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导师C第一次见面是九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时在普通大学即将完成教育学硕士的我萌发了在名校读博的想法,于是尝试着给同城MG大学教育学院的许多教授发邮件,谈谈自己的研究经历和计划,看看是否有录取的可能——C也是其中之一,当时我们系(School of Information Studies)挂在教育学院下面,尽管图情与教育并没有太多的交集。C的回复是最快的也是最热情的,直接约我去他办公室聊聊,而那短短一两个小时就改变了我的职业生涯。 当时C刚刚入职半年,有了自己的经费项目,正准备开始招博士生。他的研究方向介于信息可视化(Information Visualization)和信息检索(Information Retrieval)之间,希望通过图书馆搜索关键词(Library of Congress Subject Headings)的可视化提高搜索准确性;而我在硕士期间做过一些主题词图谱(Topic Map)促进信息检索的研究,于是一拍即合,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其实,C获得这个助理教授职位有点意外。他也算是我的“师兄”,是我们系2010年毕业的博士。根据MG大学的传统,自己学校的毕业生是不能留校任职的,即使是在外面经过一段时间历练,回母校任职也不容易——院系必须要有充分的理由说明这个“自己人”是唯一的最佳人选。C毕业后去了威斯康星大学做博士后,还不到一年我们系的一位老教授退休了,空出一个终身教职,C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申请了这个职位。虽然系主任F对他一直很赏识,但在Searching Committee的投票中他仅排名第二;不过幸运的是Searching Committee选中的人拒绝了MG大学的Offer——这也是北美大学终身职位招聘中经常出现的情况,一个比较牛的候选人可能同时拿下几个大学的Offer,她或他最后选择一个而拒绝其它学校,一些急于用人的学校会直接将Offer转给排名第二的候选人,而不着急的学校则会在第二年重新招人。我们系当时应该属于第一种情况,在系主任F的鼎力相助下,C最后拿到了这个职位。C当时也拿到了位于渥太华的另外一所大学的Offer,但当在MG大学任教的机会出现在面前时,他毫不犹豫接受了。入职后的C迎来了他学术生涯最春风得意的一段时间,博士期间的两篇论文发在了JASIST上,而在加拿大社科基金和魁北克省社科基金的申请中连中两元,在第一年的系里考核中他还拿到了最多的一笔奖金——这类似于国内的科研奖励,不过金额却只有几千加元,来源于系里科研经费的结余。有了项目和经费,他在第二年一口气招入了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博士生,一下比肩了许多副教授。另外,因为系主任F的赏识,C没有像其他新进助理教授一样开一门新课,谁也没想到,这会在几年后成为他终身教职评估报告中的负面评价。
终于到了终身教职评估的时间了,找到了新女友的C似乎振作了不少,并破天荒地去丹麦参加了ASIS&T年会——他当然是带着任务去的,因为常年不参加各种学术会议,C需要重新在学术圈Social一下,寻找为他终身教职评估的潜在外审专家。终身教职的评估与博士论文评审类似,都需要院系成立一个评估委员会对其申请进行同行评议,与此同时申请还会送给外审专家,外审的意见将被包括在评估委员会出具的评估报告中。在实际操作中,找到一个对你的科研工作有一定了解且没有利益关系(不能有过科研合作)的外审专家并不容易,你需要经常出席学术会议以建立一定的人脉,并对潜在的外审专家有所了解,以避免错误地找到比较苛刻的外审专家。现在看来,C当时有点临时抱佛脚的味道,最后运气不好,外审专家里有一位有点Mean。根据学校的规定,终身教职评估委员会应由三人组成,由系主任牵头,另外两人也应该由获得终身教职的教授担任。当C的评估委员会正式成立时,他当时就眉头一皱——除了K之外委员会另外两人分别是副教授J和E,用C自己的话说,是“三个和他不对付的人”来评估他。