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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卫国:试析文天祥“黄冠故乡”之谜与朝鲜儒士的解读

 東泰山人 2024-03-06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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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文天祥“黄冠故乡”之谜与朝鲜儒士的解读




撰文丨孙卫国 



孙卫国,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摘 要]  元官修《宋史·文天祥传》将邓光荐《文丞相传》的叙述,删节编改,生造出文天祥“黄冠归故乡”之说,弄清其史源,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有效途径。朝鲜正祖御撰《宋史筌》,因惩处洪启禧,而摒弃其《文山先生详传》中的说法,沿袭《宋史》之说,致使朝鲜儒士多不质疑“黄冠故乡”说,而是给予各种解读,诸如为宋复仇说、效仿微子与箕子之“教化说”“时义说”等,丰富了对“黄冠故乡”之理解,也有助于深入探讨文天祥之生死观。文天祥的忠诚节义精神,契合朝鲜王朝后期“尊周思明”的政治文化,因而他成为朝鲜儒林关注的中国历史上重要人物之一。

  [关键词]  文天祥 “黄冠故乡”之谜 《宋史·文天祥传》 《宋史筌·文天祥传》 朝鲜“尊周思明”理念 








文天祥(1236—1283)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忠义人物,被视作忠诚节义、杀身成仁的代表。他被俘以后,一心求死,却始终不得,被押往大都,关押三年,他的生死当时就颇受关注。南宋遗民王炎午撰写了《生祭文丞相文》,王幼孙也撰写了《生祭文丞信国公文》,意在劝其为国捐躯,文天祥的死被赋予了崇高意义。尽管文天祥被俘以后,只求一死,别无他心,但据元官修《宋史·文天祥传》载,在就义前不久,文天祥曾对前来劝降的王积翁说:“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1]也就是说,如果文天祥被释放,他希望身着道袍,头戴黄冠,归老故乡。若有朝一日,元帝想咨询治国之道,他也愿意以道士身份,为其参谋顾问,指点迷津。文天祥是否说过这样的话?此话若真,意图何在?这就是所谓的“黄冠故乡”之谜。[2]此事在中国明清时代有过讨论,在朝鲜王朝(1392—1910)后期成为朝鲜儒士十分关注的话题,生出很多解读。为何朝鲜儒士会如此关注此事,他们的解读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是一个值得考察的问题。因为其不仅影响到对文天祥的评价,更关涉到对儒家忠诚节义精神的认知,意义重大。当今中国学术界对此问题的认知分歧还很大,[3]但几乎无人关注到朝鲜儒士的讨论。笔者试就此问题,略加探讨,希望有助于推进对此问题的了解,并力求给予文天祥以客观公正的评价。

一、中国学人之解读与文天祥“黄冠故乡”之谜的史源

明朝以来对于《宋史·文天祥传》“黄冠归故乡”这个说法,大多持否定态度,认为是元官方修史的污蔑之词。即如解缙指出:“盖《宋史》作于元盛时,故于丞相事特诬陋,至云丞相'求为黄冠’等语,欺罔尤甚。故岂足为丞相轻重耶?然恐相袭讹谬,不可不辩也。”[4]胡广《文丞相传》曰:“广集庐陵先贤传,恒病《宋史·文丞相传》简略失实。盖后来史臣为当时忌讳,多所删削,又事间有牴牾。”[5]指称《宋史·文天祥传》“简略失实”,问题多多,故而他重编了文天祥传。王世贞说:“凡闽僧之告'星变’,'中山狂人’之欲'起兵’,与诏使之'不及止’,皆所以成信公也。'方外备顾问’之言,毋亦馁乎?然此非公之志也。留梦炎之不请释公,虽以害公,其为知公者矣。即不杀公,而公竟以黄冠终,不可也。即公不以黄冠终而有所为,必败,败而死于盗贼之手,以歼其宗,而夷赵氏之裸将,亦未可也。”[6]朱国祯曰:“丞相若不市死,便非事体,便无收拾,此正天之所以成人美也。”故而特别批评《宋史·文天祥传》“至云丞相求为黄冠,欺妄尤甚”。[7]因此,明人对于“黄冠故乡”的说法,一概斥之为“诬罔之词”,不足为信,但几无人探讨其原因。

今人对《宋史》的说法,否定者不少。如黄长椿说:“这不象是文天祥的话,完全是无中生有。”接着指出:“关于文天祥愿为道士以方外备顾问的话,在邓光荐和刘岳申的文天祥传中都没有。邓光荐是文天祥的知己,曾和文天祥一同抗击元兵,也曾被元兵俘虏,他最了解文天祥。刘岳申是庐陵人,对文天祥的事迹是比较熟悉的。”[8]刘华民指出:“根据邓、胡两传,则'以黄冠归故乡’、'以方外备顾问’只是王积翁等人的想法,而不是文天祥的意愿。《宋史》所载是豕亥鲁鱼,张冠李戴!”随之加以考辨,最终得出结论:“《宋史·文天祥传》中'黄冠归故乡’数语,纯是讹舛不实之词!”[9]杨正典批评《宋史·文天祥传》:“无中生有的污蔑之词,是元朝以托克托(旧译脱脱)为首的史官们,迎合统治者的意图,所采取的卑劣手法,目的是给文天祥脸上抹黑,歪曲抗元英雄的光辉形象。这也是《宋史》执笔者的阶级立场、民族偏见的反映。”[10]今人在前人斥之为“诬罔”的基础上,用比较的眼光,指出前人邓光荐、刘岳申所撰文天祥传中并无此言,将讨论推进一步。

