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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山海经》难懂之谜,《山海图》的缺失是关键

 边庭雪飞舞 2019-12-29

年轻读者们都是怎么知道《山海经》的呢?大多数八零后九零后对《山海经》的第一印象,源自鲁迅一篇名为《阿长与山海经》的散文。这篇文章曾收录于初中课本,无数青葱少年借助先生妙笔,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上古文化的启蒙。零零后与《山海经》的初次接触,大多缘于游戏或网站。时代更替,网络成功取代书籍,成为青少年获取信息的首要渠道。

《山海经》作为中国神话宝库,在网络时代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国民大IP,近年来颇受各方重视,经过不断深度开发,可谓大放异彩。各类自媒体揭秘山海经的文章层出不穷,网络小说以山海经为背景者数不胜数,除此之外,其他类型文创产品,从漫画到动画改编,从有声读物到影视剧,再到游戏开发,整个产业链中但凡涉及传统神话,必有山海经元素,其身影几乎无处不在。当代青少年受制于忙碌的学业,许多人从未看过原著,但透过日常接触的游戏与电视剧,使得“断首刑天”和“青丘九尾狐”这些书中知名形象,在年轻人当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山海经》原著及其相关文创产品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原著为不同的产品增光添彩,反过来,优质的产品也在知名度提升与受众拓展等方面反哺于原著。新读者越来越多,他们看过漫画,打完游戏之余,会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将目光纷纷投向书中光怪陆离的世界。抱着一探究竟的想法,兴高采烈买来原著,读过几页之后发现根本无法继续,因为实在有点看不懂。潦草地翻上几页,瞟一眼插图,就当看过了,之后放回书架长灰,过不了多久甚至忘记买过这本书。以上情景应该是绝大多数新读者直面《山海经》原著时的常态。

许多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都出自此书,比如精卫填海和夸父逐日,但不论自己身边或者网上,你会发现通读原文的人寥寥无几。太多读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人人都说《山海经》难读难懂,纷纷冠以“天书”之名,并且断定,只有专业学者或高智商人群才能勉强看懂,普通人绝对不能凑这个热闹。

俗话说三人成虎,不管传言是否属实,但它已然对《山海经》的传播造成严重阻碍。听到如此风评,难免令新读者望而却步。而小部分老读者,却出于自私心理,极力为负面传言推波助澜。他们以神秘文化研究者自居,圈地自娱的同时滋生出莫名优越感,面对新读者的困惑,要么故作高深,要么含糊其辞,力求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山海经》是其私有财产,外人只配在门外张望,碰不得也摸不得。

对于从未接触过原著的新人来说,《山海经》有那么难吗?答案是绝没传说中那么难,更不会夸张到智商媲美爱因斯坦才能看懂的地步。

《山海经》原文三万多字,以先秦特色古文写成,文辞古奥艰难晦涩,语言风格与用词习惯均与后世古文迥然有别。内容上包罗万象,涵盖地理、天文、动物、植物、矿产、药物、宗教、民族、民俗、历史等领域,保存了大量原始神话资料,完整记述了初民对世界的综合认知,是研究上古文明的绝佳材料。结构上分为山经与海经两部分,前者即《五藏山经》,主要记载山川地理与物产分布;后者包括《海外经》、《海内经》和《大荒经》,主要记录异国风俗与奇闻传说。 我们可以简单总结为:山经纪物产,海经纪人事。

现代人并非自小接受文言文教育,觉得古文尤其是先秦古文难懂再正常不过。阅读理解有困难,直接阻碍读者消化吸收原文精髓。解决方法有两种,一是刻苦钻研文言文,这种方法费时费力,对大多数爱好者来说不现实。二是走捷径,直接买文白对照版本,或干脆买白话文版本,阅读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选好适宜版本通读完全文,新的疑惑又出现了。《山海经》这本奇书,洋洋洒洒数万字,内容却荒诞不经真伪难辨,有人当它是痴人说梦,有人当它是上古信史,两种极端认知之间,谁也说不清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性质是什么,功能又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本书会横空出世。说得好听点叫“上古百科全书”,说难听点就是一盘“上古大杂烩”。

其实这种困惑由来已久。如何对《山海经》进行图书分类,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难题。

古代读书人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山海经》由于时常出没其中的荒诞鬼神,始终入不了儒家学者的法眼,在通行的经史子集图书分类中缺乏一席之地。现代学科体系也无法使其对号入座,说它是地理书、历史书或者神话书都行,认为它是民俗书、药学书、文学书或哲学书,也勉强说得过去。