按照终身教职评估的规定,候选人可以对委员会成员的组成提出异议,比如,可以排除对自己有偏见的人选。虽然C已经预计到评估的过程会有些艰难,但他当时对评估结果很有信心,毕竟在我们系的历史上还没有评估失败的例子,而比他早入职半年的一个助理教授D刚刚通过评估,D的科研成果和他不相上下,所以他当时并没有提出异议。这个时候,我已经进入博士学习的最后阶段,在家里为完成论文初稿加班加点,与C的见面也没以前多了。突然有一天,C通过邮件问我,我和他曾经合作发表论文的期刊JELIS是不是同行评议期刊,因为评估委员会的一个委员对此有疑问,他问我是否能咨询一下期刊主编。其实,JELIS就是我们学科的图情教育协会ALISE的期刊,虽然没有被Web of Science收录,但肯定是同行评议期刊。我给JELIS主编的邮件得到了很不客气的回复,意思是贵系也是协会会员,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现在回头看,那篇JELIS的文章C既不是第一作者,也不是通讯作者,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第四作者,评估委员会都质疑到这了,其实就是故意挑刺了。C想到了评估过程的艰难,但没有猜到评估的结果。虽然评估报告中的推荐意见是授予C终身教职,但却写下了许多负面的评语,比如科研成果不足、教学上没能突破,除此之外,外审的意见也不是很好。既然推荐意见是授予终身教职,负面意见就权当对今后工作的建议了。不幸的是,这却成为了整个评估报告的硬伤。收到评估报告的文学学院将报告退回到系里,要求评估委员会就推荐意见和评语的不一致作出解释——即如此负面的评语是怎么得到评估通过的推荐意见的。其实,这个时候如果评估委员会对负面语言稍作修改,或解释一下这些评语只是对以后工作的建议,可能文学学院就会顺水推舟地接受了报告中的推荐意见。但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性格使然,作为评估委员会主任的K却拒绝对报告作出任何更改。这一自相矛盾的评估报告的推荐结果最后被文学学院拒绝了——终身教职评估失败。这个结果当时在整个系里引起了轰动,毕竟是系史上第一例,尤其震惊了在C后面一年入职的两位助理教授I和M,因为正在准备评估的他俩科研成果还不如C。这时K为了稳定军心还专门找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谈了话,意思无非是终身教职评估出现失败的结果在学术圈是常见的,她也对此表示遗憾,并保证不会影响我的毕业(我当时就差论文答辩了),我也就这样“被动”地成为了C的关门弟子——因为K已经为同门另外两个尚未毕业的博士生换导师了。
虽然赢来了二次评估的机会,但C的申请材料确实没有特别突出,外审评语也不够正面,虽然组建了新的评审委员会,但这些硬伤最终还是让他没通过,这一次的结果是终审结果。二次评估结果出炉时离C的合同结束只有四个月了,已经在学术圈时混了十来年的C不得不离开学术界,拿着自己十几年前做过数据库管理员的经历重新找工作。后来C告诉我,他没想到工作是这么难找,许多简历递出去就石沉大海,连一个面试机会都没有,做教授时与许多企业有过合作,但当你没有了教授身份想真正在企业找一份工作却不得不从HR开始通关,但对于许多职位来说,他博士加大学教授的简历太Over Qualify了。我因此明白了一个中年人被解聘意味着什么。 最后,C还是靠朋友在另外一个朋友的公司里落下了脚,做回了数据库管理的老本行。我们约着在他公司附近的餐馆吃了一顿午餐,那也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C告诉我,I和M的终身教职评估通过了,虽然他俩发表的论文和获得的项目还不如他,但因为为人谨慎小心,所以K没有为难他俩。显然,C对于自己未通过终身教职评估还没有释怀。在饭后等待结帐的时候,我问C,“你恨K吗?”。他回答我:“我不喜欢她,但我不恨她,这毕竟不是世界末日(It is not the end of world)。” 确实,这对C来说只是从头再来,但不是每个中年遭遇解聘时,都有勇气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