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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详注（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潘建华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精神不集中的样子。），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她，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约。）她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同“绾”，把长条形的东西盘绕起来打成结。）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系在裤腰并带有装饰性的丝、棉等长形织物。），便来打扫房屋。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留心：关注。）。若要直点（直接点名。）名唤她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因失望而痛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这里指性情，品性。），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地，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发呆。）。一时下了窗子（指用木棂糊纸的护窗，也有用木板做的。一般晚间挡上，早晨卸下。），隔着纱屉子（旧时窗户分两层，纱屉子即用纱所绷，用以通风、透光的里面一层。外面一层指护窗。屉：tì。），向外看得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sǎ，将鞋后帮压在脚下，拖着走。）了鞋晃（游逛，闲逛。）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遗憾。）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用反问的口气表示肯定。）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她，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盛水浇花的壶，喷水的部分像莲蓬，有许多小孔。）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她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帷幕。），方想起今儿有匠役（指工匠和役作的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地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采（精神不振的样子。采：兴致。）自向房内倒（躺下。）着。众人只说她一时身上不爽快（不舒服，生病。），都不理论（理睬，过问。）。 展眼（转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寿辰，生日。），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不舒服。），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指《金刚经》后面附的咒语。《金刚经》，佛教经典，全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唪诵（大声念经。唪：fěng。）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故意做作，摆架子。）地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蜡烛点燃时，烛心结成的花状物。），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灯光。）。众丫鬟们素日（平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性情相合，能够相处。），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她便悄悄地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安分：安守本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这里是处处讨人嫌的意思。）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chuō，用手指头指点。）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骂人的话，常带有亲昵之意。）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形容人不识好歹，是非不分。吕洞宾：通称“吕祖”，相传是唐末道士，后来修道成仙，为八仙之一。）。”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形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地问她，今儿是哪几位堂客（女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扯下。）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同“攀”，攀附。这里指双手搂抱。）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指随便谈论。）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很烫。）。你还只是揉搓（往别人身上纠缠，磨蹭。），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地倒（躺。）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冷淡的样子。）地，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彩霞夺手（从对方手中挣脱。）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得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恶气，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没有机会。）下手（动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因不小心而造成的错误。），把那一盏油汪汪（形容油很多。）的蜡灯（用烛插在腊台上的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一种有底座的长柄落地灯，可以移动。）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地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形容人行动慌忙，不稳重，毛手毛脚。）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形容举止粗俗，不懂礼仪，上不得台面。高台盘：台盘，宴会时用的桌盘。比喻高级的或上等的场合。）。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比喻人阴险狠毒，泯没天良。）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指品质低下的男人。种子：比喻传宗接代的人。）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理睬，过问。），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这里是过头、过分的意思。）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不甘心、不服气。）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表现。）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惹事。），受这场恶气（怨气。），不但吞声（不敢出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因烫伤而在皮肤上形成的水泡。燎：烫。）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这里是没碰到，没受伤的意思。）。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得又把赵姨娘数落（列举过失加以责备。）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败火解毒。）消肿药来敷（涂，搽。）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反正。）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得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地，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次，回。）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偏偏。）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地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利害（严重。），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她出去，不肯叫她看──知道她的癖性（个人特有的嗜好、习性。癖：pǐ。）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她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哪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同“扳”，用手扭动。）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得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地回房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这里指把子弟寄其名下为义子的道姑。“寄名”是为了得到神灵的保佑，免除灾难。）马道婆（指上了岁数的道姑。）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地又持诵（诵习。）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意外的灾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比喻心肠慈善的人。）哪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得利害（凶险。），大凡那王公卿相（卿和相的统称，泛指执政的大臣。）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指刁钻阴毒、使用坏水捉弄人的小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大户人家。）子孙多有长不大（这里是夭亡，未成年而死的意思。）的。” 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意谓用佛法来消除灾难。解释：消除，解脱。）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指佛教所宣扬的为来生得到好报而行善的事。因果：佛教用语，指事物的起因与结果。佛教认为今生种因，来生结果。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十界迷悟，不外是因果关系。善事：慈善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或指六观音之一的大光普照观音。），专管照耀阴暗邪祟（指作祟害人的鬼怪。），若有善男子善女子（原指皈依佛法的男女。后泛指信仰佛教的男男女女。）虔心（恭敬有诚心。）