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建安十三年(208),左将军、名义上的豫州牧刘备与讨虏将军、会稽太守孙权结成同盟,在赤壁之战中大破曹操,分别据有了荆州的一些郡县。 随后,刘备面见孙权,“求都督荆州”,孙权应允,并将自己占据的部分地区转归刘备管辖,此举被人称为刘备“借荆州”。 对于“借荆州”所“借”为何地,为什么要“借荆州”,学界有不同观点。 1、所“借”为何地同“借荆州”其事之有无史料简约、众说纷纭一样,“借荆州”所“借”为何地,史籍记载更加模糊。 《三国志·吴书·鲁肃传》载:
《三国志·先主传》裴注引《江表传》的记载较之翔实又略有不同:
《资治通鉴》卷六六概括表述为:
上述记载中,“荆州”“荆州数郡”所指为何,首先得弄清荆州建置的沿革和赤壁之战后荆州各郡的归属。 荆州为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东汉时治汉寿县(今湖南常德市东北),汉末刘表任荆州刺史、荆州牧,驻襄阳(今属湖北),赤壁之战后刘备表刘琦为荆州刺史时,刘琦在夏口(今湖北武汉汉口),刘备为荆州牧,治公安(今湖北公安县西北),孙权袭夺南郡后,荆州治所在江陵(今属湖北)。 曹操南下时,荆州共有八郡:
其中,南阳、章陵、南郡、江夏为江、汉间四郡,武陵、零陵、长沙、桂阳称江南四郡。 赤壁之战,曹操保住了南阳、章陵二郡,又占据了南郡、江夏二郡之北部地区,旋废章陵郡,以南郡北部和章陵之地置襄阳(治襄阳县)、南乡(治南乡县,今河南淅川县西南丹江南岸,已成水库)二郡,以江夏北部地置江夏郡(治上昶城,今湖北安陆市西南);刘备攻据了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孙权夺取了南郡、江夏二郡之南部地区,以故江夏南部为江夏郡,治沙羡。 所以,“借荆州”是以荆州各郡都“借”出吗?显然不是,因为南阳、章陵和南郡、江夏的北部并不为孙刘所有。 究竟为何地,大抵有五说: (一)“江、汉间四郡”说。 元人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时称:
刘备“求都督荆州”,鲁肃劝孙权“以荆州借刘备”即指“江、汉间四郡”。林成西《重评刘备东征》即持此说。 (二)“江南四郡”说。 近人卢弼在《三国志集解》中引姚范之语:“(荆州数郡)若非(孙)权借者,权安得使使报欲得荆州。”并引申说:
张作耀《孙权传》曰: “'借荆州’的决策,确切地说,就是允许刘备收取江南四郡”,就是姚范、卢弼观点的反映。 (三)“江陵”说。 张大可《三国史》曰:
(四)“江夏郡”说。 胡觉照《异说三国》曰:
叶哲明《论关羽和荆州之争》亦谓刘备借了江夏:
(五)“南郡”说。 《三国志集解》引王懋弘之语日:“(周)瑜卒,(孙权)以南郡借先主。” 明确提出“借荆州”所借为南郡。由于当时南郡的襄阳等地为曹操所据,此说又表述为“南郡之一部”。此说为后世广为接受。
“江汉间四郡”说和“江夏郡”之说显系谬误:
“借荆州”的含义,实则包括两个方面内容:
赤壁之战中,刘备参与了追击曹操,进攻南郡,“备、(周)瑜等复追至南郡,曹公遂北还,留曹仁、徐晃于江陵”,但坚持作战的是周瑜,他将兵数万人与曹仁决战,“瑜、仁相守岁余,所杀伤甚众,仁委城走”。 显然,南郡是周瑜攻克的。周瑜任南郡太守后,奉命将南郡江水南岸孱陵(今湖北公安县西南)一带划归刘备驻防,这也许是对刘备先前参与进攻南郡的回报,刘备在油江口立营,更地名为公安,被限制在一个狭小区域之内。刘备为向北发展,就以归服者众、难以容纳为理由,“求都督荆州”,一来取得对荆州各郡的军事统辖权,与他“荆州牧”的行政职权一致,二来矛头直指周瑜,以“(周)瑜所给地少”,要求将南郡归属自己。 汉末的南郡在被曹操分置临江郡后,这时合起来已辖十多个县,“周瑜所给”的南郡江水南岸,充其量一两县之地,故刘备抱怨“地少”。 为什么不以江南四郡“安民”,一来当时这些地区还未开发,条件很差,不足以“安民”,二来江南四郡的政治倾向一向从属于江汉间各郡,刘表、曹操、刘备和后来的孙权,都是在占据江汉地区以后,对江南地区通过招诱或小规模作战而取得。 正像当初蒯越对刘表所言:
总之,刘备“求都督荆州”,使其据有了南郡曹操所据地之外的各县(即以宜都太守张飞驻守),并对江南四郡的占据“合法化”。 胡三省以“荆州之南岸,则零陵桂阳、武陵、长沙四郡地也”诠释“周瑜分南岸地以给刘备”,尽管有悖周瑜南郡太守的职权(南郡太守如何能将其他郡“分”给他人),但多少反映了四郡之归属需孙权认可之事实。 至此,刘备取得了孙刘联合作战时所占据的荆州六郡除江夏郡之外五郡的军事统辖权,这也是“荆州数郡”之说的来由。 至于江夏,看来刘备并未提出要求,或许他明知孙氏觊觎江夏已久,早在赤壁之战前曾攻杀刘表所署之江夏太守黄祖,屠沙羡城,纵然要“借”,孙权也不会答应。 之所以时人和后世将刘备的行为称为“借荆州”,是因为刘备以此取得了孙刘所据六郡中的五郡,且五郡旋被孙权夺取后,当初被刘备接管的南郡的治所江陵同时被孙权作为荆州治所,以行政治所地名称行政区域,古今皆有这个习惯。 《三国志》中多处称南郡江陵之地为荆州,如《吕蒙传》:
不独针对刘备借地之事。 孙权所袭、关羽所失地为公安、江陵(刘备所“借”的主要地区),并不含夷陵和江南四郡但史家多称为“袭荆州”“失荆州”,刘备先前的行为当然可称为“借荆州”,何况刘备自己的要求就是“都督荆州”。 所以,“借荆州”之说是符合史实和习惯的。至于刘备自己夺取的江南四郡还需孙权认可,则与赤壁之战的背景和孙、刘角色的转换有关。 2、为何“借荆州”?既然在赤壁之战中孙刘联合破曹,江南四郡又系刘备遣将攻据,但都督荆州、接管南郡,为什么却被认为系“借荆州”呢? 缘于赤壁之战前后时局的变化、孙刘角色的转换和战斗中双方的作用。 赤壁之战初始,对手主要是曹操和刘备,对此,史籍记载和史官认识是一致的,《三国志》之《魏书》《蜀书》《吴书》亦无大异。 《武帝纪》作:
陈寿亦将此役概括为:
此外,曹操还有“刘备者,吾俦也”之语。 这些史料都表明,曹操认为他的进攻对象是刘备,孙刘一方的主角是刘备。 但是,战争靠实力。 孙刘联盟时,刘备的军力是关羽的水军精甲和被曹操打散归来的士卒共万人(这个数字系诸葛亮对孙权所言,可能还被夸大),江夏太守刘琦的战士万人,共计两万人;而孙权的兵力则远过于此。 当周瑜向孙权求精兵五万时,孙权说:
《三国志》诸葛亮本传亦有:
因此,赤壁之战确如赵翼所说乃“藉吴兵力”。 更重要的是,孙刘取胜的关键是火烧曹操的战船营垒,此计系孙权方所定并实施,全与刘备无干。 后来曹操欲贬损周瑜,致书孙权说:
虽为挑拨之语,却反映了周瑜在赤壁之战中的决定性作用。 此类史实都加重了战后孙权的“话语权”。因而,战后刘备、孙权在联盟中的地位产生变化,刘备战前的主要地位和主角角色难以保持,孙权已居于主导地位。 换句话说,在孙刘联盟的“蜜月”阶段孙刘“绸缪恩纪”,实为一家,故吕蒙有“今东西虽为一家,而关羽实熊虎也”之说。 鲁肃向刘备荐庞统,周瑜向孙权提出由自己指挥关羽、张飞作战,刘备劝孙权以“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的秣陵为都城,说明他们一时不分彼此,甚至互相提携。 先前,这个大家庭的“家长”是刘备,赤壁之战后却成了孙权。 刘备也想保住自己的地位,所以战事正酣,他即果断上表以刘琦为荆州刺史。 这是一个正确、及时的行动。荆州系刘表的地盘,按当时的习惯,靠实力夺取的地方是可以父死子继的。 刘表死,刘踪降,参与赤壁之战的刘琦继任荆州刺史理所应当。 以刘表生前与刘备的关系和刘琦对刘备等人的倚重,刘备在荆州刺史刘琦麾下是可以左右逢源、反客为主的。刘备随后即遣将招降和攻据江南四郡,对此孙权也无可奈何,并不存在如卢弼所说“孙权听其自取荆州数郡,不加阻力”或张作耀所谓“允许刘备收取江南四郡”问题。 3、刘备的选择因为当时是同曹操争地盘,且荆州的故主是刘琦。 可惜好景不长,刘琦很快病死,孙刘双方就荆州主权相安无事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刘备尽管被属下推为荆州牧,但他明白孙刘具有的荆州六郡是以孙权为主力的联合力量在大败曹操后取得,他对荆州的“领导权”必须得到孙权的认可。 为摆脱周瑜的挟制,并使孙权默认江南四郡归属自己,刘备直接面见孙权,主动提出“都督荆州”,从而演出了“借荆州”的话剧。
