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古往今来，画龙第一人

南宋 陈容 九龙图局部

他叫陈容。

南宋理学家林希逸奉他为仙，将之与爱饮酒的“谪仙人”李太白相提并论。         
心学的集大成者王守仁，称赞他道：“任谁拈笔点双睛，一作甘霖遍天下。”
大明第一奇才子解缙评价曰：“古来画者谁最工，神妙独有陈所翁。”

陈所翁，即陈容，此人以画龙著称，如上面的名家之言，乃是中国国画史中的传奇人物。但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假如不是因为今年是龙年，想必不会记得他，更不愿关注他。

壹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陈容的人生，“古往今来中国画龙第一人”矣。          

陈容出生于南宋，福建人氏，因为在画龙方面出类拔萃，早在元朝时，就有人传说：“是翁前身定龙精，故能吸歘奔精灵。”          

他年轻时应该有过乘舟出海的经历，但是不是大海里的“真龙”——当然不可能了，姑且由别人去传说。另一方面，后世学者考据他的人生，竟也是通过“海鲜”。              

陈容并不是那种人尽皆知的名人，所以，相关记载并不算多。学者考据，公元1268年左右（是年陈容刚刚过世），前文提到的林希逸因为思念他，写了一首叫《偶得虾酱怀所翁作》的诗。

南宋 陈容 九龙图局部

送酒无如鲊酱宜，所翁旧以宝名之。
看渠忽洒思翁泪，为忆相呼得宝时。
——林希逸《偶得虾酱怀所翁作》

林希逸在该诗的小记中写道，三十年前自己曾与陈容有过一段相处的时光，那时候，陈所翁但凡得到虾酱，必然请他喝酒，喝酒之前必然对林希逸炫耀：“吾得一宝，请速将就。”

可见，陈容是个多么率真的人，作为其乡邻好友，不久之后，林希逸再次写诗回忆道：

翁为髯相小尤稀，此卷于今信绝奇。
墨晕浅深行笔意，红光上下吐珠时。
名高擅世无他手，语硬盘空况此诗。
散发不知何处去，想应龙尾学骑箕。
——林希逸《所翁为泳作小卷玩珠龙极其精妙赋玩珠吟一首追忆此友》

宋朝之前，龙或者画于寺庙墙壁，或者绘于绢本之上，总之，都是大卷轴的作品。但陈容为了哄林希逸的儿子林泳开心，特意创作了一幅叫《玩珠龙》的小幅卷轴画。林希逸偶尔见到那幅稀有的小卷，故作此诗。       

南宋 陈容 九龙图局部

就像诗里描述的那般，当陈容故去时，“想应龙尾学骑箕”。陈容请朋友喝酒、为好友儿子作画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他却还是那样天性烂漫，就和个老小孩似的。

陈容是极有学问的，用他另一个朋友的话说就是：“陈君公储才气豪一世，百家九流之说无不通，古今天下事事物物必究其所以然。”

但他直到五十多岁时才有所建树。彼时，宋朝的皇帝是宋理宗赵昀，《宋史》记载，嘉熙二年（公元1238）七月，突然，狂风大作、久雨不停，皇帝以为上天在惩罚自己，遂下诏避开正殿、减少膳食、不奏乐，以及，让朝廷内外的读书人畅所欲言朝政的过失。

南宋 陈容 九龙图局部

那时，陈容还在遥远的福建做通判，终于有了机会“得与朝廷大论”，他“议疏上累百，不止即走笔作歌行手也”，据后世学者分析，因为积极进言、关心时政，他为宋理宗所注意，五十岁的陈容因此进入到国子监为主簿。

词人刘克庄将陈容与善画马的名家李公麟并称，作诗总结两人的人生际遇：

伯时马，公储龙。
追列缺，拏空濛。
挟雷雹，驱雷风。
裂石出，与天通。
艺虽工，命则穷。

虽然陈容总算迈进了朝堂，但他的人生不过是“艺虽工，命则穷”罢了。

贰

清朝人编纂的《福建通志》云，陈容在地方做官时，“辟道路，通沟渠，议赈籴，修学宫，从容简易，政务修举。”

