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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日到来

 吾影吾踪 2024-01-22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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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古镇何其多。若问我去的最多的古镇,非濮院莫属。
濮院,是大运河出嘉兴市区后流经的第一个古镇,曾以“日出万匹绸”被誉为“嘉禾一巨镇”,明清时期江南五大名镇之一。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悠悠岁月中,流传着一个凄苦的爱情故事。故事发生于一次观看运动会,拥挤的人群中“拉错了手”的误会,给了故事里两个主人公相识的机会。1950年11月,这位名叫沈雪华的姑娘嫁给了比她大12岁的蔡大可。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镇反运动中,出身书香门第的蔡大可被诬为反革命,1951年12月26日,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很多人打着手电筒闯进他俩的婚房,抓走了结婚才13个月的丈夫。蔡大可先在当地监狱关押了三年,之后被送往青海德令哈服刑。从此,夫妻俩天各一方。
身为反革命分子的家属,自是低人一等,沈雪华在左邻右舍中抬不起头来。这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子,令许多不怀好意的男人心生非分之想。直到2006年,已是耄耋之年的蔡大可在回忆往事时,这样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把我捉进去,是因为镇上领导气不过我娶到一个漂亮的妻子。”事实上,除了权势者的卑劣心理,当时极其严酷的政治环境更是一个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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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冠洛一家于1950年在香海寺遗址银杏树旁的草亭前合影。右起:蔡冠洛,儿子蔡大可,夫人王式壬,女儿蔡铭华
蔡大可的父亲蔡冠洛(字丏因,号可园,1890—1955,曾赴日本帝国大学攻读文学,同盟会会员。学成归国后,先后在上海浙江多所学校任教),后来蔡冠洛进商界,自创实业,出任江浙养蜂协会总理事长,一干就是二十四年。他在濮院创办可园蜂场、可园农场、可园医院,还有一家可园茶室,可园茶室办在香海寺旧址,名为“冷香阁”,雇用了4名女服务员,开了风气之先,在保守的濮院镇成为街谈巷议的新闻。当然,蔡冠洛在濮院的家业主要还是蔡氏蜂业,当时濮院四郊,遍植乌桕,吸引了李济琛创办的南华蜂场、陈济棠创办的强华蜂场前来放蜂,养蜂协会也应势而生。然而时代风云突变,五十年代初土改、镇反运动相继在濮院展开,蔡冠洛在濮院置地百亩,又有不少雇工,按当时的政策是名副其实的地主。而蔡大可之前做过国民党军队的军医,任上尉军医,少校军医主任。1945年9月间,还短暂地担任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东南特派员公署沪杭工作大队崇桐组组长。在镇反运动中是作为“军统特务”遭到逮捕的。
迫于生计,也为了摆脱反革命老婆的的政治压力,丈夫被捕四年后,23岁的沈雪华改嫁给一位退伍军人。
又过了六年,镇上小旅馆服务员沈雪华偶然得知前夫已经不在人世。原本一直盼着将来有机会等蔡大可归来,把心里的苦向“哥哥”吐一吐,没想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如遭雷击一般,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但是已经成为人妻人母的沈雪华不敢声张,一个人躲进旅馆最后边的烧水房大哭了一场。
196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黑帽,戴一副眼镜,脸上捂着一个大口罩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要找沈家的人。沈雪华很快就从来人的口音,和蹲下来与7岁的二女儿说话的姿态上,认出来这是蔡大可,原来前夫并没有死,他又回来了。
这真是悲欣交集的一个场景。沈雪华不禁回想起婚后听公公和丈夫一起吟诵古代诗词、丈夫教她练习写字等等往事。
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当蔡大可离开濮院这个伤心之地时,已是肝胆俱裂。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唯一使他慰藉的事情,就是与前妻沈雪华通信,互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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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几十年前这一声含羞的娇呼能使你增添无穷青春活力,也能使你忘掉一切烦恼。而今天这一声含着羞愧的呼唤还能够使你感到高兴吗?不!一定是无奈、惆怅、悲痛和恼怒。在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许多次的病中,我都是含着无声的饮泪,在心中默默地叫你,叫你,也曾多次自问:这一辈子我还能见到你吗?
——摘自沈雪华1980.2.18寄给蔡大可的信
雪:永远爱着的人、可怜的人啊!那天我到队部里去有事,负责分发信报的同志把您的来信在半路上交给我了,来不及回到宿舍就拆开来看,首先见到的是您的照片,我简直惊呆了,倘使不是您的信,我看到照片是认不出来了,雪啊!时间是不短了,上次会见之后勿勿又十五年多了,但我再也料不到您竟使我会认不出来,这么可怕了……亲爱的人啊!