《山海经》乍看起来最像地理手册,尤其是《五藏山经》部分,严格遵照南西北东中的空间顺序,不厌其烦地罗列出山脉走向,河流分布、地形地貌、物产资源、族群分布等,并且跟现代地图一样自带比例尺,每座相邻山脉之间都有准确的方位描述和里程间隔。

现摘引《五藏山经·南山经》中一段为例,带大家看看华夏先民眼中的世界。

南山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gǔ)而黑理,其华(huā)四照,其名曰迷榖(gǔ),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y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xīng)狌(xing),食之善走。丽几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jiǎ)疾。

白话意为:南方首列山系叫做鹊山山脉。这条山脉的第一座山叫招摇山,屹立在西海岸边,山上生长着许多桂树,蕴藏着丰富的金属矿物和玉石。山中有一种草,形状像韭菜却开着青紫色的花朵,名叫祝余,人吃了它就不感到饥饿。山中有一种树,形状像构树表面是黑色的纹理,它的花朵发出光芒照耀四方,名称叫迷穀,人佩带它在身上就不会迷失方向。山中还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猿猴但长着一双白色的耳朵,既能匍伏爬行,又能像人一样直立行走,名称是狌狌,吃了它的肉可以使人走得飞快。丽水从这座山发源,然后往西流入大海,水中有许多叫做育沛的东西,人佩带它在身上就不会生蛊胀病。

通过这段文字,我们能粗略得知招摇山的物产分布情况,细究起来又会蹦出无数疑问,这祝余花和迷穀树究竟长什么样子,现实世界里有对应的植物吗?中国西边全是大山,那西海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今天我们还能不能找到招摇山和鹊山的具体位置?文中提到的狌狌和今天猩猩的发音一模一样,二者是同一物种吗?

遗憾的是,光凭原文描述,这些疑惑永远无法得到解答。文字是口语的书面转化,作为听觉语言的一种再现形式,在信息传播可信度与完整度上存在天然劣势,用它还原出来的有用信息极其有限。今天我们想真实完整地记录某一事物,最好的方法是拍视频,其次是拍照片,最后才是用文字。三者所包含信息量依次递减,越往后“失真”程度越高。

比如南美洲的代表生物羊驼,我们想把它介绍给一位从未见过这种动物的朋友,最佳方案自然是找一段纪录片播放给他看,看完之后朋友自然知道羊驼长什么样子发出何种叫声。找不到纪录片或者视频,给他看照片也行,这样他也能知道羊驼的长相,但却难以想象羊驼的声音。如果只能用文字描述,你只好说:“羊驼啊,头似骆驼,鼻梁隆起,两耳竖立,脖颈细长,没有驼峰。身体形似绵羊,毛发细长而卷曲,尾巴很短。”就凭这几句话,谁也弄不清羊驼究竟长什么样。

综上所述,文字表达的天然劣势,导致信息传递失真与畸变,才是山海经难懂的根本原因。原文就像流水账,粗略记下各地有什么物产,又由于文言文惜墨如金的特性,对物产特征仅仅轻描淡写,读者无法仅凭寥寥数语还原出它们的真实面貌。之所以造成这种遗憾,既有文字传达信息的天然劣势使然,也与现行《山海经》内容不完整有关。原来《山海经》的原始版本,除了现行粗略的文字部分,还包括承载更多精密信息的图形部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山海图》。《山海图》就像一幅巨型拼图,而《山海经》就是与其搭配的简略说明书,今人只见说明书,拼图全部遗失,难免觉得语焉不详。

《山海经》是远古人类认识自然与社会的集大成之作,它的成书经历数千年的漫长过程,由最初的口头传说到图画,再由图画到文字,最终定稿大约在春秋战国时期。历史上《山海图》与《山海经》曾是一套完整的有机体,后来因为天灾人祸,《山海图》彻底失传,只有《山海经》文本幸存下来,并一直流传到今天。

中国古代书籍往往有图有文,图文并列,相互补充与配合。这一古老传统由来已久,相传始于尧舜时代,所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唐代学者“左图右史”沿袭此意,流变至今则有了图书馆的称谓,然而后世之图,又有“图像”、“谋划”之意,“图画天地,品类群生”。图与形象化的画、像逐渐贴近而与作为文字载体的书分流。