南宋 陈容 九龙图局部

可知，他是十分能干的。但笔者单方面觉得，考虑到陈容性格和日后的履历，这样的表述里或许有过分赞誉的成分。

因为后来受知于理宗，官阶最大的时候，陈容做到了朝散大夫（五品官），乃至被当时的权臣贾似道奉为上宾。

贾似道奉他为上宾，并不是因为陈容“辟道路”的政绩，实是为了附庸风雅。

根据《宋史》的记载，贾似道名列《奸臣传》最后一名。在史学家和很多读书人眼中，他不但是个奸诈的人，亦是个不学无术之人。譬如，当时便有文人作诗讽刺贾似道曰：戊戌若还严覆试，如今安得有平章。

这两句诗的背景是，戊戌年间，贾似道靠着自己妹妹是贵妃的缘故，顺利参加廷试，但当权之后，又假模假式严格考场纪律。假设当初不依靠裙带关系，他必然考不上，读书人遂发出“如今安得有平章”的设问。    

南宋 陈容 九龙图局部

贾似道年轻时，“游狎博戏，为市井无赖”，这样的用功程度怎么可能在科举上有所建树呢？往事已经过去，为了挽回眼下的形象，掌权后的贾似道大量结交、笼络文艺人才，陈容“诗文豪壮，善画龙得变化之意”，他便成了文艺人才中的代表。

陈容喜好饮酒，每每醉酒之后总是狎辱贾似道，古代笔记中写道，“似道亦敬而不怒”。但某一次醉酒之后，陈容大谈颜真卿手书的《大唐中兴颂碑》——这一碑文以安史之乱的结束为背景，陈容实则是在借题发挥，讽刺贾似道奸逆作乱的行径。

这下，贾似道终于动怒了。他一纸调令，将陈容下放去了地方，据说，最后陈容终究还是回到了福建，做一名从九品的主簿而已。

陈容正式“出山”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维持了十年左右，等他六十多岁时——即使以今天的标准也已经年老体衰，无论是健康还是仕途，皆处于低谷时期。

宋末元初的诗人方回似乎见过他，写诗云：

我尝遥望识其貌，古面无髯双鬓蓬。
画龙撇竹匪二技，造化虽异机轴同。
竹即是龙龙即竹，鬼施神设非人工。
龙耶竹耶勿恼我，拓楼长啸万里天宇空。

陈容身体是衰老了，但他画龙的艺术愈加炉火纯青。

叁

喝醉酒之后，除了戏弄贾似道，陈容热衷于画龙。

林希逸在陈的祭文中写道：“老笔纵横，醉不停手。”至于是如何“醉不停手”的，元朝画家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写道：“（陈容）醉余大叫，脱巾濡墨，信手涂抹，然后以笔成之。”

所翁先生人中龙，豪气下吞江海空。
当其得意作龙首，老手直与神天通。
雄辞妙语层层出，醉中千幅笔一息。
不遇先生大醉时，人间安肯留真迹。
先生往往自写真，非龙之龙盖其人。
请君什袭宝此墨，此翁此黑不易得。
——姚勉《题李锐父所藏陈所翁龙轴》

因为他的画作大受欢迎，即便是元朝初年（陈容去世不久），市面上就流传着很多托名为“所翁龙”的赝品。    

陈容才气逼人，嗜酒，善画，诗、书俱精通，他包办自己作品的每一个细节。当时的文人记载道：“（陈容）每画成，辄自题跋，他人不可假也。”

也就是说，在当年，陈容本人的题跋，便是他作品的“防伪标志”。

追溯古代画龙的艺术家，最为人熟知的当属张僧繇（也就是“画龙点睛”故事的主人公），正一派天师张嗣成曾写诗道：

洞微物化僧繇去，千载神交所翁继。
观龙不在鳞髯精，妙用应须论神气。          

陈容继承了张僧繇的衣钵，将画龙的艺术发扬光大，可又有谁能继承他呢？         

陈容的四世孙陈亦所似乎无限接近他了，有人亦曾称赞陈亦所的作品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画成不用书亦所，便作所翁何所分？”但陈容的后裔只是模仿者，并无超越与创新，所以有人又说：“所翁画龙妙当世，神思已远谁能继？”

历经岁月洗礼，迄今为止，市面上共流传约二十件署名为陈容的作品。这二十件作品中真赝并存，真正少有争议的所谓真品，不过区区三幅而已。             

三幅真品当中，其中的《九龙图》，创作于淳佑四年（公元1244），彼时陈容处于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

二十四年之后，陈容以超过八十岁的高寿、羸弱的身躯，惨淡地离开了人世间。他画龙的技巧成了今人画龙的标准，他的平生经历、人格气节却早已湮没在故纸堆里，被今人所遗忘。

陈容之后，再无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