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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专学生,是我上学时最讨厌的人”

 她刊 2024-02-05 发布于山东

这里是不定期上线的她刊「对话」栏目。

每期邀请一位或一组,素人或明星来到这里,聊个人的生活和经历,谈个体的想法和见解。不代表所有人,更不涉及任何拉踩。

希望这些故事汇总在一起,能给大家提供一个新的观察视角,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今天是第31期。

1月24日,腊月十四,距离农历新年还有十六天。

江西新余渝水区发生火灾,造成39人遇难。其中,有补习机构里的多名专升本学生。

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真实的细节也被披露讲述——有人为专升本考试准备了两年半、遇难女孩的书包里英语书写满了笔记、有人在出租屋里准备好了切好的菜......

如果没有这场灾难,他们会在31号放假,然后在正月初十“开始年后强化冲刺”。

他们努力,坚韧,在二十岁的年纪,依然期待用一场考试证明自己,跃向更高的彼岸——这似乎,和大众印象中“不努力只能去上大专”的印象极为不符。

也是带着这样的困惑,她姐找到了一位大专老师。

在这个关于“我的大专学生”的叙述里,掀开的人生远比我们能想象到的更加触目惊心。

“他们是我上学时会躲着走的人”

嘉敏一直对于站上讲台这件事有畏惧。

学生时代,她就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即便知道答案,也会磕巴许久才答出来;大学做PPT上台讲演,她也总是非常紧张。

“我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个职业不适合我,所以从来没考虑过(当老师)。”

但有时命运就是如此阴差阳错,结束实习后她回家准备考公考编,发现了一所学校的教师岗位和她恰巧专业对口,她犹豫着报了名,然后考上了。

而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最初的不适应会来自学生。

这是一所专科院校,不同于高考制度中统一规范的分数划线,这里的学生来源鱼龙混杂。即便是考试,也有一部分灰色的可操作空间。

要进入大专学习,有三种方法。

第一种是我们所熟悉的,普通高考没有考过本科线,只能选择专科学校就读。另外两种都是中专考入,一种走单招,也即面向中专学生,院校独立组织考试录取;另一种是春季高考,由省考试院组织,许多专科院校在此时开放招生。

除了这三种方法之外,她所在的学校为了招生,还启动了五年制专科计划——也即从中考招揽学生,让学生在学校完成五年学业,之后拿到大专学历。

在嘉敏的感受里,五年制专科的学生最难带,普通高中考上来的学生最好带。

她自己是985院校研究生毕业,学习生涯“不算特别优秀,但也还不错”,在成为一名老师之前,她羞怯,敏感,不是很会表达自己,一直是个温和乖巧的优等生。

也是因此,她在上学时总会避开班里那些嘈杂的差等生——“看到他们就害怕”。

但这份职业,让她不得不和这群她曾经最讨厌的人群接触。

嘉敏在学校拍下的天空

她所在的学校管理很严苛,以一种近乎于军事化高中的模式在管理着这群本该享受大学自由的年轻人。他们每天查寝,不允许迟到早退旷课。每一节上课都需要点到,一旦发现学生旷课,老师需要和班长沟通,来确认学生的情况。

疫情期间,即便是没有课的时间也必须呆在学校里,请假出校门的流程无比漫长,时间也精确到分钟。如果有学生晚归,保安会打电话给班主任询问具体情况,确认了之后才能放进门。

作为班主任,嘉敏必须和学生们的家长保持密切联系。有学生找借口请假,她会给家长打电话询问情况;有学生夜不归宿,她需要确认情况后和家长沟通;有学生因为心理问题开始催吐,她也必须告知家长,“以防再犯什么事”。

领导给他们开会时说的最多的话是:“教学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你的学生到底安不安全,重要的是你的学生有没有在网络上给学校造成负面舆论。”

究竟是过于严苛的管理方式让学生产生了逆反心理,还是本就成绩不好的学生才让学校放心不下,到今天已经很难具体归因到某一方。

但可以确认的是,在这种紧绷的环境里,学生们飞快地学会了撒谎和演戏。

嘉敏回忆起一个女孩为了逃课而做出的努力,那几乎是一个逻辑缜密的完整表演。

“她在前一天晚上给我发消息,说老师我痛经,然后十一点十二点,又给我打电话,说自己特别疼,这样的消息会发一整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看到消息。我当然会说那么你请假吧。”

“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点事儿都没有,批假之后,她在宿舍开心得跳了起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学生们为了一些微小的自由找各种方法突围抗争,而身处漩涡中心必须背负所有责任的老师,跟在他们屁股后头严防死守,努力从学生们的言语、眼神、肢体动作等等部分抓取破绽,以避免“出事儿”。

春天,嘉敏和同事们一起放风筝

刚开始教学生时,嘉敏试着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予学生更多自由,因为在她曾经的理解里,大学就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地方,应当给学生们更多看世界的空间。但这种尝试得到的回报是:学生们不听她的话,和她对着干,甚至直接和她争吵。

