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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常情常理

 长白山6666 2024-01-25
魏暑临

  曾有学生拿着一本读诗的参考书来向我表示质疑,因为该书的几位作者中有我的名字。他所针对的内容虽然并非由我完成,却让我感到意外而诧异。

  这是谈杜甫的《绝句漫兴九首》(其三):“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这诗的内容非常明朗,虽然没有直接表明诗人的态度,但我觉得其情感的郁闷本来不成问题。但这本参考书上给出了模棱两可的解读,这里不妨引来,以见其振振有词:“这首诗景中含情。诗人从燕子落笔,细腻逼真地描写了它们频频飞入草堂书斋,'点污琴书’'打着人’等活动。这些描写既凸现了燕子的可爱之态,又生动传神地表现出燕子对草堂书斋的喜爱,以及对诗人的亲昵。全诗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给人自然、亲切之感,同时也透露出诗人在草堂安定生活的喜悦和悠闲之情。也可以理解为诗人通过对燕子频频飞入草堂书斋扰人情景的生动描写,借燕子引出禽鸟也好像欺负人的感慨,表现出诗人远客孤居的诸多烦恼和心绪不宁的神情。”这里面包含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如果都对,杜甫的思绪最起码是凌乱的,我们作为读者恐怕也要感觉无所适从,难不成这景里所含有的是一种分裂的情?

  明白人一看便知,这里的第一种答案根本无法成立。我们只要把握人之常情,设身处地地感受一下诗人在逼仄的草庐中,昏暗的灯光下,好不容易看看书,但燕泥来污、飞虫来扰,正常人心情能好吗?我们不理解,那些伪造不可能存在的发散思维答案的人,置人之常情常理于何地?

  因为这段话是参考书给出的参考答案,于是在后面还附上一句“言之成理即可”。试问,不顾常情的论述能成理吗?常情常理尚且不顾,还谈什么读诗的参考呢?

  这个事情本来很小,但我随手通过数据库检索时,竟然随随便便地就看到这段话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十多种不同的图书中,有的还是知名诗学教授主编的“大学直通车”,让人不敢相信。

  这首杜诗其实早由很多学者作出精辟的解读,如《杜诗详注》:“此章借燕子以寓其感慨,承首章莺语……污琴书,扑衣袂,即禽鸟亦若其欺人者。《杜臆》:'远客孤居,一时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故两章皆带寓言。”这段话不但解说得确切,而且用程千帆、莫砺锋先生的话说,是“以杜证杜”,用《漫兴九首》中第一首“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来印证诗人的愁情。其实,无论怎么证明,诗中的常情是打不破的,是摆在眼前而切身可感的。

  这让我想起曾听一位唐诗专家讲高适《别董大》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认为高适实在不近情理,“黯然伤神者,唯别而已矣”,离别时说出这样的宽慰语,会让对方听着不自在,感觉自己被搪塞了。这种理解实在轻率而奇异。难道友人离别时说几句自信而爽快的话就不近情理吗?正像孙艺秋先生所说:“后两句于慰藉之中充满信心和力量。因为是知音,说话才质朴而豪爽,又因其沦落,才以希望为慰藉。”这不正体现了知己离别时的常情常理吗?

  我本想对这位学者当面质疑,但他批评古人的“不近常理”时格外自得,让人不忍打破。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联系到钱钟书先生,说钱这个人很冷漠,又禁不起寂寞。他有学生曾回忆说,平时和钱在一个单位,打头碰脸,钱不怎么理他,某次俩人在一个其他场合邂逅,钱却对他这个平时不会多理一句的学生格外热情。这位学者由这么一件小事就得出一个结论,说钱先生平时很自负,凡人不理,等到自己寂寞时,因为没有其他熟人可亲近,显得无趣,就热情起来,其实是自己感到冷落。于是他的人品就显得如何如何。

  其实,人们在熟悉的环境里彼此不以为奇,在其他陌生的特殊场合,一旦遇见,格外惊喜,这是很多人都经历过或能想象的人之常情常理,怎么就被这位学者深文罗织,上升到人格的层面而指摘起来了呢?听到他这样评价钱钟书,我也就不想再替遥远的高适争辩了。

  曹雪芹说: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个人情,很大的比重应该是人之常情吧?有常情则有常理。罔顾人之常情常理,莫说谈文艺,就是谈生活,也会留下笑柄,徒瞠他人之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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