供奉（以香烛等敬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旧时迷信说法，认为被神鬼附体而突然神志昏迷、胡言乱语。）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指香和蜡烛。）供养（佛教用语。佛教徒以香花、饮食等物品或种种善行，献给佛、法、僧或一切众生。）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指点灯供佛的油。），点上个大海灯（指神佛前长年点燃的大油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指佛所幻化出的形象。），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佛教称去恶行善为“功德”。施舍财物、念佛诵经以祈福消灾为“作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不计较，没有限制。），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指受过朝廷诰封的妇女。诰：gào。）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她许的多，愿心（指对神佛许下的酬谢。）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灯心草的茎的中心部分，用做油灯的灯芯。），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指贫寒的人家。）穷人家舍（施舍。）不起（用在动词后面，表示没有能力承受。）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 贾母听了，点头思忖。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这里是长期供奉的意思。）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承受不住。），倒折了福（迷信说法，因过分享用或受礼而减损应有的福分。）。也不当家花花（意即当不起，罪过。不当家：也作“不当价”。花花：词尾，无义。）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计算准确。）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凑成总数领走。趸：dǔn，整数。关：领取。）。”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诵念佛号表示礼赞）。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她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这里指边角，边料。），赵姨娘正粘鞋（将零碎的布料粘接起来，用以制作鞋面子。）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鞋帮，除了鞋底以外的部分。）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不管。）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像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藏在衣袖里。将：助词，用在动词和“出来”、“起来”、“上去”等中间。）。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即药王菩萨，传说中可以疗人疾病的神灵。）跟前上供（摆上祭祀物品。），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诵念佛号，表示祈祷或感谢神灵等意思。）！我手里但凡从容（这里是宽裕的意思。）些，也时常地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心里想做，但能力不够而无法做到。）。”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得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泛指低微的官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例子。），我们娘儿们跟得上（比得上。）这屋里哪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比喻受宠爱的人。）。他还是小孩子家，长得得人意儿（指讨人喜欢。），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指某个人。）。”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得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犹不得了，表示情势严重。），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家财、家产。）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她如此说，便探她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她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她去，难道谁还敢把她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佛教用语，指做坏事，造罪恶。）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暗中谋划害人。）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地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地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这里是谈到了一起的意思。打拢：凑拢，会聚。），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罪过（谦词，不敢当的意思。），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表示对于对方重复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不赞许。）。你是最肯济困扶危（指救济、扶助生活困难或境况危急的人。）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支配，捉弄。）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屈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比喻打错了主意。）了。就便（即便。）是我希图（企图，贪图。）你谢，靠（凭。）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松口有余地的意思。）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弄死。）了，明日这家私（家产。）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私房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银钱、财物等往来双方订立的契约。）给你，你要什么保人（担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指亲信可靠的人。）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形容细碎的说话声。嘁：qī。喳：chā。）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欠条。）来。赵姨娘便印（按。）了手模（按在凭证上的指纹，即手印。），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形容白得耀眼。）地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比喻是非、好歹。），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yē，塞，藏。）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jiǎo，剪。）的青面白发（形容恶鬼的面貌。青面：脸上泛着青色。）的鬼来，并两个纸人（纸制的假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地教她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指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时。以天干地支记年、月、日、时，共八个字，故称“八字”。星命家认为，八字有好坏，它注定人的一生命运。故用巫术咒人时，要写明被咒者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施行法术。），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随意漫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从泥土中挤出来。迸：bèng。）的稚笋（嫩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 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她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谁下帖子（发请柬。）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哪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凤姐道：“那是暹罗（古国名，在今泰国一带。暹：xiān。）进贡（指藩属对宗主国呈献礼品。）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宝玉道：“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她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反过来请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不满意的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旧时女子受聘叫“吃茶”，意即接受了婚约。），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风趣，逗人发笑。）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形容话多且尖酸刻薄，使人厌恶。贫嘴：爱说废话或玩笑话。）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比喻空想、幻想。）！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这里指人的姿色、容貌。）、门第（家世，家族的社会地位及声望。）配不上，根基（比喻家底。）配不上，家私（家产。）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污辱，使蒙受耻辱。玷：diàn。）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没趣，无味。）。”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她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指直视的目光。）也不看她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地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活该，罪有应得。），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指用寻死来进行要挟或吓唬人。）的，闹得天翻地覆（形容闹得很凶。）。贾母、王夫人见了，唬得抖衣而颤（形容吓得浑身发抖。），且“儿”一声“肉”一声（形容边喊边哭的悲痛情形。肉：表示痛爱的称呼。多用于对孩子。）放声恸哭（非常哀伤的大哭。恸：tòng。）。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一帮，一伙。）