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大早我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问我有没有时间,有时间的话,想让我开车陪他去姨奶奶家一趟。 我说有空。 “有空你就开车过来吧,咱们今天就去……” 我家离我爸家有二十里地,但由于都是乡村路,开车也得十几分钟。 等我到了爸爸的村子,他已经在村口等着了。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着急?他说,昨天晚上接到了大表叔的电话,说是姨奶奶想他了,让他去看姨奶奶一趟: “你表叔说了,等过几天去行不行?你姨奶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哭。 我就想着年年年跟底下我们都去看他,今年已经过了20了,她还谁也没见着,怕是心里害怕了。 害怕再也见不着我们了。 毕竟,我们这表兄弟十多个,如今,也只剩我和你二姨奶家的二表叔了……” 那个时候,大伯十五岁,三叔十岁,四叔七岁,姑姑才三岁。 我爸这一大家子人,是在几个姨奶和舅爷爷的帮助下长大的。 那个时候都穷,几片瓜干都也能救命,虽说没有好东西吃,至少没饿着。 我奶奶是他们家里的老大,二姨奶和我们一个村,三姨奶夭折,四姨奶离我爷爷家三十多里地。 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姨奶,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我爸他们也沾她的光最多。 尤其是姑姑,基本是二姨奶带大的。 二姨奶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从小把姑姑当成闺女养,我和姑姑的感情好,所以,连带着我也被二姨偏看了一眼。 也许是好人不长命吧,二姨奶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年,她才六十出头。 而我对现在还在世的这个四姨奶,印象并不深。 还记得二姨奶在世的时候说过,四姨奶这个人,比较“狼”。 对待亲情方面很淡漠,和兄弟姐妹之间也不走动。 她说,她自己都有一大家子人照顾不过来呢,没有功夫去管别人家的事情。 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就连二姨奶和大舅爷爷去世,她也只是露了个面,连个眼泪都没掉。 后来,可能是她年纪也大了,三舅爷爷也去世了,终于明白了亲情的可贵。 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就主动的和仅存于世的二舅爷爷走动起来。 并且不止一次的对二舅爷爷说,她想那些小辈了:“也不知道外甥他们,还记恨我不?” 连着说了好几次,二舅爷爷终是不忍心拂了她的面子,在我爸他们几个去给他拜年的时候发了话: “你们四姨(姑)年纪大了,也想你们了,去看看她吧。 毕竟长辈,也就我和她了……” 大伯听了二舅爷爷的话,和几个表叔伯商议,看在自己早去的母亲的面上,还是接纳了四姨奶。 每年年前,都会去给四姨奶送年,一送,就是几十年。 人啊,生容易,死容易,活着不容易。 仿佛只转眼间,四姨奶已经活到了九十三岁。 二舅爷爷早已经去世。 我爸这一辈,大伯没了,去世的时候六十三岁。 三叔没了,去世的时候72岁。 四叔没了,去世时七十岁。 二姨奶家只剩了一个二表叔。 几个舅爷爷家还剩了谁,我已经不知道了。 不过四姨奶家的几个孩子倒还都健在。 随着我爸这一辈子的逐渐去世,每年去看四姨奶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少。 可能是年龄越大越顾念亲情吧,每到年的,四姨奶总会念叨着她的那些甥侄们。 去年的时候,我爸得了脑梗,行动有些不便,我和我妈就没让他去四姨奶家,后来听四姨奶家的大表叔说,四姨奶盼了一天,哭了一场。 今年这是怕我爸还不去,才让他打了电话。 因为陪着我爸去过四姨奶家几次,去她家对于我来说是轻车熟路。 她和姨爷爷独居在她们村后的小岭上,三间土坯房,独门独院。 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姨爷爷正在院子里打扫,我喊了他一声,他没答应,走到他跟前,他打量了好久才认出我和我爸来。 高兴的一只手拽着我,一只手拽着我爸就往屋里拉: “外甥,重外甥,你别怪我,我耳朵呀,一点东西都听不见了。 聋实了。 老婆子不聋,就是腿疼,都下不来床了……” 姨奶奶听见有说话声,人在屋里就喊开了: “老头,谁来了? 你快把人领进来,屋里暖和……” 我和我爸走进屋里,看见主屋靠西墙边放了一张小床,四姨奶就在小床上躺着。 一眼看见我爸,立马就哭出了声:“外甥,你来了? 