在文字出现以前,图像和语言信息传播的两大主要手段。图像和语言的相互配合,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是记录自然与历史最佳的选择。随着时间流逝,过去的语言或湮灭或演变,早已难寻踪影,而图像却可以不加修改地保存下来,忠实地反映出曾经的风云变幻。正如西晋学者陆机所言: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

进入文字时代,语言这种诸多缺陷的信息记录手段,得以由听觉转化为更完美的视觉信息。跟语言相比,文字更稳固,生命力更强大,使得历史与文化的传承不再依赖于脆弱的口耳相传。跟图形相比,文字更精炼,还能表达感官之外的抽象思维,只借助少量物理载体便可传达数倍于图像的丰富信息。文字发明之后,人类逐渐由蒙昧走向文明,在此过程中,图像在信息传递领域退居次席,作为文字的补充与辅助而存在。

秉承左图右史观念的古人,非常重视地理空间对历史研究的重要性。北宋史学家郑樵在其著作《通志略》中这样总结道:“见书不见图,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见其人不闻其语。后之学者,离图即书,尚词务说,故人亦难为学,学亦难为功。”图文兼备,读史时便能穿越古今,以俯瞰万物的上帝视角,观察古人举动、浏览族群变迁。天险要塞、关隘城郭、水陆交通尽收眼底,据此化身王侯将相,决断内政,复盘战争及左右外交,历史宛如一场清晰的电影。有文无图,则丰满的历史立即萎缩成一堆枯燥的地名人名,毫无乐趣可言。

一千五百多年前,晋代诗人陶渊明写过许多读山海经的诗篇,其中就有“流观山海图”之类的句子。同一朝代,郭璞为山海经所做注解中也大量出现“图亦做牛形”、“在畏兽画中”、“今图做赤鸟”等字句。这两个证据表明至少在晋代《山海图》依然在流传,只是不知何时失传了。

在原文中也能找出《山海图》存在的证据。尤其是海经部分,述图痕迹比比皆是。比如写讙头国的这段:“讙头国在其南,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意思是说讙头国居民长着一张鸟嘴,背上还有一对翅膀,正在那捕鱼。这里的“方”字相当于英语里的现在进行时,表示“正在做某件事”。这种文字风格像不像小学生看图说话?山海经作者先看到讙头国的图画,然后配合图画进行文字说明,于是才出现这种记述人物一举一动的词语。

再比如写奢比之尸的这段:奢比之尸在其北,兽身、人面、大耳,珥两青蛇。一曰肝榆之尸在大人北。一群作者看到兽神人面耳朵上戴青蛇的形象,便不加修饰地记录了下来,因为图形旁边没有文字注释,所以无法确定图中人物的真实身份。一拨人觉得很像传说中的奢比之尸,但另一个拨人觉得更像肝榆之尸,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把两种推断都记录下来。

相较而言,《山经》的述图痕迹隐藏极深,只有在深入研究其色彩体系之后才能发现些许端倪。《五藏山经》里提到的色彩极为单调,一共也才赤、青、黄、白、黑五种。今天我们谈到红色,至少有大红、粉红、品红、桃红、枣红等多种细分,说到蓝色,也有靛蓝、蔚蓝、宝蓝、碧蓝、黛蓝等诸多品种。为什么五彩斑斓的自然,作者仅用五种颜色就概况了?联系历史文化背景,许多研究者将其解释为:古人由于词汇量匮乏,色彩分类不如后世那般细致,并且每种都有对应汉字。上古一个字可以代表多种相近颜色。比如无论哪一种红,都泛称为赤,而所有蓝、绿色都统称为青。这样一来,就完成了自然色彩的粗略分类。

     这种看似合理的解释并不符合事实。经过袁珂等多位学者研究证实,《五藏山经》大约成书于战国中年。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古人对颜色的认知已经极为丰富,远远不止经中五种。《韩非子》中提到紫色:“齐桓公好衣紫,国人皆好服之,致五素不得一紫”。屈原《橘颂》提到绿色:“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颜色细分种类,也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多。比如红色,就分出朱(正红色: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墨子·明鬼下》)、红(粉红色:红紫不以为亵服。——《论语·乡党》 )、纁(浅红色:厥篚元纁玑组。——《书·禹贡》 )、绀(暗红色:君子不以绀緅饰。——《论语》)等多种。蓝色也有细分,正蓝色称“青”,浅蓝色为“蓝”,《尔雅·释鸟》:“秋鳸窃蓝”。荀子在《劝学》中解释了这样分类的理由:“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青指靛青,一种非常鲜艳的蓝色染料,蓝指蓝草,靛青这种染料是从蓝草从提取出来的,但是颜色比蓝草更深。 