“你没有办法招架这些人,他们永远都会跟你说谎。”

所以现在,她不得不像那些从业许多年的老师一样,带着怀疑的有色眼镜去观察学生的一举一动:“我不信任他们,所以现在如果学生要请假外出,我就需要他们给我证明,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出去。”

嘉敏形容她和学生们的关系是一种猫鼠游戏,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而她,也“在做一些以前最不喜欢做的事情”。

“他们的家庭环境,没有中间值”

但熬过最初的痛苦之后,嘉敏用了更多的时间来与学生谈心,也开始关注学生们背后的家庭。

逐渐地,她发现,班上孩子的家境有着极其明显的分割线。

她所带的班级有四十五个人,其中八个家境富裕:在省会有别墅、家里开公司、不想学了就回家......父母对他们没有要求,顺利地拿到学历就好——甚至,没拿到也没关系。

嘉敏所在的学院是经济管理,专业大类是电子商务。她负责教授学生们直播营销实务和新媒体运营相关。

她教过的一个男生,家里在当地开企业。来上学没多久就选择了退学,因为本来想着学点电商相关的东西回家帮忙,但上了一阵子之后觉得没有意义,就直接离开,回家继承家业。

当然,这是极少数。

班里剩下的三十多个学生,家庭信息表上天差地别却又暗含一致——农民、务工人员、环卫工、摆摊、超市售货员......

有的学生父母一方因工伤或是慢性病失去劳动能力,有的学生家里依靠母亲替人卖熟食为生,有的学生依靠哥哥姐姐的接济生活。

也是在和这些学生们更进一步接触时,嘉敏感受到了生活的荒谬。

去年下半学期,有个女孩来找嘉敏申请走读。

嘉敏一开始很疑惑,以为女孩是要兼职打工,多问了几句。女孩最后哭了出来,说,爸爸妈妈临时去深圳打工了,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妹妹需要照顾一日三餐。她还恳求嘉敏看看能不能让妹妹住进宿舍,但被学校方面拒绝了。

最后,嘉敏只能加急为她办理了走读手续。

那之后,女孩的生活变得匆忙潦草。学校离家十公里,她每天要给妹妹做好早饭,送妹妹上学,然后自己来学校上早八;之后再在妹妹放学时去接,回家做饭,最后才完成自己的学业。

“其实有时候我跟她说,你如果迟到一点没有关系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迟到过。”

嘉敏看过她和父母的聊天记录,也并非是我们想象中那样压榨大女儿的狠心父母。他们会嘱咐女孩路上小心,在女孩辛苦时安慰她,告诉她如果需要钱的话就直说。

但显然,在赚血汗钱和照顾家庭之间,他们也只能选择一头。

贫穷围困下的抱团取暖,即便搂得再紧,也仍是四面漏风。

在这个小小的班级里,贫富差距撕裂开狰狞的口子,而这中间,是令人恐惧的空白。

嘉敏自己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念书时供她去补习班,高考前送她去艺考,大学毕业鼓励她全职考研,研究生毕业鼓励她全职考公。

在遇到这些学生之前,她从未意识到,这一路有多顺遂。

“以前我觉得,我和他们的人生差距就在于他们没有好好学习,但后来我意识到,我爸妈赚的钱很重要,我妈妈给我的耐心和鼓励很重要,而我引以为傲的努力可能只占很小一部分。”

她的大部分学生,在初高中没有办法去上补习班,父母的人脉和眼界也不足以支撑他们去依靠信息差获取更好资源。而那些家境优渥的学生,父母在他们读书时期没有给到正确引导,从未告诉过他们学习的重要性。

“他们想象不到生活有其他的可能性,这不是他们想要努力就可以够得到的东西。”

而教学的日子久了,更令她感到惊悚的是,即便是在专科院校,家庭差距也依然深刻地影响着孩子们的学业。

她教授的课程与新媒体相关,所以大部分时候,她需要训练学生们的网感,鼓励学生们对各种热点事件进行解读讲述。

嘉敏给学生们布置的作业

她会教学生一些公关理论常识,引导他们去思考市场营销的本质,给他们灌输品牌形象相关信息。

但——“有的学生可能连我说的那些热点都刷不到,他们也不懂怎么去拆解信息。而那些家里有钱的学生,好像天然就'灵光’一点。”

1998年3月,中国第一笔互联网网上交易成功。2003年5月,阿里巴巴创立淘宝。2016年蘑菇街率先上线视频直播功能,之后的5月,淘宝也开始用直播带货。

尽管发展飞速,但时至今日,这一领域完全兴起也不过十余年。

但即便是在这样一个还可以被称作新兴行业的赛道内,家境的影响因素依然分外鲜明。

“数字鸿沟”的概念再次被验证,信息落差而导致的创新能力差别、应用程度差距,又一次成为了无数人越不过的玻璃天花板。

“他们不相信神话”

事实上,电商是一个造就了无数神话的专业。

互联网上,总有各种各样闪着金光的财富故事——女主播月入十万、某电商直播一晚上营收超千万、平台节庆一秒破亿......

