它体现了我们中原地区文化对我们白族建筑的影响。因为它的坐向已经变了,它是坐北朝南,我们白族地区的房向,它是靠山,或者是坐西朝东,或者是坐东朝西。但是这个坐向是坐北朝南,改变了我们的朝向”——张笑(《剑川县志》原副主编)
来自中原文化的影响不仅改变了房屋的朝向,清代北方四合院的建筑样式也传到剑川,并与白族本土民居结合,演变出新的建筑形制。
“凡是到北京去做过京官的回来,都是把这个方向改了,把四合院引进来。那么四合院就变成了'四合五天井’”——张笑(《剑川县志》原副主编)
“四合五天井”,今天成为剑川白族民居的典型格局。四面的房屋合围成中央的大天井,而在庭院的四角又建有漏阁,每间漏阁都有一个小天井。大天井是一家人活动的中心,热爱园林的主人让院落生机盎然。四个小天井利于采光、通风,还可以改造成厨房或仓库。
“这个就是我们的漏阁,原先是“四合五天井”的一个房子,现在把天井改成做酱菜啦”
另一种典型的格局,“三坊一照壁”,就是正房与两侧的厢房合围,正房的对面建有一高两低的照壁,照壁立于挡风,以适应当地多风的气候。
今天,已经退休的剑川县文化馆老馆长杨郁生家里来了一位小学生,这个热爱书法的少年请他辅导书法。
剑川古城,只要有住家就会贴着楹联。白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白族很早就学习汉文化,把汉字作为自己的文字。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剑川白族尊礼重教、耕读传家。尤其是自明代永乐二十年(1422年)在剑川开科取士,为当地学子打开了进取的通道。
至清光绪年间科举制度终结,近500年间,剑川籍登科及第有功名者累计558名,其中21名中了进士。谁家出了进士,就会像这样昭彰在自家大门。
剑川尊崇读书人。据说在过去,就连古城街道的交通规则,都要严格遵循士农工商的等级尊卑。
“我们现在走的这这一条路就是西门街,这条路它有三个石板,中间这个石板只能是读书人、做官的和老年人走。边上这两条石板路,其他的三教九流走,刺激了我们剑川的年轻人读书、上进,很好地做人,上中原走,做更多的事”——张笑(《剑川县志》原副主编)
赵藩,剑川最后一代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这个没能考中进士的落榜生,后来却成为清末民初著名的政治家、学者、诗人和书法家。他晚年创办云南省图书馆,主持编纂《云南丛书》,在中国的文化版图中填补上了云南文化那一块应有的拼图。
“他最著名的成就就是在武侯祠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销,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他首先就是要“攻心”,那么如果你做到这一点了,那么对方就会自行地消改,不需要用武力,也能够战胜敌人。后边一个就是“不审势”,你对形势看不清楚,那么你宽也不行,严也不行,那就“宽严皆误””——杨郁生(剑川县文化馆原馆长)
明万历年间,何家也出过一位进士。何人不中何人中,不中何人中何人,这个何家的学霸留下这副对联之后,就前往千里之外的北京城赶考,果然中了进士。
和中国的许多家庭一样,今天的剑川人家仍然普遍重视教育,期待自家子弟读书进取,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我希望两个孙子好好读书,将来上了大学,去北京,去上海。但我也希望,他们不管走多远,都会记住这个院子,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家,这是我们何家的根”——何惭(剑川古城居民)
家永远都是中国人文化精神的根。
很多第一次来剑川的人,不仅会惊讶于这里有这么多老宅院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还会为那些建筑细部图案精美的石雕和木雕而惊叹。
云南有句谚语,丽江粑粑鹤庆酒,剑川木匠到处有。剑川自古出木匠,既有能起梁架屋的大木作,也有擅长精雕细刻的木雕匠人。现任剑川县文旅局副局长的杨婷,近两年一直尝试通过网络媒体推广剑川丰富的文旅资源。这家木雕工坊也是她常来的地方。
“你看我们剑川木雕的技艺特色是镂空深浮雕。然后你看,我们每个师傅都有很多的工具,一般都有四五十把”——段四星(剑川木雕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
三分手艺,七分家什。传统剑川木雕仅用于雕刻的刀具就多达几百件,而且每个木雕匠人都会有自己独门的工具。