     除了文献记载,出土文物也能证实春秋战国时期颜色辨别与利用的高度发达。战国楚墓中发现的丝质服饰,包括绣罗单衣、绣娟单衣、锦面绵衣等十几种,纹样清晰色泽鲜艳,其中有一件罗纱单衣,以皂色为底,用朱红、金黄、银灰以及黑色丝线绣出龙凤形象,图案造型自然,色彩绚丽精细,称得上艺术精品。出土的漆器,既有日常器物,也有兵器和乐器,绝大多数以黑色为底,红色描绘花纹,辅之多种装饰彩绘,有大红、桔红、土黄、天蓝、翠绿、棕褐、金、银、银灰等超过十种颜色。

   《南山经》中记录了一种名为祝余的草药,经多位学者考证其原型为韭科植物麦冬。麦冬开花为淡紫色或紫红色,而原文却形容为“青华”,即蓝色花朵。经过上述分析,我们知道“紫”字出现早于山经成书的年代,应该描述成“紫华”才更合理,为什么山经作者有“紫”字却弃而不用呢?

笔者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样的:《五藏山经》中的动植物,并非作者亲眼所见,之所以能够叙述出来,是因为他面前摆着一幅绘有此类形象的图画,绘制时的颜料只有赤、青、黄、白、黑五种,山经作者对着这幅图,将所见内容用文字如实地记录下来,便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山经。

如果追求省时省力,大可只选黑白两色,如果追求生动写实,理应选择更多色彩。为什么绘图者不偏不倚,恰恰选择这五种呢?

笔者认为,这种选择应该与中国传统的五行崇拜有关,是古代天人感应思想下的产物。

五行二字最早出自《尚书·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赤、青、黄、白、黑作为五行的代表颜色,在天上对应五星:荧惑(火星)、岁星(木星)、镇星(土星)、太白(金星)、辰星(水星);在地上对应五方:南、东、中央、西、北;在时节对应四季:夏、春、年中、秋、冬。

五行运转构成宇宙基本规律,天地万物都合乎五行之性,在上天意志影响下有条不紊地运行。人作为自然的一份子,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五行思想也顺理成章地渗入古代人事的方方面面。

医学方面,人体五脏各有五行归属:心为火、肝为木、脾为土,肺为金,肾为水。礼仪方面,五行之色为“正色”,是天子礼器的标准用色。《礼记》与《吕氏春秋》中记载,天子在四季的祭祀环节中,都必须按照五行标准,配用相应颜色的马匹、旗帜、礼服与玉器。信仰方面,五方各有天帝,东方青帝、南方赤帝、中央黄帝、西方白帝与北方黑帝,他们各配一位佐神,共同管理一方天界,五位佐神分别是东方木神句芒、南方火神祝融、中央土神后土、西方金神蓐收与北方水神玄冥。《山海经》中对这五位均有记载,《海内经》与《大荒北经》简要介绍了后土的家世,《海外经》则收录了蓐收、玄冥、祝融、句芒四位佐神乘龙巡游的事迹。

  《五藏山经》以恢弘开阔的视野,俯瞰五方之山,洞察八方之海,梳理天下山川地理与物产民俗,使其凝结为一个井然有序的整体。南西北东中的空间模式严格遵循五行思想,在同一思想体系下,不论表达形式如何,其内在逻辑思维必然趋于一致,故而五方空间的图景描绘也应当符合五行规律,作者绘制图形时选用代表五方的五行正色,这样才能实现色彩运用与空间排布在五行思维下的协调统一,于是以描绘自然为主的山经,便从头到尾仅有赤、青、黄、白、黑五种颜色。

当代大部分学者认为:《山海经》的母本可能有图,它(或其中一些主要部分)是一部据图为文(先有图后有文)的书,古图佚失了,文字却流传了下来,这就是我们所见到的《山海经》。

想读懂山海经,必须借助山海图,然而山海图已经失传。想复原山海图,必须读懂山海经,然而山海经迷雾重重。古图不存,经文晦涩,谁能打破这个死循环?

山海图的本质是什么?它为何会失传?欲知详情,下篇文章为您慢慢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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