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还记得,五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白日里奔波各处,晚饭后疲乏殊甚,倚在沙发上小憩。朦胧间被老萱堂叫醒,说了一句—— “金庸走了”。 如同四记炸雷响在耳畔,即使事实上她的语调相对平静。 抱着一丝侥幸想,之前也有人传过金庸辞世的消息,但很快就会被辟谣,这次或许也一样?可随着我神经质般地刷新各种讯息APP的时间线,越来越多的媒体正式报道这一消息,那一丝侥幸,也终于像绝情谷上的白雕一样,作别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 我是后来方知,我第一次听见金庸作品的名字时只有四岁——电视上播《雪山飞狐》,哥哥姐姐们看得痴醉,用磁带录下片头片尾曲反复听。那曲《追梦人》,后来也是我长期单曲循环的BGM。能想到把这首歌用作片尾曲的人,值得敬一杯酒。 印象中是97年前后,TVB版金庸剧流行,那时才初次知道有个写武侠小说的作家叫金庸。只是在这片地方,少年追捧的流行,多半容易被长辈视为洪水猛兽,何况“侠以武犯禁”呢?“犯禁”之诟病,至今仍不鲜见。 我初读金庸是2001年,尚在读小学。表姐小诺诺逛书市的时候,买了一本《笑傲江湖》一本《神雕侠侣》。当然,地摊盗版书,字体极小,四十回的内容被印在650多页里,浓缩程度可想而知,甚至内容上还有部分脱漏和残缺。但就是这么两本书,在她手里还没捂热,就被我软磨硬泡借来,成了我的每日必修读物,同时也成了每次被大人训斥的导火索。虽然一顿数说之后,我更关注的是“杨过到了万兽山庄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这书里怎么没印呢”…… 新世界的大门既已打开,岂是轻易能被他人所关闭的?既然回家不能看,那就只好在课堂上看。当时坐在后桌的同学家里有金庸全集,承诺每两天带一本过来给我,《雪山飞狐》和《连城诀》就是那时看的。然而不出一周,他被家长发现往学校带课外书,所犯罪行大逆不道,遭到一通狠批。连累弟兄,负疚极深,自此不敢再和他协同作案了。 上中学之后,在图书馆里发现能借到三联版的金庸作品集,如入宝山,书的磨损程度,可以看出转借频率远高侪辈,不耽误我视为天物珍而重之。限于规定,每次只能借1-2本,而且每次借到的还不定是哪一本:这次可能是《天龙八部》第5册,下次见到的兴许就是《神雕侠侣》第2册,基本没有连续起来读的时候。上周乔峰还在杏子林里面对丐帮帮众的叛乱,下周张无忌就去灵蛇岛上接谢逊了……即使如此,故事的版图也就这样一块一块拼了起来。故事虽然各自分明,但最终拼成的,是一个别样的宇宙。拼图拼全之后,再读金庸,就不局限于选定一本书从初章读到终章了,随手选一个章节读起,兴之所至任意为之,就像和偶尔见面的老朋友,坐下来沏壶茶聊聊昔日的某一段经历。 那些故事,半似寓言,半似童话,读来酣畅淋漓不忍释卷。愿意给我们讲故事的人不少,但是能讲好的人并不多。能讲到金庸这个水平的,一只手足以数过来了。 俗云生书熟戏,听书多半求其情节,听戏常爱探其韵致。金庸小说,初读如听书,再读如听戏。尤其年齿渐增备历世事,回头再读时,才能咀嚼出一些背后的深意。
常见人评论金庸作品是爽文,不禁哑然,遍检全文,除了武功之外,可还有一丝一毫“爽”的痕迹?即使武功练到登峰造极,仍难逃过事之牵缠,势之裹挟,世之无情。便是人见人爱的杨过,想到曾听黄药师谈起“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之乐时,已是右臂损折了。 彼时的金庸,如同一尊历世渡劫的神明,把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经过的难,见过的苦,都化在他的故事里,刻在每个听他讲故事的人心里。那些曾经空泛的情怀理念,在故事里一个个棱角分明的角色身上鲜活起来,熟识了他们,会立心“为善除恶,唯光明故”,会坚持“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只有一个阿朱”,会执意“我偏要勉强”,会践行“虽万千人吾往矣”。 即使我们不会有主角光环,但是他却用主角告诉我们,不低头就是你的光环。 哪怕已预知最终的结局无非落败身死,仍不退其志,不悔其行。萧峰抗帝命、郭靖守襄阳、张无忌战光明顶、恒山派逆左冷禅,那份动人,就在此间。 所谓“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或许应该反过来解:既然迟早悄然离去,又何妨大闹一场?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此身于五浊之世随波逐流,不得不折而为下之际,唯热血铁骨,可慰此心。
说不定那一日忽然离去,是他参透了:名号是否能历百载而不衰,作品能否经千世仍流芳,生前事,身后名,都已是过眼云烟。他来过,留下过,被那么多人喜欢过,以后还会有人喜欢着,已是不枉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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