与此相反,赞成者亦有之。近人丁传靖论道:“文天祥有'黄冠故乡’之言,王积翁欲合宋官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云:'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11]实际上是直接抄袭了《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今人赞同《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诚如前面注释中提到,以李万刚、姚大力、温海清为代表。他们相信《宋史·文天祥传》“黄冠归故乡”的说法,试图为其找寻根据。李万刚说:“文天祥不怕牺牲,抵得住利诱。但是,一个叫灵阳子的道士跟他谈道,却让他动了归隐佛道之心。此前,文天祥认识的一位南宋宫廷琴师汪元量,就曾被忽必烈赐为黄冠道士……'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这是文天祥在灵阳子来狱中见他后的一首赠诗。此诗与文天祥《正气歌》等正气凛然的作品迥然有别……1280年中秋夜,被忽必烈赐为道士的汪元量挟琴为狱中的文天祥演奏《胡笳十八拍》……文天祥写了《胡笳曲》十八拍,在序的最后,签名却是'浮休道人文山’。'浮休’语出《庄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从文天祥自称'浮休道人’可以看出,'得以黄冠归故乡’的言语,并非没有根据。”[12]姚大力言:“他(文天祥)本人曾对一个前来劝降的从前同事说:'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无论这个主意是否始出于前去劝降的王积翁等人,文天祥本人至少是认可此种安排的。”[13]温海清是姚大力的弟子,他特别指出:“文天祥身陷牢狱后诗歌中所体现出的心态变化,他与道教之间的深密关系,当日社会舆论所形成的某种压力,以及忠宋之士们面对死生之事时的不同选择立场,凡此种种,均提示我们无法排除文天祥或曾有过'黄冠归故乡’'方外备顾问’想法的可能。”[14]对其师的观点作了更进一步的推进。因此,赞同此论者,从文天祥晚年的诗文、交游、社会处境等方面,力求说明文天祥从被俘到就义三年间心态的变化,试图为此论找寻一些推测性的根据,三位学者都做出了很大努力。

由于写作者的出发点不同,认知层面也有差别,故赞同和否定“黄冠故乡”的两种说法一直以来就各执一词、针锋相对,但却无人考察《宋史·文天祥传》“黄冠归故乡”说的渊源。若采取“文本考古”的方法,探寻该说法史料的来源,或许是评判此论一个有效的方法。因为年代久远,文献缺失,并不是所有的史实,都能找到出处,但《宋史·文天祥传》这个说法,还是有可能找到其来源,对于解读此谜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事实上,元脱脱主持官修《宋史》《辽史》《金史》,时间很短。至正三年(1343)三月开馆,同时修纂三史,至正五年(1345)十月,《宋史》书成。宋朝重视修史,留下了极为丰富的史料,元官修《宋史》基本上是在宋《国史》基础上,编删而成。生活于宋末的文天祥,宋编《国史》尚来不及纂修,但当时有关文天祥的传记不少,主要有邓光荐《文丞相传》、龚开《宋文丞相传》、郑思肖《文丞相叙》、不著撰人《文天祥丞相信国公》、刘岳申《文丞相传》、张枢《文丞相传补遗》等。元官修《宋史·文天祥传》除宋朝国史、实录外,这些传记应是其最重要的史源。

文天祥生前对其传记很关心,曾说:“亡国大夫谁为传?只饶野史与人看。”[15]所以他手书《纪年录》。在元官修《宋史》之前,文天祥的传记,以邓光荐的《文丞相传》最早,也最为重要,是以后诸家文天祥传最重要的史源。邓光荐(12321303),初名剡,字中甫,景定三年(1262)进士及第,随后隐居在家,文天祥起兵勤王,他举家参加。祥兴元年(1278)拜礼部侍郎。次年二月崖山海战被俘,三月十三日至广州,元将张弘范将他与文天祥一同押往大都。北行途上,与文天祥多有诗歌唱和。六月十二日行至建康,邓光荐重病难行,遂留置天庆观,后来被释放归乡。文天祥曾写过《怀中甫》诗言:“死矣烦公传?北方人是非。”[16]有委托邓光荐为其作传之意。在给其弟文璋信函中亦言:“自广达建康,日与中甫邓先生居,具知吾心事,吾铭当以属之。”[17]后来从吉安出土的文天祥墓志,就是邓光荐所撰。[18]诚如温海清所言,邓光荐是宋亡的亲历者和见证人,“邓光荐对于文天祥抗元行迹及其所思所想了解最多且深,他撰述的'故史遗文’,亦为当时所重。”他特别肯定“邓光荐《丞相传》和《宋史·文天祥传》,对于文天祥死国事件前因后果的描述最为详细”,至于二者关系,他考证过危素修三史时,曾向邓光荐之孙求过书,“《宋史·文天祥传》肯定参考过邓光荐的《丞相传》”,[19]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论断。我们试以两传中与“黄冠故乡”相关的记载,列表对照,看看二者的关联。

尽管邓光荐《文丞相传》已找不到原文,但在《文天祥全集》卷17《纪年录》中,收录了其主要内容,应该可信,故上文即以其为根据。仔细分析表中这两段史料,可以清晰地看到二者的关系。《宋史》对于邓光荐《文丞相传》的文字,进行了修改重编,颠倒了时间先后次序,将本来王积翁等人说的话,写成文天祥的话。二者试比较如下。[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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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两传之中,主角变了。邓光荐《文丞相传》中,这段叙述的主角是王积翁,实际上讲了王积翁为文天祥谋划的三件事。第一件事是谢昌元与王积翁等十余人私下议论合奏,请以文天祥为“黄冠师”,他们以为不可而作罢,文天祥不知此事。第二件事王积翁向忽必烈举荐文天祥,忽必烈有意“授以大任”,王积翁遂以书信告知文天祥,文天祥复书“数年于兹,一死自分,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加以拒绝。第三件事是王积翁上疏忽必烈,请求释放并礼待文天祥,忽必烈令“好好与茶饭”,文天祥回复曰“义不食官廪数年”。《宋史》则将主角换成了忽必烈,将王积翁所做的三件事糅合到一起,将文天祥两封答书和王积翁等人私下谋划的为“黄冠师”合在一起,将不同时空下发生的事情合在一个时空下,构成一个新的故事。