“每个刀都有每个刀的用途,像这个小平口刀,主要是来勾画很细腻的地方,还有这个圆口刀,我们主要是来表现这个它的支脉的弧度,有弧度的这些地方。还有这些异形刀,你看,我们是(用它)来铲底板的”——段四星(剑川木雕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
多变的运刀技法,由内向外,循序渐进,让精美的吉祥图案逐步显现出多层立体的效果。雕工细腻,巧夺天工。
木雕匠人的精湛技艺,让剑川人家的里里外外都平添了许多灵秀之气。也让古老的宅院留下时光雕刻的印痕。
剑川人家的屋脊上,大多都会有这样一个建筑构件——瓦猫。原本是白族镇宅的守护神,它张大嘴巴,寓意着能为主人吃掉坏运,带来好运。
很多人以为瓦猫是石雕,其实它是采用当地一种传统的土陶工艺——黑陶制作而成。黑陶除了制作瓦猫,更主要的用来制作日常生活器皿。原本学习木雕的董志明,在几年前继承父亲的手艺转做黑陶,屋顶上的瓦猫给了他灵感,开发出一项全新的文创产品。
“像我们传统的这个瓦猫,我们在以前做的时候,它这个造型是很凶的,它是镇宅。然后现在我们是在它总体的这个造型上会把它做的很萌。然后像它这个鼻子上,我们也加了这个线条,更符合我们现代审美”——董志明(剑川白族土陶制作技艺州级代表性传承人)
瓦猫深受游客青睐,这个屋顶上的守护神正带着古城人家的祝福走出剑川,成为很多人家里的吉祥物。
西门街的一个老宅院,剑川古城的古建测绘团队正在对院内一梁一柱、一砖一瓦的空间信息进行扫描,这些采集的数据将被转换为三维模型,上传到剑川古城数字化平台。截止到2022年,剑川共公布了历史建筑名录152处。今天,任何一个访问者都可以在这个开放的数字平台上虚拟浏览这些历史建筑的位置和模型。
这片位于古城中心的区域,曾是清代县衙署所在地。近几年,经过大规模的修复和活化利用,它已成为一个以博物馆群为主体的大型文化园区,其中国有博物馆15座,民间博物馆5座。
“同学们,我们现在来到的是国家方志馆,南方丝绸之路分馆综合馆的位置。那么南方丝绸之路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候……”
建成后的博物馆群落。每个馆都有不同的主题,精心收集的藏品穿越时空,诉说着剑川悠久丰富的历史文脉。
董增旭,剑川县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一直致力于剑川历史文化的研究和推广工作。
“我希望每一个来到剑川的人,不只是通过博物馆里面的藏品了解到剑川当地的历史,更多地要从剑川这个门户的窗口感悟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演进历史”——董增旭(剑川县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
公元前2世纪之后,在中国西南地区形成了多条连接川滇两省,通向缅甸、印度、东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各国的商贸通道,今天被泛称为南方丝绸之路,而剑川是西线上的一个节点。
剑川古城外22公里,石宝山崖壁上的这些石窟,大多数雕凿于唐宋两代的南诏和大理国时期。石窟中的佛教造像见证了南方丝绸之路开通后佛教的传入,这是公元9至13世纪剑川石匠留下的传世精品。更为珍贵的是,不少石窟表现了南诏国王室的宫廷生活。
南诏第五代国王出巡图,一个小小的窟内雕了16个人物,营造出国王出巡仪仗宏大的场面。在这些以宫廷生活为题材的石窟中,细腻刻画的人物、服饰、器皿、建筑构件,为研究南诏史提供了珍贵的形象资料。
“我们从这一个石窟的雕刻能够看到,既有中国的典型的唐代的汉文化。这个地方你看既有中国的斗拱,又有佛教降魔金刚杵,也有现在我们周边的印度的建筑艺术能够传过来了。所以现在剑川实际上,我们石宝山石窟就证明了当时这个地方是多元民族文化的一个汇集地”——董增旭(剑川县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
距离建川古城三十多公里外的沙溪古镇,每周五,周边的村民都会来镇上赶集。作为南方丝绸之路上多条商贸通道中的一个节点,沙溪古镇曾是茶马古到滇藏线的必经之路。马帮在这里打尖落脚,也将驮来的货物在此交易。
“沙溪在整个周边的这个区域里面,它的海拔相对比较低,它的物产会很丰富。同时在沙溪周边有若干个盐井,那这样沙溪就在古代就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马当的停留的驿站”——董增旭(剑川县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
