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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遗愿 (男人与女人最深的误会是什么样子?)

 曾颖的图书馆 2024-03-08 发布于四川

微型小说:

遗  愿

曾颖

二婆婆又病了,这次她觉得抗不过去了,就托邻居古大爷把儿女们都叫回来。她有两女一儿,都在城里打工,还买了房,平时很少回来。

二婆婆交代后事,房子和院子以及林盘之类,按惯例交给儿子。又让女儿摸她的腰,腰上有根细红绳,绳头上绑了一个小布口袋,里面是卷着的钱,有零有整,二婆婆说:“里面有八千六百五十六元钱,原本想攒够九千,给你们个整数,恐怕不行了……”

本乡有“衣禄钱”的风俗,老人死前带在身上的钱,分给儿孙,会带给他们福气。

接下来,二婆婆艰难地翻了个身,仿佛才开始进入正题一般,严肃地对床边的儿女们说:“还有一件事,你们无论如何必须答应我,否则,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什么事?

你们先答应了,我再说!

你不说,我们怎么答应?

儿子有点焦灼。

大姐一拍他的后背,让他不要激动。

二婆婆看看他们,眼里从没有过地闪过一丝坚定而固执的光。这是她眼睛里一生都没有过的。以往,她有什么想法,只要儿女们一焦灼或不耐烦,就马上缩了回去,像胆小而警惕的兔子。

但今天却不一样,她咬紧牙关,又重复了一次:“你们先答应!”

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一生,只有在回光返照的一刻,才强硬了一次。

大姐冲弟妹点了下头 暗示他们答应。

弟妹沉默片刻,想想老实巴交一辈子的母亲也提出什么上天摘星星之类的愿望,于是点头答应了。

母亲看他们都点了头,表情顿时松了下来,眼神里亮有些喜悦的光。这在母亲的眼中,也是稀缺的。大女儿最近看到这样的光,还是几个月前带着初生的外孙女回来看她,告诉她她当祖祖的时候。

二婆婆再次确认,三个孩子没有骗她,就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遗愿:“我死之后,一定不要把我的骨灰,送到后山坡去,哪怕是找个水道撒了,或者挖棵树埋了,都行。唯独不要把我葬进后山,我永远不想再和你们那个死老汉见面了!”

后山坡自留地旁,是他们家的老坟地,埋着七八个老辈亲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他们的父亲,父亲生前没什么事时,总是满山遍野找石头,看到合适的,就往坟地搬,给自己砌了一个大大的石墓,可以并排埋下两口棺木,他死的时候,用了一半,墓碑上还留了一半的空白,是给二婆婆的。

二婆婆的这个嘱托,顿时让儿女们感到为难和震惊——母亲不愿意和父亲葬在一起?

儿子觉得不可思议,拉着母亲的手,问为什么?他希望知道原因,再做最后一次劝解,像父亲在时两老吵架之后那样,母亲无论是说要离婚或出走,总是能在最后关头被劝转回来。

但这次却不同。

母亲摆摆手,让他不要费力气。语气很微弱,但很坚定地说:“你们好好想想,他这辈子,但凡夸过我一句,都可以不照我的意思办!”说完,凄然地摇了摇头,把一个惨然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二婆婆就这样去了,把个大大的难题,横空摆在三个儿女面前。

儿子的意见,是老母亲临死之前可能已神志不清,说了胡话。不必太过于当真,还是照原计划,把遗体烧了,骨灰与父亲葬在一起,今后上坟,一道手续就办了。

大女儿不同意,说我们可是先答应了妈的,骗快死的人,不太好吧?

“不是所有答应都算事。包工头答应我那么多次涨工钱,不是到现在也没兑现?”儿子不以为然。

这是妈妈的遗愿,不是你们那个黑心肺老板放的屁!

儿子的老婆顿时急了,冲他吼了出来。

“对,是遗愿!最后的心愿!不实现闭不了眼的!”二女儿也随声附合。她和弟媳从来不对付,第一回没有跟她反着说。

儿子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就想不明白,老妈一辈子闷声不响,心里却咋憋着这么大个委曲?

媳妇说:“你没听到吗?妈最后那句话,但凡听到过一句夸她的话,她都不至于如此!爸爸确实没有夸过妈妈一句,至少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来,没有听到过一回!这和你差不多,随便巴心巴肝对你有多好,都在你嘴中听不到半个好字!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

三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大姐二姐还各自把眼光瞥向了蹲在堂屋外抽烟的丈夫,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可是……老汉这辈子对妈,也是巴心巴肝全心全意的啊!你们这几十年,看过老汉和妈以外的女人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在外面喝过一回闲酒?吃过一次独食?或者对妈动过一根指头?

这倒确实没有!老汉这辈子像老黄牛一样,默默地为了这个家,也可以说是为了母亲,奉献了一生。

老汉只会干活,不会说话,不像有些人像八哥鸟一样,嘴巴抿抿甜,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却藏把锯锯镰。这在城里叫啥子渣男,小佩和玲娃子不是都遇到过吗?

小佩和玲娃子,是大姐二姐的女儿。二姐听了,很不舒服,反唇相讥,说:“你们家志凤就没遇到过吗?那年被打得像个猪头,还不是我喊车送她回来的,你那个前女婿,说话可是好听得很啊!”儿子被反击,发觉自己确有失言,赶紧闭嘴。媳妇听到二姐说自己女儿,腾地就站起来了。眼见着一场鸡生蛋蛋生鸡拴着太阳都说不清楚的恩怨大论战,就要爆发,

儿子赶紧用眼神制住媳妇。

大姐把二姐拉出门外松口气。

照说,儿子的能量,绝不可能一个眼神就镇得住媳妇的。但媳妇此时,却能从他眼中,看出了相识二十年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杀气。再加上供桌上二婆婆遗照上乞求的眼神,她把准备好冲口而出的怼二姐的那句足以毁掉这场葬礼的气话,生生地吞了回去。

儿子颓然地站在灵前,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咬咬牙,下定决心,大声宣布:“不要争了,就把妈葬到后山,跟老汉合墓!”

二姐大姐,以及站得更远的孙女们,都说不行!连媳妇也摇头!

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不行,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死不瞑目,我们不甘心!

老夫老妻合葬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妈不愿意,这是她的遗愿。你想让她每晚来找你啊!

可是……可是!

儿子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顽强的抵抗。

与人争执并不是他的强项,无论是与包工头还是妻子儿女,他都从来没有赢过。

面对女人们的怒容,他本能地想退缩,甚至逃出这间灵堂,逃回床上,咕鲁鲁整一大口酒,蒙头睡去。

但他逃不掉,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作为长子的身份不允许,对老汉当年临死前的承诺,也是不允许的。老汉断气前,给他说了三件事,一是照顾好你妈;二是死后把我们埋在一起;三是那件事,永远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那件事就是当初妈妈得肝癌时,换的那块肝,是从老汉身上切的……

这个故事,是我听一位老家在乡下的年轻记者讲的亲戚家的事,她说她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可以把肝割给老婆,但却说不出口一句夸老婆的话的男人。

但看过父亲和母亲争吵大半生的我,却信。

发表于《金山》2024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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