第二,这个新的故事,就是“黄冠归故乡”的故事。《文丞相传》中,因为王积翁举荐,忽必烈命传旨给文天祥,文天祥方言:“数年于兹,一死自分,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说得极明白,“一死自分”,完全没有提“黄冠归故乡”之言。此乃是之前谢昌元、王积翁、程飞卿、青阳梦炎等十人谋合奏,“请以公为黄冠师,冀得自便”,是谢昌元、王积翁等人私下商量的办法,但他们从文天祥数年来只求一死的决心,觉得完全不可能,故根本未跟文天祥提过,只好作罢。但元官修《宋史·文天祥传》,却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全部改成文天祥的话:“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原本是王积翁等人私下商量的事情,最终被王积翁等人否定了,根本未跟文天祥提及过“黄冠归故乡”,因而“为黄冠师”这件事和文天祥没有任何关系,更非出自他之口。《元史》却将这样一件子虚乌有之事,写成了文天祥不仅了解,且是他自言愿意“黄冠归故乡”,写成了一件板上钉钉之事。在后来元、明、清人所撰文天祥传中,都没有采纳《宋史》的说法,而是沿袭邓光荐的叙事,亦可见其不足信。

第三,从这两段史料文字上的关系,我们弄清楚了“黄冠故乡”的来历,即是元官修《宋史》史官的故意捏造,故意曲解邓光荐《文丞相传》而生造出来的。在邓光荐的说法中,为“黄冠师”,根本不是出自文天祥之口,而是谢昌元、王积翁等人的想法,《宋史》则将其改成文天祥的话,这就是“黄冠故乡”的出处。尽管元官修《宋史》也并不否定文天祥的忠诚品质,但经此一捏造,文天祥似乎也有贪生之心,用一种极其委婉的方式,无形之中消解了他的耿耿忠心,也为后世带来了一个令人迷惑的话题。尽管不能说《宋史·文天祥传》只参考了邓光荐的《文丞相传》,但邓光荐《文丞相传》是最早也应是最为详细记载文天祥最后数年事迹的史料,也是《宋史·文天祥传》最重要的史料来源,其他史料都只是二手资料,因而这样的“文本考古”,为认知“黄冠故乡”之说,提供了一种切实的可能性。

由上可知,所谓“黄冠故乡”之谜,实际上是元官修《宋史》借用邓光荐《文丞相传》,将其所叙的不同时空下发生的三件史实,编辑删改为一件事,将文天祥写过的两封信,加上王积翁等人私下商议建议忽必烈让文天祥为“黄冠师”的事情,一概写成出自文天祥之口,就这样生造出来“黄冠归故乡”的故事,难怪明清学人一概斥之为“诬罔之词”!

二、朝鲜所编史书对“黄冠故乡”的叙述

《宋史·文天祥传》“黄冠归故乡”的说法,既引发明清学人诸多批评,更引起朝鲜王朝后期儒林诸多关注。事实上,朝鲜对于文天祥的认知,由来已久。随着《宋史》《文天祥全集》等书传入朝鲜半岛,朝鲜君臣熟知文天祥的生平事迹,尤其是朝鲜王朝后期,君臣经筵时常论及文天祥,常常将朝鲜大臣与之比附。英祖二十六年(1750)三月,英祖国王跟朝臣商量之后,将燕行使赵显命在北京购得的文天祥画像,安置在永柔县卧龙祠中,使之变成朝鲜的三忠祠,岁时祭奠。两年后,英祖重臣洪启禧编成3卷本《文山先生详传》,因而朝鲜君臣对于文天祥相当熟悉。[22]而对于“黄冠故乡”的批评与解读,也成为朝鲜士人讨论的重要话题之一。尽管朝鲜士人也有否认此说者,如金迈淳就认为:“至若愿为黄冠之说,后之君子,有谓文山必不为此言,出于元人曲笔。愚尝以此论为当,而脱脱史之不足征信,于此亦可见矣。”[23]大多数朝鲜儒士并不这么看,而朝鲜所编之史书,涉及此事者,也有不同的表述方式,当然另有原因。

诚如前面提到,英祖二十八年(1752),洪启禧曾编成《文山先生详传》,主要是以《文山集》中《纪年录》,加上《文山集》中各篇诗序为据,参稽明清各种史料,编改而成。其对“黄冠故乡”之事,如斯叙曰:

是时,南人仕于元者谢昌元、王积翁、程飞卿、青阳、留梦炎等十人谋合奏,请以先生为黄冠师,冀其自便。梦炎私语王积翁曰:“文公赣州移檄之志,镇江脱身之心固在也。忽有妄作,我辈何以自解?”遂不果……虏主自开平还燕,问南北宰相孰贤。群臣皆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某。”虏主将付以大任,积翁、昌元以书谕意,先生复书曰:“诸公义同鲍叔,天祥事异管仲。管仲不死,而功名显于天下;天祥不死,而尽弃其平生,遗臭于万年,将焉用之?”积翁知不可屈,犹奏请释,曰:“文天祥,宋壮(状)元宰相,忠于所事。若释不杀,回以礼待之,亦可为人臣好样子。”虏主默然久之,曰:“且令千户所好好与茶饭。”先生闻之,使人语积翁曰:“吾义不食官廪数年矣。今一朝饭于官,果然,吾且不食。”积翁乃不敢言。先生死后,有以危言撼积翁者,积翁曰:“得从龙逄、比干游地下,足矣!”言者遂止。[24]

上面这段史料,以邓光荐《文丞相传》为基础,并参稽刘岳申《文丞相传》和胡广《丞相传》中的资料,[25] 综合而成,文中没有采纳《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这本来是朝鲜史书中最接近真实的说法,但因为朝鲜党争等问题,随后并没有成为朝鲜史书的统一版本,反而成为另类,关键是正祖国王御撰的《宋史筌·文天祥传》沿袭了《宋史》的说法。

朝鲜正祖国王对元官修《宋史》极为不满,从世孙时期开始,他就组织人员编删《宋史》,最终于正祖四年(1780)编成《宋史筌》一书。该书初刊于正祖十五年(1791),共计148卷。正祖之所以要改编《宋史》为《宋史筌》,其曰:“史筌,有删有作,删之未允,尚属旧疵;作而未当,柢彰新谬……若其揭二帝之年号,尊正统也;传三虏之僭伪,黜夷狄也;配后妃于本纪,壹名位也;次宗室于世家,重敦亲也;补遗民于列传,于贞节也;外三忠于原史,标不臣也。” [26]实际上,“此书的中心,就是一切以春秋义理为依归,对《宋史》中凡与朝鲜视作坚不可犯的正统义理观相抵触的,都被删节,或重新编排,变成了一部强调尊王攘夷理念的宋史著作。”[27]尽管其意图如此,但做得并不彻底,其对“黄冠故乡”的叙述,几乎照抄《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

