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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人生短暂,长眠无期

 新用户5832uSSh 2024-03-15 发布于江苏

难道我们真的活在人间?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即使是玉,也会被压碎,
即使是黄金,也被压坏,
即使是克特扎尔神的羽毛,也被撕得四分五裂。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阿兹特克诗歌

    我与马尔克斯一样,一口气看了两遍《佩德罗.巴拉莫》。掩卷,深深震撼,久久不能释怀。那充满魔性的文字,以独白、对话、追叙、意识流、梦幻、暗示和隐喻等手法巧妙拼成的一段段画面,冲击着我这颗平静老朽的心,刹那间,也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生与死的界限,随着胡安·普雷西亚多,进入悲凉、炙热、陈腐、冷冰冰的科马拉村庄。

    一切起源于母亲的遗嘱,她紧紧握住胡安的手:“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啊,佩德罗.巴拉莫,你的爸爸。他该给我的东西就从来没给过我……孩子,他早把我们给忘了。”胡安从厨房橱子里的一只砂锅中发现已故母亲的照片,砂锅里还有许多药草,有香水薄荷叶子,还有卡斯蒂利亚花和芸香树枝。相片上面尽是针眼般的小洞,在她心口处还有一个特别大的洞,这洞大得可以伸进一个中指。

    带着母亲的照片,胡安来到科马拉。一个已故的赶驴人(佩德罗的私生子)将他带到母亲生前的闺蜜爱杜薇海斯太太(已故)的家里。通过爱杜薇海斯太太、小屋里被绞死的冤魂和村庄里游荡鬼魂的窃窃私语,揭开了佩德罗.巴拉莫那混蛋的一生:佩德罗·巴拉莫幼年时因家道中落,做过小工,当过学徒。长大后,靠巧取豪夺,不仅恢复了家业,而且一跃成为科马拉村的统治者,成为独霸一方的庄园主和酋长。他无恶不作。在他的欺诈下,村民们有的死了,不死的只好远走他乡,以逃脱他的淫威。科马拉成了荒无人烟的山村,妇女们谁也逃不了他的蹂躏。

    然而,佩德罗这个仇恨与邪恶的化身,心中竟深藏着美丽的女子苏萨娜,他青梅竹马的白月光。他在黑暗中踽踽前行,他对苏萨娜念念不忘。

    画面切换到佩德罗那穷苦的童年。又是一个下雨的日子,佩德罗躲在厕所里,回忆与苏萨娜放风筝的时光。她那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双手,风引得他们发笑,他们双目对视。她的嘴唇十分湿润,好像被朝露亲吻过一般。“我凝视着被雷电照亮了的雨丝,每次呼吸都是一次叹息。我一想就想起了你,苏萨娜。”

    后来,苏萨娜走了。“你走的那天我就明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走时,黄昏的阳光和天空中血红色的晚霞将你全身染得通红。你微笑着,将这座村庄抛在身后。”他当时就想: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多年以后,千辛万苦,佩德罗终于找到了苏萨娜。被生活捶打的她,已是疯疯癫癫。他还是娶了她,她精神恍惚,念念不忘她深爱的已经死去的前夫。

    不久,苏萨娜就死了。佩德罗舍弃了他的土地,叫人烧毁了他家的农具。他就站在门边,望着黎明,望着她朝天堂的道路走去。他在等待死亡。终于,这一刻到来,他喃喃自语:“……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这是你的脸。它很柔和,柔过月色;你的嘴唇宛如被褶饰装饰着,十分湿润,星光把它照得色彩斑斓;你的身躯在黑夜之水中透明得发光。苏萨娜呀,苏萨娜·圣胡安。”

    佩德罗心里在祈求着,但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来。他重重地跌倒在地,身子像一座石山一样慢慢崩塌了。

    如果说整本书都是沉重、阴郁、死亡的格调,那么佩德罗对苏萨娜的独白,就是山庄连日阴雨间歇时的阳光,洒在读者们潮湿的心里。如果说佩德罗像一棵毒草一样,那么爱就是他植根于大地的迷迭香。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唯一承认的爱子米盖尔马失前蹄致死,弥留之际贫困的私生子拿刀试图伤害他,胡安·普雷西亚多也被吓死在村庄里,爱妻至死心里只有另一个爱人。

    这本书以母亲的死开始,又以父亲的死结束。死亡贯穿故事始终,死亡也是哲学和宗教的终极话题。佛教讲六道轮回,基督教在死亡时做终极审判,古希腊对死亡没有任何忌讳孕育出辉煌的冥世界文化,阿兹特克人则认为“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墨西哥更是不害怕死人并特意设有死人节。

    死亡是人一生无法逃遁的终极归途,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凡夫俗子,不管是鲜衣怒马的一生还是贫困潦倒的宿命。秦始皇、汉武帝、嘉靖帝痴迷灵丹妙药妄求长生不老,大文豪托尔斯泰更是惧怕死亡。但是有的人则很坦然。契诃夫认为死亡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他死前平静地喝着香槟。伊壁鸠鲁说,“死亡和我们没有关系,因为只要我们存在一天,死亡就不会来临。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也不再存在了。”

    是啊,怕有何用?既然终要走向永恒之路,不如向死而生。胡安.鲁尔福发出沉重地叹息:大地啊,你这个人间的“愁泉泪谷”。这苍茫的大地,容纳着一切烧杀抢夺、喜怒哀乐和生死离别。

    当然,这大地上,还有宗教的滋长。从生育崇拜,到自然神的崇拜,再到一神教和多神教。宗教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圣城耶路撒冷的纷争从未停息,欧洲的中世纪陷在宗教统治的黑暗之中,因狂热信仰犯下的罪孽数不胜数。如果真有上帝,那么上帝就眼睁睁地看着这滔天罪行吗?如果没有上帝,那些穷苦的人如何寻找精神慰藉?信仰是人们逃离焦虑、疑虑、诱惑和寻求平安的庇护所。如果没有了神的存在,又该如何应对生命的虚空?如果没有敬畏之心,又有多少恶的种子在大地上肆无忌惮地生长、吞噬和蔓延?

    神是有存在的必要性,教义也是教人们去宽恕、向善、博爱。然而,教会组织却借着上帝的名义满足私人的欲望,《佩德罗.巴拉莫》里的神父正是如此。他为了教会的生存,不惜昧着良心收取佩德罗的金币,帮他隐瞒结婚事实,帮他宽恕恶毒儿子的灵魂默许他进入天堂,最后竟然也去革命了。神父去忏悔时,主教说:“我愿意相信你是好人,相信你在当地受到众人的尊重,但光做好人还不够。罪孽是坏事,要消灭罪孽,一定要狠,要不讲情面。

    正是有这些明哲保身的利己主义者,卑鄙才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啊。所以,科马拉村庄上,到处都是无处安放的灵魂。他们还在等待有人为他们祈祷,他们还在等待走向天堂。

    同为拉美作家的马尔克斯,尽管都是悲凉的底色,然而在《百年孤独》里,还是折射出马尔克斯对宗教存在的一部分承认。但在这本《佩德罗.巴拉莫》里,胡安借苏萨娜之口说出:“我只相信地狱。”

    合上书,脑海里浮现出胡安.鲁尔福忧郁的脸,成群的乌鸫从眼前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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