你姨我不能动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天的活头……” 她哭,我爸也陪着流泪。 姨爷爷转身出了屋:“我去找老大,让他来炒几个菜,你们兄弟几个喝一杯……” 姨爷爷走路也抬不起脚来了,一步挪不了四指,姨奶奶说:“老头也不行了,95了,蹦跶不了几天了……” 然后又开始流泪。 没过一会儿,大表叔便从他家过来了,见了我爸,也是一阵唏嘘。 谈起四姨奶的现状,大表叔直叹气:“起不来了,拉尿全在屋里。 每天早晨我起来,先上他们这儿来,把他们晚上铺摆下的东西收拾干净,给他们做好饭,伺候他们吃了喝了,我再去干活。 老两口在家,好在我爹还能动,递个水端个茶什么的,就我爹伺候看我妈。 我妈要想方便,也不出屋,我爹硬把她从床上拉下来,就着床前给她放上尿垫,拉了尿了,再把她拉一边去。 床是上不去了,就在床前的垫子上等着,中午我们三兄弟,谁有空谁过来收拾……” “那这个样子屋里的味道人还能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着,给她穿纸尿裤她又不愿意,至少这样身上干净。 咱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谁有功夫整天陪在她身边呀?” 大表叔说完,抽了一口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说的也是实情。 表婶几年前诊断出来糖尿病,别说地里的活了,连家里的活都干不了。 两个孩子都在外边打工,屋里屋外全是大表叔一个人张罗,只能起早带晚的照顾一下姨爷爷和姨奶奶。 二表叔家日子过得还可以,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代销饲料,二表叔跟着帮忙,忙起来就没个正点。 二儿子打工,在外边买了房子,二表婶就跟着二儿子带孩子,一年到头在家里待不了几天。 三表叔更别提了,两个孩子刚刚安好家,岳父岳母双双病倒。 小舅子媳妇不愿伺候,小舅子一气之下和媳妇离了婚,这下倒好,家散了,媳妇没了,更没人伺候爹娘。 三表婶只好把两个老人接了过来。 至于那两个表姑,大表叔说一个给儿子家带孩子去了青岛,一个给儿子家带孩子去了济南。 “有时候我就想啊,这人要是能跑能动的,活到一百也不嫌多。 可要是真不能自理了,活到七十也活过了。 自己受罪,儿女受累,老老少少的都跟着煎熬,何苦呢……” 表叔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姨爷爷听不见,忙着烧水。 姨奶奶静静地听着,眼泪顺着双腮往下淌:“老大呀,你是不是嫌我活的时间太长了呀?” “妈,我不是说你,只是说的这个理。 你看呀,你活了90多岁,自己能走能动的时候,哪能受这个罪呀? 现在还有我爹照顾着你,要是我爹也不能动了,咱们的苦日子才真正的来了呢! 指望谁呀? 指望我,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 指望老二老三,你看他们能指望得上吗? 娘啊,你和我爹这还算好的,至少我们兄弟三个都在你们面前。 要是等着我到了你这个年纪,我能指望谁呀? 孩子都不在身边,就等着自生自灭喽……” 说着话呢,姨奶奶忽然皱起了眉头: “外甥,你和孩子先出去一下。 老大呀,我好像是尿床了……” 大表叔一脸尴尬:“表哥,这样,你们先出去待会儿,我给收拾一下……” 我和我爸本来不想在他家吃饭,可是姨奶奶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 “见了这一次还不一定下一次能不能见得着,你就多陪我一会儿吧……” 盛情难却,表叔炒了菜,我和我爸吃了饭。 说句实在话,真的吃不下,屋子里说不清楚,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 可还是硬逼着自己吃了一点,至少,能让姨奶奶高兴一些。 回家的路上,我爸罕见的沉默:“你四姨奶,年轻的时候,衣服从来不穿两天。 虽然也是庄户人,可家里院里,从来都是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比城里人都讲究。 可你看现在……” 我无言以对,年纪大了,随着身体机能的衰退,谁也不能保证再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能力不行,精力不行,心有余而力不足。 突然想起来这么一句,寿多则辱。 寿多,辱多,无奈更多。 并非儿女不孝,儿女的世界,父母只占了三分之一。 那三分之二,是儿女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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