时元君臣甚敬重天祥,叛臣留梦炎劝元主曰:“若杀天祥,则使彼为万世忠臣,不如徐以术诱其降。”元主然之。尝访人才于南官王积翁。王积翁亦言无如天祥者,遂遣积翁谕旨,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而已。万一宽假,当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悉弃之,将焉用我?”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28]

如同《宋史·文天祥传》的版本一样,将“黄冠故乡”用文天祥的口说出来,从这点来看,《宋史筌》的删改不彻底、不完善,也是跟《宋史筌》修撰的初衷相违背的,这是编修官的粗疏还是另有原因?笔者以为必定有原因。《宋史筌》之所以沿袭《宋史》的说法,恰恰跟洪启禧的《文山先生详传》有关。

《文山先生详传》英祖二十八年(1752)刊行,当时得以流传。正祖登基后,他大力清算政敌,其父思悼世子之死,几乎成为他一块心病。[29]他认为洪启禧对思悼世子之死,负有责任,尽管当时洪启禧已去世多年,还是被削官爵,著作亦被禁毁,《文山先生详传》当即被禁毁,不得留存。[30]当时《宋史筌》正在编定之中,也就无法参考《文山先生详传》。抑或是他们虽然了解《文山先生详传》的说法,因为洪启禧是被惩罚之人,他的观点也不能被采纳,而最终沿袭《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亦系其现实原因。

《宋史筌》刊行之后,朝鲜随后刊行的史书,就得与之保持一致。金宇颙(15401603)因不满商辂《续资治通鉴纲目》,花费数年,亲作同名书《续资治通鉴纲目》,于宣祖二十三年(1590)成书。但书稿长期存于家中,未得刊行。直到正祖年间,刊行之事才得以提上日程。正祖曾下令进览校正《续资治通鉴纲目》曰:“其所编册子,将欲刊印广布,予所旷感,尤出寻常。”[31]正祖二十四年(1800)允许刊行,最终于纯祖八年(1808)才得以问世。其对“黄冠故乡”的叙述,也是和《宋史筌》的叙述相同,与《宋史·文天祥传》无异。[32]

因此,尽管朝鲜儒士们对于所谓“黄冠之对”大多不认同《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但正祖御定《宋史筌》为了对抗洪启禧的《文山先生详传》,摒弃正确的说法,沿袭《宋史》的版本,史书修撰因而定于一尊,成为随后朝鲜诸家史书的定论,成为朝鲜有关中国宋元史的一个基本说法。

三、朝鲜儒士对“黄冠故乡”的解读

朝鲜史书的叙述相对保守,与此不同的是,朝鲜儒林对于“黄冠故乡”的解读,要丰富得多,他们多试图解读这种说法所表达的用意。综合而论,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

第一,对于《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并不质疑其真伪,而认定其存在,但以为系文天祥“拒伪官”的假托之词,且系其未来伺机为宋复仇而作的铺垫。

宋时烈(16071689)是明末清初朝鲜倡导尊周思明理念的思想家与哲学家,也是与朝鲜孝宗国王谋划“北伐复仇”的指导者与设计者,他对于朝鲜王朝后期政治思想有着重要的影响,也深刻影响着清代中朝关系的发展。在《石室先生语录》中,收录了宋时烈与人的一段对话,乃是关于“黄冠故乡”的解读:

问:“文山于胡元,将以黄冠野服备顾问,其义如何?”先生曰:“此假托以拒伪官之意,岂真欲如是耶?”曰:“箕子自靖之言,则曰我罔为臣仆。而卒乃为武王陈《洪范》,岂以论说道理,与为臣仆,有异故耶?”曰:“箕子所陈者,乃天理人伦之大体。而自天锡禹,以传于箕子,非己之所得而私者,安得不为武王陈之哉!且武王问道于箕子,则是武王以宾师待箕子,岂曰臣仆云乎!文山则有不然者,胡元以悖逆猾夏,殄灭正统,则已非武王顺天应人之举,而于文山为不共戴天之仇也。虽身无官位,而若备顾问于其左右,则是忘其不共天之仇也。文山之心,岂肯安于此哉!故愚以为文山之言,非实情也,特假托以为辞官之计耳。[33]

从这段话中,可见他对于所谓“黄冠故乡”的认知,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当有人问他“文山于胡元,将以黄冠野服备顾问,其义如何”的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就以为“此假托以拒伪官之意”,是文天祥拒绝为元官的“假托之词”,并非实情。第二,随之又被问道:箕子东渡,就是“罔为臣仆”,但后来又为武王陈治国之策《洪范》,这和“为臣仆”有何不同?宋时烈以为二者有着本质的差别。箕子《洪范》乃“人伦大体”,上天赐给大禹,再传箕子,非“己之所得”,不可为私,且武王以“宾师”待之,并非臣仆。而文天祥跟“胡元”则不同,“胡元以悖逆猾夏,殄灭正统”,跟文天祥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便不做官,但“备顾问”,也是忘其不共戴天之仇。根本就不可能是文天祥做的事情,故而说文天祥只是“假托以辞官之计”。第三,宋时烈的这段解释,是相信文天祥有此说法,只是希望解读出字面背后的“真实”意图。

尹拯(16291714)本系宋时烈弟子,后来两人因为对于儒学理念理解不同而分道扬镳,他也对“黄冠故乡”作出解读。其诗曰:“狱里虹光射斗牛,男儿盖棺事方休;黄冠岂是偷生计,当世知心麦与留。”[34] 随之解释道:元参政麦术丁曾在江西亲见文天祥领兵打仗之事,“公出师震动,力请杀之,盖有养虎遗患之虑也”;留梦炎也担心文天祥“忽有妄作,我辈何以自解也”,所以尹拯以为“愚尝疑黄冠备顾问之语,似非文山本心。今观此始觉其乞归之意,而术丁与梦炎者已潜觑之矣”。表明作者将“黄冠备顾问”视作假托之词,意在一旦将他释放,就如同放虎归山,他一定会卷土重来,麦术丁和留梦炎了解文天祥心思,故而力主将他杀掉。所谓“黄冠归故乡”,乃是文天祥为他日复仇,故而假托为“黄冠”,保全性命,将来一定会卷土重来,为宋复仇。