在对话之前,我也以为,走入这个专业的学生大约也怀有同样的梦想,会在大学期间就不断尝试实践,然而并没有。

对话中,我们谈到了张桂梅鼓励女校学生的一个情节:“读出书来,你一个月赚八千!”但嘉敏摇摇头,在她看来,这样的金钱刺激并不适用于这些互联网原住民:“他们只觉得我在画大饼。”

“我说这样会影响你成绩,他说没关系;我说你将来想干嘛,他说就自己呆着;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找工作?有没有提前规划?没有,都没有。”

当然,这也并不全是学生的问题。

有的学生在报考专业时渴望能够通过自媒体变现,但进来之后,觉得自己“啥也没学到”。

一方面,学校本身的资源不足,作为一个很依赖实践的专业,学校合作的企业并不都靠谱,能够让学生学到的东西很有限。另一方面,课程设置上仍有不足,学生很难完成从课堂到社会的路径转化。

“他们每天都在学习着那些互联网神话,但绝大部分人心里都认为,这个东西离自己很远,他们也不对此抱有期待。”

开会时领到的教材

另外,在校外实践兼职这件事上,嘉敏班里的学生再次步入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做兼职的、有自己的想法的、会想着做直播做账号或者是去投比赛的,是同一群人。他们没有那么努力,但是各种作业做得很好,从不请假,从不给老师找麻烦。”

家境较差的学生则分为两种,一种拿着生活费浑浑噩噩,混日子过。“他们根本不会想未来,只想着我能不能再睡个懒觉?今晚这个游戏我能不能再开一局?我要怎么糊弄我的老师?”

学生交上来的作业

另一种,学习非常努力,但不会想到去利用专业赚钱,而是埋头于书本,从第一天就开始准备专升本。

大专院校有一个上升通道是技能大赛,也就是说,学生可以通过技能大赛拿奖来获得更多机会。

比如拿到省级一等奖,可以在专升本时免试一部分课程;拿到国家一等奖,可以直接参与面试。另外,拿到国家一等奖有机会以本科学历回到大专当老师,在日后的就业市场上也很有优势。

嘉敏在学校负责这类技能大赛的培训,之前,她看中了一个学生的潜能,希望那个学生可以来参加集训。而学生自己也想要参与,希望能够从中学到东西。

嘉敏所在学校的横幅

但集训了一段时间后,学生的父亲打来电话,语气严厉地埋怨嘉敏:“你不要让我们家孩子弄这些有的没的,我就希望他好好学习,现在已经给他报了专升本的班了,他获得一个好的成绩就可以了。”

“他们还是认为,可以通过学历的提升来获得阶层跃迁,书本更能带给他们安全感。”

而正如我们熟知的另一些社会现状一样,在这样的生态中,被倾轧更多的还是女孩。

嘉敏听办公室其他老师提起过班里女生办退学的事,家里是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父母希望两姐妹都退学回家赚钱。老师很痛心,劝告说:“难道你希望你将来生一个孩子,父母学历那一栏你只能填个中专吗?”

女孩很努力地回家争取了,但没有用,最后,还是退学离开了。

有的女孩早早谈恋爱,在念书期间休学回家生孩子;有的女孩因为身体不好吃药,而被造黄谣。

嘉敏接触过很多女性主义知识,她也曾经试图给女孩们讲述更多广阔的概念,但女孩们很少聆听。

那些互联网上激烈的讨论,并没有任何浪潮能触达她们的岛屿。

后续的职业选择和就业空间也一样,被男女刻板印象牢牢绑定。

电商行业里,女孩们更多被默认为做主播,很多商家也喜欢让女孩当客服。因为女生总是更有耐心更能共情的,作业完成水平能力也更高。

“他们实训过程里,有男生做客服还跟对面的客户骂起来了,特别离谱。”

但与此同时,男性被鼓励去做运营、统筹、数据复盘策划......而电商行业中,相较于来钱快却不稳定的主播行业,拥有技能实训的运营,显然有更大发展空间。

这种行业内的选择也潜移默化地辐射到了学校里,嘉敏班上的一对情侣,女生做主播,男生做运营,当嘉敏提出让女生参与数据分析时,她却后退了一步:“这个我做得不够好,还是让我男朋友来吧。”

嘉敏看着她,很想说,其实你可以做得到,其实你可以做得很好。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当老师三年,嘉敏感受到最多的是无力。

她无法真的教会每个学生去胜任工作,无法解决学生们之间巨大贫富差距带来的隐形霸凌,无法帮助贫穷的女孩减轻生活负担,无法给予潮水中的女孩们一棵觉醒的稻草。

甚至大部分时候,她必须作为严厉的老师,来规范班级内的秩序,保证每个学生的平安。

“我只能看着他们自己去消化一些事情,他们依旧要面临他们生活中的困难,那些事情都只能靠他们自己去化解。”

“其实我特别想抱着他们一块儿哭,但是我知道我不可以。”

但说完这句话,嘉敏还是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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