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顺

老家清早的河岸

晚饭后，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她老同学家小坐会儿。我早听她谈起过无数遍，知道她们这两年重逢后往来密切，很谈得来，又都是寡居，也能相互照应，就欣然说，好呀，刚好认识一下。

走到小镇西头，和我的初中一墙之隔，就是那位钱阿姨家。敲门进去，她也刚吃完饭，正在洗碗，一看见我们母子，惊喜极了，端出零食水果招呼我们，又叫儿子下楼来。儿媳知趣地接过碗碟去洗好，自己上楼去了，她是贵州人，听不懂我们本地方言，想来也不愿意我们为了她而卷起舌头讲普通话。

钱阿姨是头一回见到我，落座后就惊叹：“哎呀，真是跟你爸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爸是我小学同学，那会就三条杠，出去做什么活动，他都是在队列前面扛旗的。现在你更出色。”她说到这转头对我妈说：“你说你这都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她儿子也笑着加了一句：“一辈子两个男人都这么优秀，您这人生还不知足？”

礼尚往来，很快我就得知了钱阿姨的儿子有多好：他在上海很混得开，对母亲更是有求必应，每月都给两三千生活费，这在小镇上足以过得相当滋润。本来她也是个乐天派，这两年一个人更是自由自在，各种文艺生活丰富至极——说到这，她儿子也揶揄：“我妈这辈子一事无成，现在才是她的人生高光时刻。”她听了直乐呵。

还不止如此，儿子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不说逢年过节回来探望，日常寄各种东西回来，上次钱阿姨脚底一滑，摔得手骨折后，他放心不下，在家里装了个监控，每天远程就能看到老妈的日常起居。他建议我也装一个，这样安心多了，“要是一天看到镜头不动，就知道肯定出啥事了”。

儿子对老妈别无所求，就希望最好像现在这样每天快快乐乐，“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无病无痛：“你不生病，就是帮我省钱了啦！”

回来的路上，母亲说：“你看看人家，比你会说话多了。”我笑问她：“那你听了，是不是羡慕人家有个好儿子？”她摆摆手：“那没有。我跟她活法不一样，花不了那么多钱。我养老的钱也早就藏好了，不会伸手找你要钱的。我自己有钱，买啥都行，何必跟你开口？”

南宅的雪珍，前一阵说起女儿买了一堆东西孝敬，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邻居们知根知底的，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给女儿的钱何止数万，说到这，母亲说：“你算算，这还不是吃自己的？你自己给女儿钱，现在换一只手又回来，是不是这个理？”

乡下其实普遍如此。我二姨家也一样，就一个掌上明珠，这些年给出去的都不知有多少，当然必须得说，女儿还有孝心，回娘家总要给添置点什么，过节了也记得给老爹买酒喝，但他们那边也有邻居跟我姨父说：“你给出去的钱，拿来买酒都能装一整车了。”

有时，子女倒是很有孝心，但也未必合老人的心意。听说镇上有这么一家，父母虽然都是退休工人，但多少年来都节俭惯了，儿女每回节假日送礼，老父亲都要询问再三花多少买的，不许乱花钱。

为了过这一关，两个儿女不得不每次编一套说辞，买来的也压低价格，但有一次还是让父亲识破了，怀疑怎么能那么便宜，到最后，本就脾气火爆的小女儿终于爆发了：“你能不能别这样？我们现在又不缺钱，买了你就收下，你知不知道我们每次要骗你也很辛苦？”出乎意料，她这一发飙，老爹倒也没怒，就此默默收下了。

送礼当然人情之常，但母亲也觉“就娘俩，也没必要在意那些虚的”，有时节假日倒是我空着手回来，满载而归——因为别的亲友送给她的水果、糕点、零食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这问题，她跟我讲过不止一次：“孝不孝，你有那份心就行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母子间没必要刻意。我也不要你什么红包，没必要。你从小就让我省心，大学毕业后也都靠自己，不像别人啃老，没找我们伸手，我已经比别人家父母轻松太多了，怎么还能找你伸手？你自力更生，我也要自力更生。”

当然，像她这么想，也是我的幸运。在乡下，“啃老”的固然不少，“啃孩子”的也不少。总有一些父母，觉得孩子能有今天，全靠自己的养育之恩，年轻时吃过的苦，现在都要从孩子身上找补，大事小事都是一个电话打到上海，满足不了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让子女赶回来处理。

有的父母对儿子倒是常感亏欠，对女儿就常感亏欠了自己太多。虽然独生子女一代，乡下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淡了许多，但在有些老人心目中，儿女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父母给女儿一口饭吃，是希望她以后能掏心掏肺；而父母给儿子掏心掏肺，只是希望他以后能给口饭吃。

邻居张红有一回也抱怨：“别人家都多少靠点父母，我们姐弟俩真是全靠自己，到头来现在父母倒要靠我们。”不过话是这么说，在她眼里，弟弟差不多就是尽孝的标杆，时不时总在我妈面前说起：“怎么你生病了也没见你儿子回来？”我妈说“他不知道”，她就叹了口气：“你真是把他给宠的，像我弟弟，每个星期都回来。”

说到这，我也跟母亲说：“你生病不和我说，别人会说我不孝啊。”她反问：“我都不在意，你在意那些干嘛？别人议论说'你儿子如何如何’，我心想，你们懂什么？我们家有自己的一套活法。人生是自己的，没必要为了活给别人看，即便不舒服也硬撑着。”

那天晚上从钱阿姨家回来，路上母亲还说：“每家的活法不同。你钱阿姨觉得她儿子那样很好，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换作我就不行，我不要你这样包办，把老娘当小孩似的，而且我也受不了别人替我做主。”她说有次两人说起，我妈说“我儿子不管我的，都随我”，钱阿姨说：“那我儿子不行，他要做主的。”

那天晚上快到家时，母亲忽然扑哧一笑：“我其实想不到你会愿意跟我一起去，还怕这样家长里短的，你宁可在家看书。”我说：“书也看不完。再说这有什么不乐意的？一起走走这不也挺好。”她笑着端详了我一眼：“嗯，我儿子就这点好，花言巧语不会，但无论我说什么，你总能顺着我，尊重我的意愿，也从不勉强我。”

进屋里来，她思索了下，坐下来最后总结：“孝顺孝顺，顺大人的心意才叫孝顺。那我的心意就是你别管我，我自己会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