金春泽(16701717)特地写了《文天祥“黄冠之对”》一文,以解读“黄冠故乡”之意。他写这篇文章的出发点,就是担心“世之庸士,骤闻黄冠故乡,而遂谓天祥无端而求生,则是不惟重诬天祥,亦将不知亡国大夫之守节,所以异于疎贱之臣者”,故而他要特地进行解读,为文天祥辩护。文天祥之所以提出“黄冠归故乡”的说法,“吾知天祥必以为吾既不能死于国亡之日,万一得脱而归者,当求赵氏儿于民间,纠乌合之众,励尺寸之兵,以图兴复而已。虽知势之不成,或冀天之助顺,不成则死,是又吾事也云耳。不然,而徒欲以全区区之性命,则曾是以谓天祥乎?是故留梦炎辈恐其号召江南,劝元主而必杀之。天祥之志,此又可见。然则其黄冠顾问之言,岂非所以绐彼虏而将图吾事者哉!”[35] 他充分说明文天祥志在兴复宋室,他的“黄冠故乡”之意,就是为将来“求赵氏儿于民间,纠乌合之众,励尺寸之兵,以图兴复”作准备,留梦炎等人对此十分了解,故而劝忽必烈杀掉他,也佐证了文天祥志在兴复宋室的使命与决心。

金春泽的解读和宋时烈、尹拯的解读几乎一致,都认为文天祥乃是假托“黄冠归故乡”,为了实现他“兴复”宋室的意图。他们都没有否认“黄冠归故乡”的说法,甚至都没有考察其真实与否,只是借着这个说法来进行阐释,以提出他们的看法。

第二,文天祥“黄冠故乡”“备顾问”之说,意在效仿微子、箕子,以施教化,在元朝实现“以夏变夷”的目的。

燕行使朴趾源出使北京之际,在北京柴市拜谒文丞相祠,写了《文丞相祠堂记》一文,表达崇敬之情。他从文明与教化的角度,对于文天祥“黄冠故里”给予极高的评价,其言:

呜呼!天下之废兴有常数,而遗民之如文丞相者,未尝不辈出也。当时受命之君,当如何处斯人也?曰:民焉而不臣,尊之而无位,置之不封不朝之列已矣。为元世祖计,亲造馆,而手破其械,东向而拜之。问用夏变夷之道,率天下而师之,则是亦先王之道也。伯夷之隘,伊尹之任,惟先生所择也。区庐陵百亩之田而不税,则不禄而有其食矣。噫!黄冠故里之愿,即白马东出之志欤!彝伦之所以叙,礼乐之所由兴,而安知先生之志不出于此也![36]

所谓“白马东出”,乃是传说佛教东传时,东汉汉明帝曾梦见丈六金人自西东来,故遣使西去,寻访佛法,遂迎来两位天竺高僧,由白马驮运佛经来到洛阳,建白马寺,中国佛教由此兴起。将文天祥“黄冠故里”之愿,比作“白马东出之志”,可见赋予多么崇高的意义。说明文天祥希望“黄冠故乡”,以“用夏变夷”之道,改造元朝,从而使人伦重建,礼乐复兴。在朴趾源看来,文天祥有明确的意图和长远的计划。朴趾源之所以会如此来解读“黄冠故里”,实际上正是其所处的现实情境的一种诉求,他希望“腥膻之地”的清朝能够早日兴复中华文明。

徐宗华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苟使元主释其囚而放之,优其节而全之。若武王之于微子,则文公当以黄冠野服,归来故乡。歌西山之薇,采东篱之菊;寝范粲之车,用陈咸之腊,确其罔仆之节。”“黄冠故乡”之说,乃是文天祥效仿微子做法,“黄冠野服”,以“确其罔仆之节”,保全忠臣节操。但是,“苟使元主,果欲变夷为华,屈万乘而访道,若武王之于箕子,则文公著杨彪之冠,扪景兴之膝,以宾主之礼,相揖而坐,发其乃言之对。”如果“元主”希望“变夷为华”,文天祥则可以像箕子跟武王讲《洪范》一般,为其传授中华文明之道,这就是“备顾问”之意。但是,这样的愿望也难以实现,“微子不必死于前,文公亦不必死于后。箕子不以对顾问为嫌于古,文公亦不以对顾问为嫌于今。夫岂不义!微子、箕子为之,文公欲为之哉!文公之欲为而不得为,亦世降之可悲也。”[37]文天祥本来有微子之心、箕子之愿,却难以实现,最终被处死,也是后世时代之悲。

第三,尽管文天祥的敌人必欲其死,但文天祥早就置生死于度外,曾一味求死,故既不能以“黄冠故乡”而指责他有“恶死之心”;也不能说他有意图恢复宋室,因为文天祥深知宋室早亡,根本没有任何希望;文天祥的所作所为,乃安于时、顺于义,时代呼应,舍生取义,才是理解“黄冠故乡”的根本。

