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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痛（梅·萨德独居日记摘选） 文 | 梅·萨德 [美] 译 | 马永波 一
想到我羨慕的作家特拉赫恩、乔治·赫伯特、西蒙娜・薇依和小说家屠格涅夫、特罗洛普、亨利·詹姆斯、弗吉尼亚·伍尔夫、E.M.福斯特，这些作家都是谦虚、内向、洁身自好的一一他们都与当前所期望的潮流不符。这些谦卑沉静的声音，可以说是“人的境界”，与时下所流行的格格不入，甚至看上去边都不沾。 二
为什么我们的价值观念认为，为一桩罪行而哭以及感情的表露是最羞耻的失败？我确定不了其中的原因。但我知道克尔凯郭尔（哲学家）是对的：我们的时代缺乏的不是沉思而是激情——我们为不可计数的痛苦和灾难付出了代价。 三
那四天都去哪了？我突然对时间感到绝望，我的精力在严寒中流失着。每天都在零下十度，已经有一周了，我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坠向睡眠，像一只渴望在什么地方蜷缩起来冬眠的动物。光线依旧炫目，甚至在夜里，满月在积雪上的反光使黑暗微微闪烁。 四
要学会在轻淡无形，不给别人施加压力的情况下去爱一个人。我对保罗这句话留有极为深刻的印象：很好地爱一个人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甚至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办到——保持足够距离，拥有适宜的谦卑。 雨天里有一种甜蜜的安慰。它激发了我做家务的灵感，我刚刚洗了几件宽松上衣，清理了每次开门都让我退缩的小烤炉。 
五 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对假期的想法就是能够在安宁中做这些事情，甚至没有领“塔玛斯”散步的强迫性的冲动。动物们赖在床上睡了几小时。 六
雨，雨，还是雨。天色阴沉，但终于有了些春天的迹象。在木门外沉闷的棕色碎石间，突然出现了小片小片翡翠绿色的苔藓，不只是翡翠绿，还有闪耀的深绿色。小柳树的枝条开始出现银色的幼芽。我总是忘了在散步时带上我的大剪刀。高筒靴是必需的，车辙里和路上到处是泥泞和水洼——这是泥泞的季节，一年中色彩最单调、最阴湿的一段日子。
雪落在高大的枫树周围，而番红花开始到处显现出尖尖的花苞。 七
我打开《小锁匠的日记和书信》，这本书早已绝版，是伊尔莎·福格尔为我生日特意找来的宝贝，我读到这样一段：
我认为，人的不安与对自己的不满，以及渴望一种更生动、更有意味的存在，其大部分秘密是植根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朝向太阳，去爱那必须崇拜的美德与杰出。人都有内在的和谐感。我指的是人可以本能地辩认天道的和谐，并相应调整自己的不和谐和不对称。人总是在试图使自我变得完美。 八 每个人的墓志铭
我的心比世界所了解的
更可耻，更孤独，也更勇敢。
哦 行人，我的心和你的心一样。
我经常想起弗朗西丝·康福德和她极其简洁的抒情诗。我对它们的赞赏难以言表，以自己的技艺使不可忍受的变得可以忍受，这是诗歌的作用之一。 
九
直到现在，我一直孩子气地觉得生活总在前面，准备在某处让我惊奇，仿佛有什么意外的事即将发生，生活确实常常这样。
现在我逐渐懂得，我的生活已经结束或将近结束了。永恒的尽头到达了。这是丰富的一生，满溢着作品和爱，而我真的已有准备就此罢休。也许这就是劳动节情绪，它最多只是个沉闷的假日，夏天的尾声。 十
正如我写下的，诗人的嗜好便是：阳光、独处、大自然、爱情、时间及造物本身。 十一
今天一大早我就在想这个，太阳升起时我正在读亨利·J.M.诺文的小布道书《超越孤独》，我翻到这样一段：
我们知道如果没有独处之所，我们的生活就会有危险。我们知道如果没有寂静，词语就会失去意义，没有倾听，言语就不能沟通，没有距离，亲密就不能疗伤。 我们知道如果没有独处之所，我们的行动会迅速变成空洞的姿势。在寂静与言谈、后退与包容、距离与亲密、孤独与团体之间的精心平衡，构成了基督徒的生活基础。 十二
说来也奇怪，朋友、热恋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惟有独处，在这独处中探究、发现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的才是我真正的生活。缺少干扰、没有关心和气恼，生活会变得乏味。然而，只有当我独处，环视这屋子，重温旧时和它的谈话，我才充分品尝到生活的滋味。 