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 登时园内乱麻（纷乱的样子。）一般。正没个主见（主意。），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闪闪发光。）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胆大。）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得泪天泪地（形容哭得很伤心。）。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达到极端的程度。）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轻薄、占便宜。）──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形容花费很多的时间和很大的精力。）的，因此忙得不堪（承受不了。）。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形容风度美好，温和动人。），已酥倒（全身软弱无力的样子。）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形容人多话杂，议论纷纷。），有的说请端公送祟（请巫师焚烧纸钱等物送走鬼祟的仪式。端公：即巫师。祟：鬼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旧时一种迷信活动，巫婆烧香上供，手舞足蹈，请神仙“附体”，表示以神的威力驱除灾魔。巫婆：以装神弄鬼为人祈福消灾、占卜等为职业的女子。）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形容声音喧闹杂乱。）不一。也曾百般地医治祈祷（向神灵祝告求佑。祷：dǎo。），问卜（占卜、算卦。卜：古人灼烧龟甲或牛骨，辨识其裂纹以推断事情吉凶的习俗。）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渐近。）日落。王子腾的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巫师道士以符箓焚化于水中，或直接向水画符诵咒，迷信者以为可以辟邪治病。符箓：一种道家用来役使鬼神的神秘文字。）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没有一样。）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只顾着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指耗费灯油。形容日夜忙碌。），闹得人口不安（形容家里很不太平。），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命数。），皆由天命（指上天的意旨。），非人力可强（勉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没想到，出乎意料之外。），百般医治不效（没有效果。），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哪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衣履（指死后的衣服和鞋子。履：lǚ。）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得忘餐废寝（顾不得吃饭和睡觉。形容悲痛至极。），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称心如意。）。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比喻极度悲痛。）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这里指人快死了。）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那个世间，指阴府。）也受罪不安生（不得安宁。）。”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也作“烂舌根”。比喻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人。）的混帐（形容言行无理、可恶。）老婆（这里是老女人的意思。），谁叫你来多嘴多舌（形容说不该说的话。）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tiáo suō，挑拨，唆使。）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指见猫就躲的老鼠。形容畏惧之极。）？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满意。），我饶哪一个！”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大声制止让对方退下。）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指棺材。椁：guǒ，古代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比喻使人更加愤怒。）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椁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天翻地覆，没个开交（结束、解决。），只闻得隐隐地木鱼（一种佛教法器。相传鱼昼夜不合目，故刻木像鱼形，击之以警戒僧众应昼夜思道。形制有二：一为挺直鱼形，用来粥饭或集众、警众，悬挂在寺院走廊上。一为圆状鱼形，诵经时所用，放在案上。）声响，念了一句：“南无（nā mó，佛教语，有虔诚皈依、祈求度我之意。）解冤孽（解除罪孽。冤孽：佛教语，因造恶而招致的冤报。）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这里是动乱不安的意思。），或逢凶险，或中（遭受。）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不愿意。），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违背。拗：ào。）；想如此深宅（形容房屋众多，庭院深广。），何得听得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奇怪。），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抬眼。）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只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形容鼻子大得像悬挂的胆囊。）两眉长，目似明星（明亮的星星。）蓄（积聚。）宝光（神奇的光辉。）。破衲芒鞋（破衣草鞋。衲：nà，僧衣，即百衲衣。）无住迹（踪迹。），腌臜（ā za，肮脏，不干净。）更有满头疮（chuāng，皮肤上肿烂溃疡的病。）。（点评：这首诗描写癞头和尚的形象。）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古代传说中的神山名，泛指仙境。）弱水（古代神话传说中险恶难渡的河海，泛指仙境。）西。（点评：这首诗描写跛足道人的形象。） 贾政问道：“你道友（修道的朋友。）二人在哪庙里焚修（焚香修行。）？”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不幸，有难。），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受到邪祟侵害。），不知你们有何符水（巫师或道士以符箓焚化于水中，或直接向水画符诵咒，迷信的人以为喝了可以辟邪治病。）？”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世间罕见的珍宝。希世：世上稀有。珍：宝物。），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指婴儿出生。）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哪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它如今被声色货利（形容贪恋歌舞、女色、钱财、私利。货：指钱财。）所迷（迷惑。），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它出来，待我们持诵（诵习。）持诵，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qíng，托，举。）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转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与尘世的因缘。）满日，若似弹指（比喻短暂的时间。）！可羡（值得羡慕。）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拘束。）兮地不羁（jī，羁绊。），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指女娲炼石补天。）通灵（有了灵性。）后，便向（到，去。）人间觅是非。（点评：这首诗慨叹通灵宝玉入世前在青埂峰下的“好处”。）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香粉与胭脂的渍痕。形容和女子来往密切。渍：zì。）污（沾染。）宝光，绮栊（qǐ lóng，指雕刻精美的窗户。借代华美的房屋。）昼夜困鸳鸯（比喻沉迷于男女之情。鸳鸯：因鸳鸯常偶居不离，故以鸳鸯比喻夫妇。）。沉酣（沉睡。）一梦终须醒，冤孽（这里指风月之情债。）偿清好散场（收场，结束。）！”（点评：这首诗写通灵宝玉入世后的经历和结局。） 念毕，又摩弄（抚摸。）一回，说了些疯话（怪诞的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xiè dú，轻慢，冒犯。），悬于卧室上槛（指门窗的上框。槛：kǎn。），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自己。）妻母外，不可使阴人（这里指女人。）冲犯（冲撞冒犯。迷信的人认为冒犯了鬼神或犯了某种忌讳，会带来不祥。）。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病去，病愈。），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话，让（请。）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酬谢的财物。），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派人。）去赶，哪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亲自。）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立即。）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逐渐有了精神。精神：活力，生气。），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xǐng，知道。）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她半日，嗤地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地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释迦牟尼十种法号的第一种，意为无往而不在。）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宣扬佛教经典教义。），又要普渡众生（佛教用语。指以一种广大、无分别的慈悲心，引导一切众生超越烦恼的生死流，到达解脱境界。）；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兑现对神许下的心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指婚姻的缘分。）了。你说忙得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这些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同“贫嘴贱舌”。）地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详情。），且听下回分解（说明，交代。旧时章回小说每回结尾时常作为习用之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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