徐宗华特作《文山愿以黄冠备顾问论》,开篇就提出问题:“文文山公之在燕狱,元主谕之仕。文公曰:'国破君亡,吾分一死。傥蒙宽假,黄冠归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则可。若受官位,是举平生而弃,将焉用哉!’后之议者曰:'天祥也,而犹有恶死之心,死亦难矣。’或曰:'此欲诡辞得释,号召遗民而图恢,若诸葛之于汉。不然,必为豫让之挟匕桥下,文山也而岂肯备顾问!’余曰:'二言皆非知文公者也。’”[38]因为:“是文公当德祐勤王之时,已以死自期矣。五坡岭吞脑子之时,求死而不得;见弘正不跪之时,求死而不得;至虏营踊跃请图片之时,求死而不得;骂吕师孟之时,求死而不得;八日不食之时,求死而不得。自戊寅被执,至燕狱五年之间,无非求死之日,而终不得死,其为恶死者耶!”如斯一心求死,有人却借“黄冠故乡”之言,就认定文天祥有“恶死之心”,岂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于所谓为宋复仇之说,也予以否定曰:“且夫恢国之亡,如救人之死病。病虽革,而一气犹未泯;气虽泯,而四体犹未冷,可施医药。一气已泯,四体已冷,虽孝子慈孙,叩擗之而已,终身慕之而已,安有寻医问药于属纩皋复之后,以为孝者哉!”时代不同了,他即便有心,也根本不可能恢复宋室,文天祥不至于愚忠到这种程度。故而作者最终认为文天祥的选择:“示己之生死,无意于苟全,无意于取必,惟安于时、顺于义而已也。” [39]生死无意苟全,决不强求,早就置之度外,顺应时代要求,舍生取义,这才是理解文天祥生死观的关键所在。应该说徐宗华的解读,颇有见地。

对于文天祥之生死观以及朝鲜当时之议论,金迈淳在给友人信函中,有相当深入的看法。其曰:

文山事,盛谕与论者之说,并行不悖。盖节义固大,而死生亦非细故,故悼君子之捐躯,则曰不容何以劝人善,此恻怛好仁者之言也;幸忠臣之全节,则曰不杀何以成其名,此慷慨好义者之言也。只须两存,必欲执一而废一,则论或拘,而意或偏矣。然是二者,惟在元主自择而用之耳。若以文山分上言之,吾事已毕,吾守自在,死亦文山,生亦文山,岂以自外至者,为加损哉!然文山当日,有不得不死者二焉:才德名望,震动夷夏,为元人所忌,一也。偷生负国,如留梦炎辈盗憎主人,必欲甘心,二也。有此二者,安得不死!而其势推机激,卒致之死,以成穷宙之大名者,未必非天意也。[40]

这段史料相当重要,可见几点:第一,在金迈淳所生活的时代,对于文天祥的史实普遍关注,对其评价也众说纷纭,“文山事盛,谕与论者之说,并行不悖”,因节义而讨论其“死生”之事,作者将其归为两类即“恻怛好仁者之言”和“慷慨好义者之言”,二者其实不可偏废,只需两存即可,否则就可能偏颇。第二,但这二者的分法,其实跟文天祥本人无关,只是“元主自择而用之”而已,文天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与他无关,外界的评价对他几无影响。第三,实际上文天祥不得不死,一方面名望为元人所忌,另一方面亦为留梦炎这般“偷生负国”之人所忌,故而不得不死。文天祥“死得其所”,“以成穷宙之大名”。

综上所述,朝鲜王朝儒林对于文天祥“黄冠故乡”的解读,精彩纷呈,既有宋时烈、尹拯、金春泽等人意在保全性命、恢复宋室之“复仇说”,也有朴趾源、徐宗华之效仿微子、箕子以待时机,实现“以夏变夷”之“教化说”,还有徐宗华、金迈淳之置生死于度外之“时义说”,远比明人只是斥之为“诬罔之词”,丰富得多,也体现出朝鲜儒林之关注,为我们重新思考文天祥的“黄冠故乡”说,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异域之眼”,值得重视。

四、朝鲜士人关注文天祥与解读“黄冠故乡”的原因

诚如前面提到,朝鲜儒林对于文天祥的“黄冠故乡”之谜,相当关注,有多种不同解释,他们为何如此关心此问题?为何会出现这般解释?值得探讨。

首先,从时间上来说,对文天祥的关注,主要集中在朝鲜王朝后期,[41]尤其是在孝宗国王(16491659在位)以后,英祖(17241776在位)与正祖国王(17761800在位)期间达到高峰,作为忠臣义士代表的文天祥,恰好契合了当时朝鲜王廷的政治文化。

1637年正月,朝鲜仁祖国王在南汉山城向清太宗皇太极无条件投降,签订城下之盟,被迫成为清朝藩国。以儒立国的朝鲜王朝,性理学极为发达,在宋时烈的倡导下,朝鲜君臣沉溺于“尊周思明”的理念之中。明朝灭亡之后,他们以承继明朝中华正统自居。尽管在现实外交上,朝鲜不得不向清朝臣服,但在内在文化心态上,却始终将“满清”视作“夷狄”。朝鲜君臣以为明朝有三大恩:明太祖赐国号之“大造之恩”、明神宗出兵抗击日本丰臣秀吉之“再造之恩”、明崇祯帝在仁祖被困南汉山城时试图施救的“拯救之恩”。从仁祖到正祖莫不时刻提醒不可忘记明朝恩德,因而朝鲜建大报坛以崇祀明朝三皇,修《明史》,私下采用崇祯年号,坚持“尊周思明”理念,既报明朝之恩,更坚守明朝以来的中华正统。这种观念成为当时朝鲜政治文化的基本底色。[42]

而以“孤忠大节”闻名的文天祥,至死不降“胡元”,以报宋朝“养士之恩”,非常符合朝鲜王廷的政治文化。诚如杨荣所言:“庐陵文丞相天祥,以孤忠大节,报宋家三百年养士之恩,英风义气至于今,赫赫在人耳目。”[43]文天祥身上这种英雄特质,有助于朝鲜君臣宣扬对明之“报恩”,也有助于强化朝鲜的“小中华思想”。宋时烈以后,朝鲜儒士不断关注文天祥;而朝鲜君臣经筵之中,也时常讨论文天祥,同时不断将朝鲜王朝的人比附于他,如将郑梦周、赵宪、姜沆、宋时烈、金尚宪等比作文天祥,[44]因为这些人物都被视作朝鲜忠义的化身。“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正是因为文天祥的忠诚节义,契合了朝鲜当时的“尊周思明”之风,因而成为朝鲜君臣时常关注的历史人物。