十三
探索“个性”是这些日子的一个时髦概念，但有时至少显得像是纯粹的自我放任。一个人如何发现自己的个性？我的答案是通过工作和爱，两者都意味着给予而不是索取。都需要克制、自律以及一种无私，并且都是毕生的考验。 十四
到目前为止，我在这海边小屋已住了一年半。对此地的风光美景描述不尽，每日醒来，躺在床上或在床上吃着早饭，目睹朝阳升起，宁静的大海无边无际，我会静静地思考上半小时。清晨的广袤宁静，大海的宽阔，这一切使生活节奏变得大不一样。抑或是我自己的节奏在起变化？ 上年纪了，对所要做的事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好冲动了？现在我办每一件事情都从容不迫。年轻的时候，内心的冲突远和现在不一样。那时我对工作，内心总是想拼命地把它“做完”，与人相爱，情感的热烈导致内心的痛苦…… 周末最好不过的就是吃了一碗沙拉菜——碎小的黑绿生菜叶子，上面撒着鲜艳的橘黄金莲花，吃起来跟看上去一样美味可口。
十五
荣格说：“生活中的严肃问题从未得到过彻底解答。如果它们看上去是可以得到解答的，那么毫无疑问是丧失了某种东西的标志。一种疑难的意义和目的似乎不在于问题本身的解决，而在于我们对它不停地探讨。只这一点，就足以使我们不至于变得愚笨和僵化。”
十六
我带回家一只圆形香草花篮，有18世纪的风格，卡片上写着：
玫瑰适合爱情
迷迭香适合回忆
薄荷适合永远的健康
牛至适合财富
马鞭草适合微妙的感觉
神圣亚麻 适合抵御魔鬼
鱼尾菊适合思念不在的朋友 十七
脸上出现的一道道皱纹比之我整个人过去一年里的心理状态显得并不重要。在安迪代我发言讲到《诗人与蠢驴》的某一处时，他说道：“不要剥夺我的年龄，它是我挣来的。” 我的邻居希望永远被人们认为是三十九岁，这使我想起了K在信中所说的，三十多岁的人们伤感于青春的逝去，是因为在我们的精神文化中，没有把成熟作为一种财富来看待。 十八
处在这个年代，越来越多的人被生活所困，基于内心决定，能够真正有选择的人也所剩无几。事实上，一个独身女人，无家室可言，只身一人住在这所坐落在寂静村中的房子里，追寻着自己的灵魂，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个作家，能够记录她灵魂苦行的过程是值得欣慰的。 人在黑暗中，想到沿岸礁石岛上灯塔的守望者时便有了慰藉。有时入黑以后外出散步，看见我灯光明亮的房子那般生机熠熠，我顿时觉得——我在这里所有的痛苦煎熬都是值得的。 有时间思考，这是难得的，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了不起的奢侈。有时间和自己在一起，因而感到肩负的责任是重大的。有生之年，我当尽量充分利用时间发挥自己的力量。
十九
这不禁使人想起了米沃什的诗《天赋》：
一天如此幸福，
雾气早早消散，我在园中劳动。
蜂鸟落在忍冬花上。
在世上我不想拥有任何事物，
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羡慕。
曾经遭受的不幸，我都忘在一边。
想起过去也没有什么困窘不安。
我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苦。
当我直起身，看见
蔚蓝的大海上白帆点点。
二十 在关键时刻，一个人总是孤立无援，也许从这如此绝对的孤独生活中，从生理以及各方面的完全孤独中，我所得到的好处，或者可以说是顿悟，是一种与人类世界沟通的途径——一个人用来对付这完全孤独生活的途径，也是一个人变得成熟的途径，是心理上的伟大旅程。 我讨厌粗俗的灵魂，痛恨无聊的闲聊。 
梅·萨藤（1912—1995），生于比利时，4岁时随家人移居美国。诗人、小说家，一生创作了50多部作品，曾在包括哈佛大学在内的多所大学教授过诗歌，1958年当选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被誉为“人类精神的探索者”。她在前半生的教学与写作生涯结出累累硕果之时，选择了独自隐居，面海而居，体悟孤独与人性的关联。 马永波，1964年生于黑龙江伊春，当代诗人、翻译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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