马帮翻山越岭,商旅途中充满未知的风险,出于自我保护,马帮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行话——暗语。
“比如说这个败家子,它其实是斧头。像这个开晾,这个事实上它是到野外露营的这么一个意思。像这个送财神,它背后的意思是说在路上碰到的送殡出葬的,这个跟我们汉族其实很像,我们说碰到这个出葬的叫升官发财”——黄印武(剑川县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理事长)
直到上个世纪中叶,茶马古道还是西南地区重要的商贸通道。但随着茶马古道交通地位的衰落,沙溪古镇也一度失去了往日的繁华。
2001年,沉寂多年的沙溪镇寺登街被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列入2002年值得关注的101个世界濒危建筑遗产名录,还被称为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也就是在这一年,剑川县人民政府与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合作,启动“沙溪复兴工程”。
“当时住过(时间)最长的就是那个房子,住过七八年了。我是住在里面那个院长。”
当时刚刚完成学业的黄印武,还在镇上担任干部的杨富宝,都是最早参与这个项目的成员。当年,项目团队在镇上找不到合适的住所,就住在兴教寺里。
“工作量最多的就是天天扫这些院子,四个院子。所以在整个沙溪我们做的事情,第一个层次是做这个历史文化遗产的这么一个保护。比如说像这个地面的石板,都是清代就铺下去的一个石板,只不过我们把这个缺失的部分稍微做了一些添补,基本上跟20年前空间感受是差不多的。兴教寺虽然在解放以后是作为区公所,用于办公了。所以当我们开始做整个四方街的这么一个复兴工程的时候,就认为需要恢复它的一个文化特点。那这个对于空间而言,它的历史信息就更加地丰富”——黄印武(剑川县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理事长)
随着古镇历史面貌的恢复和基础设施的改善,沙溪作为剑川的一个旅游目的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海内外游客。这个昔日茶马古道的古集市又热闹起来。
“沙溪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并不是说我们要做一个旅游目的地,我们其实只是想说让它原有的价值能够很清晰地呈现出来。然后当地人的生活、人居环境得到改变,生活得到提升”——黄印武(剑川县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理事长)
“他这些古城、古镇的居民才是我们所有的这些村落,还有古城、古镇的这个核心所在。我们做这个事情就是为他们要发展,能够留得下来”——杨富宝(沙溪复兴工程项目组成员)
为了带动乡村振兴,当地政府出台扶持政策,吸引外部经营者落户乡村。2020年,离沙溪镇不远的北龙村,这家书店正式开业,很快就被网友誉为“中国最美乡村书店”。
书店改建自村里的一个旧粮仓,设计师刻意保留粮仓原有的结构,让书店融入乡土氛围。昔日农家的粮仓变成文化粮仓,也改变着当地乡民的文化生活。
“我来这印象特别深的就是那些老人,他就是通过门口的大玻璃就一直在这样看,但是不敢进来,看着我们一出去他们就走了。后面就是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转变,他会主动地跟自己的亲戚介绍,带着一大拨今天我又带谁谁谁过来了,就会带他们来看。然后村里面也会有几位老人家,就是少数的,就是能认字的,就是天天拿着放大镜坐在我们书局的台阶上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我觉得这个非常的难得”
二十多年来,剑川对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和发展工作不断深入,让古城、古镇的文脉得以赓续,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正在为乡村振兴注入新的活力。
乐土以居,佳山川以游,在这片美丽多情的土地上,人们守护着家园。寻常人家,岁月静好;古城老巷,烟火弥新。茶马古道上铃声悠扬,它诉说着历史,也让人们留住了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