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管病房 又到岁末，难免回想过去一年都做了些什么。去年这时候我也在管病房，刚刚从应对新冠大流行的煎熬中缓过来。那是一段难以形容的经历，带着几个第一年的孩子收了几十个重症的新冠病人，每天强迫症似的一遍遍自我审查，生怕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做了草率的决定。好在现在回看，我很确信的是，不论结局如何，我们真的已竭尽全力。 十一月底，我开始管西院病房。时隔六年再来，发现已没了南中北楼的区分，楼内装修一新，门诊楼也加装了电梯，过去那种九十年代医院的既视感已经一扫而空，让人眼前一亮。再看看我手里这几个兵，不乏两千年后生人的小朋友，病房里收治的病人也已经开始大量出现比我还年轻的，顿有白驹过隙之感。  北京协和医院西院 医学进展很快，与上次在西院工作时相比，尽管诊治疾病时有了更多的选择，但是我们要处理的医疗问题，要面对的充满疑问的患者和家属，其实变化不大。六年前那会儿我还在做住院医组长，每天主要是执行主治大夫的指示，缺少自我思考。现在角色转变，面对或常规或疑难或坦然或狐疑的病人，我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权衡和决策，力争做到符合患者需求的风险获益最佳平衡，想办法制定未来数月乃至数年的目标和计划，帮助病人及其亲属正确理解疾病，严格自我管理，以可持续发展的策略与疾病共存。 这些转变，源自于对知识的再学习，对临床数据的再理解，更源自于几年来在病房和门诊的实践，源自于经验，更源自于教训。 不论技术如何发展，挽起袖子在一线扎实工作，和病人面对面的真诚沟通交谈，在医疗的过程里，总归是必不可少的。  02 所谓PDCA 前段时间看到一段话，说做事情，首先要明确目标，有了目标就要制定计划，有了计划就要着手执行，有了执行就会有检查和反馈。 我一看，这不就是所谓的PDCA循环么？  PDCA：Plan（计划）、Do（执行）、Check（检查）和 Act（处理） 这几年管病房，每次换班后的首次查房，我会专门告诉不同年资的住院大夫们在肾内科轮转2个月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这里面既包括需要积累的知识，需要练习的技能，更包括做事情的方法建议和需要锻炼的人际沟通。悟性高的小朋友会迅速的制定自己的计划，当然也有不少住院大夫还是需要人扶一把带一程的。 其实人每个阶段都应有与之匹配的成长，而每一段成长都需要这样的PDCA循环。若有前辈引领当然很幸运，然而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得依靠自己去体会去克服。这个过程的体验往往充满了不确定性以及焦虑、不安等种种负面的情绪。  Federico Abis 很多时候，我们的苦闷是因为目标和执行计划的能力不匹配，所以在实施和检查环节就会遇到诸多问题。按理说，这时候我们要么应该去调整目标，使其变得可实现，要么应该去静心积累拓展资源，提升我们实现目标的能力。然而现实的困难是，我们经常成长的不够快，最后只能被环境和时间所迫，在向着镜花水月般的目标冲击的过程里，蹉跎了时光。 我从2022年中旬开始通过运动和限制饮食的办法减重，在减掉15kg之后我发现自己的高血压和脂肪肝都得到了明显改善。这可能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PDCA循环里最成功的经验了。多希望其他的事情，也能像这样，只要投入，就有收获。 03 情绪稳定的价值 说话间小帅已经四岁了，在一些时候，他会因为零食动画片或者和其他小朋友互动不顺畅而情绪崩溃，哭哭闹闹。我经常被他搞得很烦躁，气急了我也会忍不住冲他一顿输出。个别我语气强硬的时候，小帅会一边哭着一边原地跺脚，喊着爸爸我不想这样。等静下来的时候，我每次都后悔自己对孩子的耐心远不如对待病人和工作。  Jan Walter Luigi 我刚上班那几年，也经常会一些工作上的事而情绪波动：病人不理解啦，工作没弄好被上级大夫批评啦，和兄弟科室意见不一致啦之类的。但是人总是被事情教育着成长的，经过了十来年的磨炼，我终究是想明白了：不良的情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事情，其中有愤怒有委屈有不甘，甚至可能会有指责和攻击，但是唯独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没有安抚内心的效用。任由其控制自己的话，它会扭曲我们对世界的正确感知，影响我们处理事情的效率和方法，磨损我们与他人之间本该有的相互尊重相互体念，最终还是反噬了自己。 当然了，世界不会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不可避免的总是会有很多的不顺利。特别是当各种事情把时间挤占的满满当当，弹性很差的时候，只要出一点扰动，就好似在如镜面的湖泊中投入一枚炸弹，依旧会在我的内心中掀起波涛汹涌。现在的我，会告诫自己不要将这些不良情绪外化到周围的人和事，努力自己消化吸收后，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哪怕是妥协的角度。 豆瓣上曾经有一个很火的话题，叫做“家庭生活中那些不好好说话的时刻”。我有时候会翻出来读一读以警示自己。对于小帅，我希望他能够松弛一些，尽可能久的保持纯真和善良，不必在察言观色中长大。