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节期间的梦，是我的“春梦”。 这个梦实实在在吓醒了我。迷梦之中，我切身感受到一种无边无际不可抗拒的追击和威压。 群山环绕，乌云遮蔽。四野通透如镜，晦暗却清晰，景致只欠缺艳阳普照以增光添彩。我们，逛山、看山、看云，等雨。 山村门前铺满猩红的爆竹屑，与门上对联辛辣的红一起炫耀着年味。耳畔远远近近，洪大或细切，是此起彼伏一阵阵连串的鞭炮声，或者冷不丁零星轰然炸响。“呯”、“叭”……，渐远渐稀，让人担心热烈火爆的春节正悄然过去、正渐次冷淡。 年复一年，“我们”360多天的漂泊，换来三、五天稍纵即逝的相聚和快乐。 我就这么长大，也这么老去。 徜徉山野，我不记得“我们”都有谁，跟谁在一起。是逐渐老去的发小？大年初一我回老村见过的；是我相处最亲密的同学？他们似乎都没有这样的闲工夫；是我的爱人？这个春节我一个人返回故乡；或者是我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似乎都不在家乡，都跟儿女去了东南西北不同的城市，他们新的职业是带孙子。 抱歉，我真的记不起来。但我希望所有我在意的人和在意我的人能分享到这个梦，尽管，说到底，这是一个噩梦。 可是，人生能有多少美梦呢！我们都向往如画如诗的美梦，但“我们”似乎没有共同的美梦，“我们”各自能有的美梦千奇百怪，“我们”似乎从来就不曾领略过什么美梦；“我们”都不喜欢噩梦，可阴差阳错，“我们”通常会在一些不期而至的噩梦中活着、惊恐着，直至麻木。 仔细想来，“我们”有个优点：灾难总是在遭遇灾难之后才知道是灾难，才会被认定为灾难。灾难没有发生，就等于不会有，也等于没有。“我们”甚至会讨厌那些预言、预测或提醒灾难可能到来的人，把“他们”归入“负能量”，甚至试图堵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话。“我们”沉缅于“过后计”，特别擅长逆来顺受、得过且过。 “我们“有个缺点：再大的灾难，只要不降临到自己头上，不算灾难，就风轻云淡，轻描淡写。说起别人头上的灾难，“我们”像讲故事一样绘声绘色，感情丰富的还能挤出几滴眼泪，掬一把悲天悯人的泪水。 人间多好。  我们在山间、山林、山村游走。除了不明亮，过于阴晦，景色、空气、风都无比惬意。这时，东北方向出现了一天横贯东西的乌黑长龙，头东尾西，逶逶迤迤、飘飘摇摇。我知道这是“龙吊尾”，书面称为“龙卷风”。 北方浓云愈来愈黑，那条龙上上下下翻滚腾跃，龙尾拖到地面，逐渐向我们靠近。当龙尾扫到我们视野可及的山峰时，我分明看到那不是一条龙，天边那细长纽结的龙此时变成了一个无比硕大的怪兽，张合着吞天啃地的阔嘴，鼓突着斗大的眼睛，飘飞着壮硕黢黑的身躯，碾压而来。它眼珠骨碌碌转动着，似乎发现我们，针对我们追击而来，那浑身黑疙瘩的丑陋庞然大物一直朝我们这边压过来、压过来。 我们害怕的不是被这怪物吃掉，而是害怕被那怪物威压。它是如此臃肿庞大，又凶神恶煞，一定是可以将我们压扁的。我们飞奔逃窜。说飞奔，只能是意愿。我的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奔不动，更跑不动。很短的一段路，每跑一步都很困难。我记得我们商量着往村里跑，希望有所庇护，有坚固的房子能够躲避。也可以设想到，只要有坚固的房子可以顶住，那怪物就压不到我们。 但是我们没有庇护。那个怪物轰然压下来，我耳朵嗡嗡发麻…… 挣扎到抵死相拼，知道自己正做噩梦，醒来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自己怎会在亲人团聚、朋友欢聚的春节做这种肉身被压扁、灵魂超恐惧的荒诞噩梦。小时候，老辈人为了阻止我们晚上到处乱跑，给我们讲“无常鬼”的事。说野外藏着无数“无常鬼”，有白无常和黑无常。黑无常能看见，白无常看不见。它们会在太阳落山、天煞黑后出来。“无常鬼”正常人高矮，但看到人，会突然蹭蹭蹭往上长，长很高，顶天立地。黑无常勾人魂魄，会直挺挺“啪”地朝人扑倒下来，把人拍压成肉饼…… 这恐怖情节在我小时候很有控制力，一到晚上，没有大人带着，没有几个伙伴，绝对不敢一个人往村外跑，即使月色明朗平坦宽阔的大路，也害怕月色朦胧之下忽然站出一个“无常鬼”。乃至后来长大了，“无常鬼”留在心灵深处的阴影也没有完全抹去。到今天，我当然早已认定“无常鬼”是无稽之谈，一个人想出去野外，断不会担心有“无常鬼”来压我。多次越野赛过程中，我深夜一个人在山谷、山岗跋山涉水游走，如果惧怕“无常鬼”，这比赛就没法继续了。 可是“无常鬼”作为一个可以任意虚增高度、虚拟力量、具有无法逃避的无限威压之力的鬼概念，已深入我的潜意识，对其威压之惧如影随形，动不动会在一个自己无法预知的时刻在梦中重现。在这次的梦中，居然幻化成了硕大无朋奇丑无比却横行天地的黑色怪物。这样的怪物，相对于众多人来说，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一口唾沫都淹没它，但对于几个人甚至一个人，它的威力就强大无敌。我们意识中对这种怪物的本能惧怯除了逃跑而毫无应对之策，正是因为我们明白，所谓的“我们”，不过是不可靠，不能依靠的一盘散沙。我自己在梦中不是只能跟伙伴一起逃命吗？我们连在梦中都没有丁点与黑怪搏斗的意识。对于强加于我们的丑恶、凶恶威压，我们除了恐惧，连抱怨都那么小心翼翼，不敢高声。 ——其实，这才是恶、噩梦不绝、屡屡威压我们的根本原因。 不是梦太“噩”，而是因为现实中，美梦真的一梦难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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