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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无家可归》

 黄石新东西 2024-03-11 发布于湖北

无家可归                   

东方樵

“啪”的一声,它不知被谁剥光外套,扔到小镇的大街上,那是傍晚的事。
没车跑了,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它赤裸裸地躺在街心,晚风拂动着它白衫儿一样的纸页。一位老太婆搀扶着腿脚僵硬的老伴走过,一对推着板车豆腐摊儿的中年夫妇走过,几个穿着吊带裙露着后背的女孩走过,一群挑着被矿物染黄的空箢箕的民工走过……但谁都对它视而不见,白白的纸页寂寞无力地翻动着,显得那样徒然和无奈。
还好,总算有两个人向它投来怜惜的目光,那是散步的父子俩。父亲戴着眼镜,一看就知道是个书虫子,他们在离它两三米的街边足足站了五分钟,打量着它,打量着它身旁那些睁眼瞎似的行人。说不定会有一个好的归属呢,它想。很遗憾,“眼镜”犹疑着,刚向它走近半步,又默默退回了,大概以为那不过是一摞文字垃圾吧。最后,他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牵着儿子离它而去。
它孤独地躺在大街上,希望发生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
街灯亮了,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一下钻出那么多的闲人,浮泛的水泡一般在街上晃来晃去。各式各样的鞋,无所事事地敲打着大街,有些还胡乱地踩在它身上。踩吧,只要能被人发现并捡起,多踩几脚又有什么关系?但人们的感觉像他们的鞋底一样麻木,它依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它却开始注意这个漠视它的陌生世界了。大街两边撑起了数不清的四脚塑料棚屋,无聊的男男女女,在这两溜子大排档里摆着无聊的姿势,无聊地喝着,嚼着,谈着,这些人仿佛没有家吃饭似的,也不怕得乙肝!一家酒楼前,几十个喝得醉醉醺醺的人,一边对骂一边扭打,啤酒瓶飞着,几个人头破血流不能回家,被同伙匆匆送往医院。
左边的“快乐不夜城”,勾肩搭背的人进进出出。门楼上那个霓虹灯“舞”字,不停地向人流抛着“媚眼”,那一竖很苍劲,如粗壮的大腿,中间游蛇似的笔划像飘旋的裙子,活像一对搂抱着跳得很疯的男女。右边的“开心大世界”,不知哪里来的马戏团在演出,门前那画着猛虎、巨蟒和吞剑、分身等怕人情景的特大广告横幅下,一对口音怪怪的异乡人扯起蛮筋吆喝,那喇叭像重机枪似的疯狂扫射。
离它不远有三家包房:“梦诗”“梦月”“梦露”,多好听的名字!搞不清里面在干些什么,只见这些亮着红的、绿的、粉红招牌的门前,泊着蓝鸟或桑塔纳,旁边又栖着一些等客的黑骏马般的摩托。再远一点是两家洗脚屋,出了鬼,家里没水洗脚么?城里人也太懒了一点儿,连脚也要人家洗,真是不像话。猛听得几个游荡的人说,洗脚屋、包房什么的常闹怪病,一种只有人这种动物才会得的脏病,它感到莫名其妙。
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好几十人围着,一忽儿叫呼,一忽儿叹息,原来中间有一个听装饮料、香烟和各种日用品摆成的方阵,“做笼子”的和想捡便宜的轮番猫着腰丢套圈。公园门口,七八个小孩子在争抢着玩激光枪射靶,“欢迎光临,祝君好运!脱靶,脱靶,别灰心,功到自然成!五环,八环,十环,OK!”电子报靶声,比海妖塞壬鸟的歌声还要迷人……
满街是闲人,满街又都是忙人,像游蜂浪蝶一样忙。 
街上只有一个人不忙,那是一个患神经病的乞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夜深了,他裹着黑糊糊的破布片,抱着一把做得非常难看的木头卡宾枪,瘫坐在银行自动取款机下的墙根里。他的脸脏死了,只有眼睛和牙齿在街灯和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着光。那家伙像它一样没人理睬,却对着满街游魂似的红男绿女默默而怪怪地发笑,不知道笑些什么。它弄不明白那疯子何以笑得像个悲天悯人的“先知”。
可怜,这个晚上,它被无数的鞋底不知不觉地踩过,被无数的鞋尖不知不觉地踢过,但没有被任何一只手触摸过。仅有一次,一个小女孩稚嫰的小手差点伸向它,“脏!”——年轻的母亲像被蝎子蜇了一口似地锐叫,狠命地拽起女儿的手臂,拖着她急匆匆地走开了。
它曾听同伴说过,安徽有一个讨饭的孩子,求知若渴而苦于无书,就时常到垃圾堆里翻抠收集它那些破烂的兄弟,小手被铁丝划破以至发炎化脓也不在乎,有一次想从狗嘴里救出它的一位兄弟,竟被恶狗咬得衣衫破碎鲜血淋漓!怎么满街就遇不到那么一个爱书如命的人呢?没有那样的小孩,想回书房、书架怕是永远不可能了,它终究很失望。
而它没有工夫为自己悲哀。小镇的大街是一叠“现代生活的手稿”,无家可归的它,一夜读不尽同样悲哀的故事。

(选自作者散文集《榴园秋雨》)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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