正因为刘备占据江南四郡需孙权承认,才会有数年后孙权反悔,索要长沙、零陵、桂阳之事。 从鲁肃和关羽交涉时“但求三郡”语气不难理解,孙权认为刘备占有的五郡均属自己。 孙权方面充分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和刘备的弱势。 本来,在协商联盟时,诸葛亮就对孙权说:
诸葛亮的话很清楚,你帮我们打败曹操,我们站稳脚跟,你们解除威胁,就能与曹操形成鼎足之势。面对曹操“会猎于吴”的恐吓和“议者咸曰”降曹的内忧,孙权以联合抗曹能保住父兄基业、保住江东六郡,于是毅然接受。 但是,当在赤壁之战中发挥关键作用、曹操战败北还以后,争夺荆州则成为必然之举,于是以周瑜、程普分别驻守南郡、江夏。 刘琦病逝后,孙权本人及其部属都认为孙权是联盟的主宰者,应该决定荆州的命运。 所以,尽管战后刘备表孙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而孙权却能够“越俎代庖”,插手荆州事务,分刘备攻据的长沙郡而置汉昌郡。 而刘备这个荆州牧,尽管已据有江南四郡和南郡之一部分,也不得不屈尊向“盟主”请求承认,并认可分割长沙。 好在刘备不看重虚名,不论是“借”是“给”,只要实际据有、有利于今后发展即可,这也是其“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之一端。 孙权一方之所以强调刘备“借荆州”,还与认为刘备对他们是一种依附有关。 的确,刘备在赤壁之战前,漂泊半生,一直无立身之地。他投公孙瓒、附陶谦、归曹操、奔袁绍、依刘表,无不具有依附性质。 赤壁之战中,孙、刘本以两股独立的政治军事力量联合,但也许是由于实力强弱战功大小对比分明,也许是由于“思维惯性”,孙权部属仍然视刘备对他们为依附。 战前,周瑜就对刘备说过“豫州但观瑜破之”这样轻视刘备的话。 战后以南郡江水南岸地划归刘备驻守,本为互利,周瑜在临死前致书孙权时却视此为“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就连对待联盟关系十分理智的鲁肃,也对关羽说:
刘备方对此似乎也不太在意。关羽在回应鲁肃的责难时,有“乌林之役,左将军身在行间”之语,看来刘备的主角地位战争一开始就失去了,只是“身在行间而不是统帅,被人视为依附也无可奈何。 但是,荆州问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刘备的立国战略是“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孙权的发展方向是“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及,据而有之”,双方都视荆州为必得之地。 赤壁之战前,刘备在荆州已经有了一定的发言权,而孙吴屡屡染指荆州(主要是进攻江夏),却所获甚少。 赤壁之战后,孙权虽然在荆州具有了主导权,但荆州名义上的军政长官却是刘备。在这种形势下,孙权不可能“大公无私”地“借荆州”,刘备也不会俯首帖耳地“还荆州”,“'借荆州’是在强敌面前孙刘双方互相利用的产物。 孙权既不想长期'借’下去,刘备也不想轻易'还’给他”,“刘备借荆州一有借无还”则势所必然。论者或曰:
因为,“荆州问题的纠缠,并不是借与还的道义问题,而是军事形势上的实质性的斗争。荆州在谁手里,军事上的地理优势条件就掌握在谁手里”,刘备、孙权都不会轻易放弃荆州。 因此,不必讳言刘备“借荆州”,也不必高估孙权借出荆州。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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