——摘自蔡大可1980.6.24 在青海德令哈农场写给沈雪华的信

两个人这场二十年的马拉松通信,直到1984年63岁的蔡大可被平反后,从青海回到濮院。被压抑太久的情感终于爆发了,年过半百的沈雪华再也不想委屈自己,她不顾众人议论,坚定的与现任丈夫离了婚,来到分离了三十多年的前任丈夫蔡大可身边,悉心照料起已经垂垂老矣的“哥哥”的生活。他俩的这段迟暮之爱从1984年一直延续到2009年,那一年蔡大可离开人世。
1985年11月28日,蔡大可为了洗刷莫须有的军统特务罪名,向桐乡县人民法院提出了申诉。一年以后,桐乡县人民法院经过重新审理,撤销了1954年7月10日对蔡大可的刑事判决。
与这个情节古老的爱情故事同步发生的,还有另一个故事。
1923年,蔡冠洛执教于绍兴省立第五师范时,与李叔同(弘一法师)相交甚笃,中华书局出版的《弘一法师通信集》里收有与蔡丏因的大量通信。蔡大可幼年时,曾跟随父亲在上海拜见过弘一法师。
1930年,弘一法师曾立遗嘱,提到“愿于将来命终之后,所有书籍悉奉赠蔡丏因”。因此缘故,濮院蔡家存有大量弘一法师遗物。再加上蔡大可读书写字之外,还喜欢收集邮票和中外钱币,这些也都为人觊觎。
蔡大可被打成反革命,家里“成分不好了呀,常常要给人家讲话的,你们家这些东西都是剥削来的”。开始时,街上人今天来借这样东西,明天来借那样东西,很多东西拿走就没了下落。后来干脆就来抄家了,一次就装走了三船东西,拉去了桐乡县。
抄家之后,散落在地上的字纸里,有不少是弘一法师的手迹,或古籍字画,被邻居小贩捡去,后来濮院某糖果店包长生果的纸被人发现竟是弘一法师亲笔抄写的佛经。动乱中暂时寄存在某个寺庙里的弘一法师遗物,这时也被趁火打劫,被这个寺庙据为己有。
2012年4月,蔡大可的遗孀沈雪华编印了《可园遗墨——濮院蔡氏三代书法作品选》。自从蔡大可与沈雪华破镜重圆后,他们力所能及地悉心收集祖父与父亲的遗墨,蔡大可病逝后,沈雪华继续接力收集,并合为一编,定格了盈盈书香的可园旧韵,以告慰可园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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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雪华住的那间堆满了字纸书籍的陋室里,有一副蔡大可写的对联,上联写的是:神魔本一丘,现身说法,道理俨然,总结四个字:唯我独尊;下联是:杀戮无二致,手段不同,明暗有异,归根一句话:是你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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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蔡大可所书横幅,行书七个大字:腊月三十日到来。边跋有云:弘一大师曾刺血研硃,书此七字横幅,以警世人。盖旧俗各商号每届年终都要收帐讨债,清算一年盈亏。世人之为善为恶,亦必有结算之一日,宜及早反省,莫待年终懊悔来不及也。善不论大小,做得越多越好,恶不论大小,一件也莫做。有心为善,人必知之;无心为恶,人必谅之。为善必求人知,不是真善;有恶能改,不是真恶。常常念及腊月三十到来以自警,则不致日益沉沦入恶道。
对于蔡大可沈雪华的事迹,当代太史公曾在《笑我贩书五》中记载:
2006年,蔡大可说:“我是1951年的12月26日被捕,那天是领导人生日。我在民国时当过军医。捉反革命是有名额,年底了,把我捉进去凑数。当时我结婚才十三个月。进去的第一天我就想,我不会有事的,一天不清楚两天,两天不清楚三天,……一个月总能弄清楚。半年之后我就知道不可能再弄清楚了。先关在桐乡,三年。辗转到了青海,一直到1984年才回来。去的时候是一千八百人,回的时候是三百。1965年的时候,我回来过一次,家里什么都没了。”
2009年3月19日,黄巍来电话说:“蔡大可先生,因突发心脏病,昨天下午去世。8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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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8日,沈雪华在可园说:“他留下来的诗稿,毛笔写的,已到桐乡装裱成册。一共十三开。第一开两首诗,写于一九五三年,当时他关在桐乡。後面几开写成绿色,是因为我们两人都喜欢绿色。他叫绿野,我叫绿萍。'寄食应怜傲骨瘦,重逢倍觉绿意浓’写于一九八四年,这一年他从青海回来,一别三十三年。”沈雪华用毛笔,在册页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了“一簾香雪”四个字,然後署了“壬辰冬,雪华”。沈找出一块旧布,上面写有“青海贵南县”的地址:“我们恋爱的时候,他写了'一簾香雪’四个字。我将这四个字绣在结婚枕头上。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被捕时,我们结婚才十三个月。後来,他妹妹将我绣的枕头剪掉,翻转,包东西寄给当时正在青海服刑的他。他见後,一直放在身边,直到重逢。”