其次,朝鲜王朝对文天祥的关注,英祖年间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将其推向了高潮。英祖二十六年(1750三月,英祖国王命令将赵显命从北京带回的文天祥画像,安置于永柔县卧龙祠中,共同崇祀诸葛亮、岳飞、文天祥,使之成为朝鲜的三忠祠,加以岁时祭奠。这种祠祀供养是一种重要的“仪式记忆”,朝鲜官方给予文天祥正式的官方崇祀与供养,就是将文天祥正式纳入了朝鲜官方崇祀体系之中,从而成为朝鲜尊崇文天祥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事件,对于朝鲜儒士们的认知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这种可能永久纪念的碑铭文,作为刻印记忆的一种传承方式,相比一般的纸质文字记录方式,所流传的印记较为久远和不易破坏。”以激发朝鲜士大夫的忠诚节义,“为现实人臣和民众树立一座道德教化丰碑和人格典范,以便为公共道德和政治秩序服务。”[45]祠祀文天祥,虽然不是宗教仪式,却具有一些宗教仪式的特点。在朝鲜三忠祠立碑纪念,使得朝鲜对于文天祥的认知不只局限于史志上,而在现实中,也能从碑铭中感知其忠义精神。

再次,从洪启禧的《文山先生详传》到正祖御撰《宋史筌·文天祥传》,朝鲜君臣由阅读《宋史·天祥传》等中国有关文天祥的传记资料,到终于刊行了其自撰的文天祥传记,这是对文天祥忠节义气的强化。“一般文人的文天祥史传,作为一种记忆传承形式,自然有助于加深文天祥风范的建构,而带有某种盖棺论定色彩的志书和碑铭的记载,则更富有认定强化的意味。”[46]正祖亲自主持《宋史筌》的编撰,钦定《文天祥传》,尽管“黄冠故乡”的说法,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改写,但对全文进行了改定,不仅将元朝君臣斥之为“贼”,还特别重点记叙文天祥忠义之事,以邓光荐、刘岳申,尤其是文天祥之《纪年录》为据,加入了很多体现文天祥忠义精神之事。即如补充了文天祥与元丞相孛罗的对话和交锋:

既而丞相孛罗等召见于枢密院,欲使拜,天祥长揖不屈。孛罗曰:“自古有以宗庙土地与人,而复逃者乎?”天祥曰:“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也!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去之者,非卖国者也。予前除宰相不拜,奉使军前寻被拘执。已而有贼臣献国,国亡当死,所以不死者,以度宗二子在浙东,老母在广故耳。”孛罗曰:“弃德嗣君,而立二王,忠乎?”天祥曰:“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君,为宗庙社稷计也!从怀愍而北者非忠,从元帝为忠;从徽、钦而北者非忠,从高宗为忠。”孛罗语塞,怒曰:“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二王不以正,是篡也。”天祥曰:“景炎皇帝乃度宗长子,德亲兄,不可谓不正。登极于德去位之后,不可谓篡。陈丞相以太后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孛罗等皆无辞,但以无受命为解。天祥曰:“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受之命,推戴拥立,亦何不可!”孛罗怒曰:“尔立二王,竟成何功?”天祥曰:“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则尽臣子一日之责,何功之有!”孛罗曰:“既知其不可,何必为?”天祥曰:“父母有疾,虽不可为,无不下药之理。尽吾心焉。不可救,则天命也!天祥有死而已,何必多言!”[47]

根本改变了《宋史》站在元朝立场的写法,文天祥大义凛然的忠义精神若然纸上,读罢令人肃然起敬。这种论定意义重大,因为《宋史筌》乃是对于元官修《宋史》的删节编改,完全摒弃元官方的修史观,而代之以朝鲜王朝认定的史观,其目的就是为宋史正名,因而对于文天祥的评价就完全不同。垂范世人,教化人心。

综上所述,文天祥“黄冠故乡”之谜,乃是元官修《宋史·文天祥传》,对于邓光荐《文丞相传》之改编生造出来的。尽管《宋史》也称颂文天祥之忠诚节义,但有此“黄冠归故乡”之说,言下之意,文天祥犹有恋生之意,从而消解了文天祥的忠心。明人一概斥之为“诬罔之词”,但未作过多分析。朝鲜儒林在“尊周思明”政治文化氛围中,文天祥之忠诚大义,契合了现实政治需要,因而受到多方关注。既有文天祥的传记,英祖重臣洪启禧编《文山先生详传》,正祖御定《宋史筌·文天祥传》,又借燕行使赵显命从北京带回之文天祥画像,将其供奉于永柔县卧龙祠,使之成为朝鲜供奉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的三忠祠。建庙崇祀,树碑立传,从而强化了文天祥在朝鲜政治文化中的认同,引发朝鲜儒林对于文天祥的多方关注,对于文天祥“黄冠故乡”之谜,有多种解说。不管是复仇说,还是教化说、时义说,一定程度上,都可以说是朝鲜现实政治文化的折射,也是理解当时朝鲜政治文化的一个符号。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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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史》卷418《文天祥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532页。

[2]所谓“黄冠故乡”之谜,《宋史·文天祥传》用“黄冠归故乡”的说法,朝鲜士人金春泽曾以“黄冠之对”为题作文,为之辩护;但明清与朝鲜士人多用“黄冠故乡”的说法,三者意思相同。“黄冠故乡”一词,意思简明,用得最多,故本文采用此说法。

[3]中国学术界对于该问题的认知大体上有两种观点:第一种观点否认“黄冠归故乡”的说法,将其视作元官修《宋史·文天祥传》的曲笔与污蔑,以黄长椿、刘华民、杨正典等为代表。第二种观点赞同这种看法,以李万刚、姚大力、温海清为代表。下文再详释各家观点,并说明其出处。

[4] [明]解缙:《文毅集》卷12《萧君师文墓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77页。

[5] [明]胡广:《丞相传后记》,[南宋]文天祥撰,熊飞、漆身起、董顺强校点:《文天祥全集》卷19《附录》,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783页。

[6] [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110《史论二十首·文天祥》,许建平、郑利华等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7] [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20《文文山五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96页。

[8] 黄长椿:《〈宋史·文天祥传〉考辨》,《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3期。

[9] 刘华民:《宋史·文天祥传质疑》,《吉安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6年第1期。

[10] 杨正典:《〈宋史·文天祥传〉辨正》,《文献》1986年第3期。

[11] 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19《陈宜中、留梦炎、叶李、家铉翁》,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037页。