对于我自己而言，寻求保持情绪稳定之道，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转化为更有价值的产出和陪伴，则是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重要课题。 04 片刻安宁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过去几年大部分人基本上在长居的城市呆着没有外出旅行。小帅这几年在家也看了不少的绘本，看到图案也知道什么是山河湖海什么是飞机轮船，但是对事物的感知也只能存于他小小脑袋里的想象之中。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想无论如何也是带他出去感受广大的世界为好，诚如我们自己的成长历程，各种事各种酸甜苦辣，不自己经历体会，纵有他人说万遍，我们也没有多深刻的理解和领悟。  Kseniya Budko 到了2023年，终于有机会带着小帅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去看看。他每次旅行都是很兴奋的，好奇的看着周围新鲜的一切，问十万个为什么。我记得从北京站楼梯下站台的那一刻，小帅看见动车后就自己开始背诵儿歌：好长好长的车……火车旅行真方便……，去到海边港口的时候，看见比成人还要高大的锚看见海浪击岸，开心的手舞足蹈，在草堂看见那小小土房，不停问为什么一千年前的大诗人要住在这里。 时间当然是极度有限的，年假也只敢休了一半，尽量趁着某个周末出行，甚至在火车和飞机上也有不得不赶工的时候，但是这些家庭时光给我带来的治愈远远超过了为了腾挪时间所付出的辛苦。  Lisa Fotios 我记得去成都的时候，小帅第一次坐大飞机，兴奋异常。我和妻子本来很担心他会被噪音和颠簸吓得哇哇哭，结果人家一路安坐，吃吃喝喝东张西望，不吵也不闹，后来看着飞机自带的动画片就慢慢睡着了。空乘给我们发了毯子，我们一家人把毯子交搭着盖在身上，谁也没说话，那片刻的安宁，可能是我这几年来最放松和温暖的时刻了。 05 受保护的时间 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中旬这一个月，日子过得着实有些紧张。既有病房工作，同时还有多个项目的年度检查，申请，结项……，还有教学任务，导致几乎每个夜晚都是在赶工中度过。被各种ddl高剂量冲击之后，我已经学会把看似巨大的任务拆解，来提升效率，减少焦虑。 这样做的代价也是很明显的，我脑子里的信息和知识调用随着工作内容不断转场，加上大量的沟通成本，导致各种事情不断的启动中止再启动再中止。以至于需要充分思考和讨论的任务，需要相对完整时间块的事情，比如读书读文献写论文，就做起来很吃力。  Walls.io 除了工作，拿来健康管理和陪伴家人的时间，也一样受到影响。本来夏天时还能一周跑个两回，夜里间断锻炼锻炼，现在一进病房就都无法保证了。想着带小帅去哪玩沙子去哪个博物馆的看看的计划，也只能一推再推。每天工作中面对住院大夫面对患者和家属可能要说几千句话，反而和家人的沟通少的可怜。我和妻子交谈最多的时间是在上下班路上，和父母更是好几天说不了几句话。 以前在国外实习的时候，看有的大夫规划自己每周的日程，专门会划出一部分时间，标上“protected research time”。那时候的我还不能理解，现在，当我被各种层出不穷的事情把时间砍伐的稀碎，我是多么渴望能有办法去平衡和协调，给自己想做的事，需要读的书，想要陪伴的人留出受保护的时间。  Lesli Whitecotton 06 漫长的季节 从2023年开年到现在，chat-GPT带火了各种大语言模型，一时间，周围的人似乎都在谈论AI，有人兴奋异常，觉得AI会带来新一次“工业革命”，有人不屑一顾，觉得AI必将是“昙花一现”，也有人感到绝望，觉得自己的工作马上要被AI替代。 我的理解，AI技术一定会改变我们的生活、学习和工作的模式，正确和灵巧的使用AI，会做成许多以前我们做不成也不敢想的事情，在提升效率的同时解放更多的人力。但是，由于AI对于数据的高度依赖，如何安全、健康、可靠的训练和使用AI，避免产生破坏性的效果，仍需要有智慧的人们一起探索。  而作为医生，AI必然能对我们繁琐的医疗工作起到查漏补缺提质增效的辅助作用。但是在我可预见的时间内，我认为AI很难去代替医生在医疗工作中的非数据功能，比如“见彼苦恼，若己有之”的共情，比如面对共病繁多治疗存在矛盾没有足够可参考经验时的权衡，比如在确定性数据获得之前病情急剧恶化之时的试探性治疗。这些需要的是医生的善良、经验和担当。因此，或许我们合理的态度是在磨练自身能力和经验的同时，勇敢拥抱新事物，只要我们能牢记着医疗的本质，即帮助病患及其家庭。 去年有一部很不错的悬疑电视剧，叫做“漫长的季节”。在看似错综复杂的案件背后，蕴含着几个小人物的故事。他们在剧变的时代中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理想。但是他们也依然在我无法想象的郁结和苦闷之中，凭借着不甘和不屈，追赶着时代，一路向前。 新的一年要来了，世界之变局，技术之发展，前所未有。作为渺小个体的我们，难免会在人生的漫长季节里感到迷茫。但是，不论事有多难，路有多艰，我们也应当充满勇气，像剧中人物一样，不断告诉自己：“往前看，别回头”，直到跨越山海。 最后，祝大家新春愉快！ 写于2024-01 作者：北京协和医院肾内科 副主任医师 夏鹏 编辑：智齿狗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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