2013年1月8日,沈雪华在听讼楼说:“因为,经常有人来抄家。爸爸蔡丏因就将所藏字画,尤其是弘一法师寄来的佛经墨宝,寄存到上海玉佛寺。爸爸写了一张纸条,三个人签名,一份留在玉佛寺,一份交给女婿保存,等他(蔡大可)回来之後,凭纸条到寺里取回所寄。一九八四年出来之後,他与妹夫曾经去过玉佛寺。寺里说,东西还在,等你安顿完生活,再来取回不迟。之後,妹夫去世了,纸条不知下落。我与他多次去人或去信,要回这些藏品。寺方回信说,上一辈捐赠的物品,不能取回。变成了'捐赠’。弘一法师寄来的一串佛珠;和一只明朝的钵,壁上刻有通篇心经;一块刻有佛像的玉。他带往青海。佛珠装在自制的布袋里,时时拴在腰上。布袋还在,上面有他写的字:岁次丙寅正月。佛果手制。这只钵,爸爸在题为《廓尔亡言的弘一法师》一文中曾经写到。弘一法师当年还寄来一本手抄的《寒笳集》,动乱年头,也不见了。
2013年3月15日。沈雪华来电话说:“编了一本'蔡氏三代墨迹’,请鲍复兴作了序。样本出来了,发现他父亲(蔡丏因)的作品太好,能否想办法再找一些。有一件作品,在春晖中学的墙上,他(蔡大可)生前与黄巍拍回来的照片很模糊,我准备再去一趟春晖中学。我没见过他爹爹(蔡渊泉),弘一法师为蔡渊泉写过墓志铭。他给我的信中谈到过爹爹,我准备另外出一本。有人建议'蔡氏三代墨迹’,将他放在第一个。我认为应该是爹爹,爷,再他。三个人的作品,如果不出,觉得可惜和对不起他们。”沈雪华,蔡大可遗孀。

书法家鲍复兴在《濮院蔡氏书法集》序中写道:让濮院人感动的是蔡大可夫人沈雪华对爱情执着追求的真情。当年蔡大可被捕时,与她这位美貌娇妻新婚才13个月。在解放初期严酷的政治环境下,沈雪华无奈只得离婚,嫁作他人妇。1983年后蔡大可回濮,孑然一身,家徒四壁,而沈雪华已儿孙满堂。然她却毅然抛弃一切,与丈夫离婚,和蔡大可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使蔡大可的余生充满了宽慰和温馨。真挚、炽烈的情感,不顾世俗偏见的决心,年过半百的沈雪华惊世骇俗的举动,令年轻人也深感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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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曾以小说《无主题变奏》享誉文坛的作家、导演徐星曾历时数年拍摄关于蔡大可沈雪华故事的纪录片,片名就叫《腊月三十日到来》,意为——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2013年初他曾经携影片在嘉兴放映,并请沈雪华到场观看。
后来,在导筒专访中徐星这样回答提问:沈雪华阿姨身上有一种顽强的韧性,现在已经八十多岁的沈阿姨每天在写回忆录。她从一个受教育不太多的小镇女青年,变成一个流畅表达的作家,这个过程里一定有很多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晰无误的,从阿姨的表述中、在我片子的交代里,也应该能感觉到爱情的神奇作用。尽管婚后她和丈夫只在一起生活了十三个月,生活就被一场运动撕成了碎片,再次重逢已经是近四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但这十三个月的爱情贯穿了她整个的一生,这种贯穿无时无刻不在沈阿姨有时严酷、有时残忍的生活中显现。爱给了沈阿姨一切,这个故事也因此激发了我创作的冲动。如果说它有些类似《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就是沈阿姨年轻的时候太漂亮了,在一个这样封闭的小镇,又恰好赶上了那场运动,有些像西西里女主人公赶上了战争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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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初春,我又来到濮院蜡烛街,在可园见到沈雪华,沈阿姨正在不停写作,八十多岁的她,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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