[12]李万刚:《文天祥临刑前的犹豫》,改题为《〈指南录〉后序拓展阅读:追寻文天祥以身殉国的思想轨迹》,收入《中华活页文选(高一年级)》2011年第3期;以题为《文天祥临行前的犹豫:〈指南录后序〉拓展阅读》为题,收入《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2009年第2期。

[13] 姚大力:《面朝故国的忠诚——被误读的“遗民”文天祥》,《文汇报》2015年10月9日,原题为《中国历史上的族群和国家观念》。

[14] 温海清:《文天祥之死与元对故宋问题处置之相关史事释证》,《文史》2015年第1辑。

[15] [南宋]文天祥撰,熊飞、漆身起、董顺强校点:《文天祥全集》卷14《指南后录》卷2《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其五》,第573页。

[16] [南宋]文天祥撰,熊飞、漆身起、董顺强校点:《文天祥全集》卷14《指南后录》卷1上《怀中甫,时中甫以病留金陵天庆观》,第548页。

[17] [南宋]文天祥撰,熊飞、漆身起、董顺强校点:《文天祥全集》卷17《纪年录》,第710页。

[18]参见陈伯泉:《元至元二十一年文天祥墓志》,《文史》第17辑,1983年。温海清:《文天祥殉节与宋亡历史观》,《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19] 温海清:《文天祥殉节与宋亡历史观》,《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20] [南宋]文天祥撰,熊飞、漆身起、董顺强校点:《文天祥全集》卷17《宋少保右丞相兼枢密使信国公文山先生纪年录》,第711页。

[21]《宋史》卷418《文天祥传》,第12532页。

[22]有关朝鲜王朝对于文天祥的认知情况,参见孙卫国:《历史书写与现实诉求:朝鲜王朝洪启禧〈文山先生详传〉考释》,《世界历史》2022年第2期;孙卫国:《忠义与正统:朝鲜王朝对文天祥的认知与崇祀》,《清史研究》2023年第5期;赵士第、徐添:《朝鲜君臣的文天祥记忆(1401-1887)》,《国际汉学》2022年第1期。

[23] [朝鲜王朝]金迈淳:《台山集》卷5《答郑景守》,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刊:《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94册,2002年,第379页。

[24] [朝鲜王朝]洪启禧:《文山先生详传》卷3,英祖三十五年(1759)朝鲜芸阁活字本,第65b-66b页。

[25] [元]刘岳申:《文丞相传》,参见《文天祥全集》附录,第769页;胡广:《丞相传》,《文天祥全集》附录,第781-782页。

[26]《宋史筌》卷首上谕,朝鲜正祖四年(1780)写本。

[27]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27—1910)》(修订版),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62页。

[28]《宋史筌》卷116《文天祥传》,朝鲜正祖四年(1780)写本。

[29]参见[韩]郑炳说:《权力与人:思悼世子之死与朝鲜王室》,丁晨楠、叶梦怡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3年。

[30]参见孙卫国:《历史书写与现实诉求:朝鲜王朝洪启禧〈文山先生详传〉考释》,《世界历史》2022年第2期。

[31] [朝鲜王朝]金翰东:《续资治通鉴纲目事略》,[朝鲜王朝]金宇颙:《续资治通鉴纲目》,纯祖八年(1808)木坂本,第3页。

[32] [朝鲜王朝]金宇颙:《续资治通鉴纲目》卷12上,第5-7页。

[33] [朝鲜王朝]宋时烈:《宋子大全》卷212《石室先生语录》,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刊:《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15册,1993年,第139页。

[34] [朝鲜王朝]尹拯:《明斋遗稿》卷2《读〈文山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刊:《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35册,1994年,第60页。

[35] [朝鲜王朝]金春泽:《北轩居士集》卷9《文天祥“黄冠之对”》,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刊:《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85册,第128页。

[36] [朝鲜王朝]朴趾源:《燕岩集》卷15《热河日记》之《谒圣退述》,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刊:《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52册,2000年,第315页。

[37] [朝鲜王朝]徐宗华:《药轩遗集》卷8《文山愿以黄冠备顾问论》,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刊:《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76册,2009年,第338页。

[38] [朝鲜王朝]徐宗华:《药轩遗集》卷8《文山愿以黄冠备顾问论》,第338页。

[39] [朝鲜王朝]徐宗华:《药轩遗集》卷8《文山愿以黄冠备顾问论》,第338页。

[40] [朝鲜王朝]金迈淳:《台山集》卷5《答郑景守》,第379页。

[41]朝鲜王朝以壬辰战争(1592—1598)为界,分为朝鲜前期与朝鲜后期。更重要的是1637年,朝鲜王朝由明朝藩国变成了清朝藩国,因为现实中的政治正统危机与儒家思想的“华夷观”思想,以宋时烈为代表的性理学家们倡导“尊周思明”理念,朝鲜王廷中也形成了新的政治文化。

[42]参见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37—1800)》(修订版),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孙卫国:《从“尊明”道“奉清”:朝鲜王朝对清意识的嬗变(1627—1910)》,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8年。

[43] [明]杨荣:《书宋丞相文山遗墨后》,刘文源编:《文天祥研究资料集》,第362页。

[44]韩国学者涉猎过此问题,参见[韩]安章利:《鄭夢周와文天祥의 忠臣像비교》,《圃隱學硏究》2013年第12辑, 第199-228页;[韩]金成奎:《岳飛와 文天祥小傳》,《건지인문학》2014年第11辑,第27-85页。

[45]顾宝林、欧阳明亮:《明代对历史人物风范的记忆与建构:以文天祥为例》,《河北学刊》2014年第1期。

[46]顾宝林、欧阳明亮:《明代对历史人物风范的记忆与建构:以文天祥为例》,《河北学刊》2014年第1期。

[47] [朝鲜王朝]正祖:《御定宋史筌》卷116《文天祥传》,朝鲜王朝尊贤阁编刊,第9a-b页。此段综合各家文天祥传而成,参见郑思肖《文丞相叙》、刘岳申《文丞相传》、胡广《丞相传》,《文天祥全集》卷20附录二,第753-754、768-769、780-7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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