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游戏人间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4-03-17 发布于湖南

常去三楼东南角的一家鱼档买鱼。一来二去,就跟老板熟识了。

做生意就是这样,店在哪儿,钱就在哪儿。靠着码头就赚过路人的钱,靠着老街就得靠熟客撑着,三不靠的地方就得靠运气了。

这家鱼档是一对夫妇经营,男主人叫阿东。

阿东在海边长大,小时候常跟着大人出海打鱼,大风大浪没少经历过,小命儿也有几次告急的时候。

出海太苦了,又惊险,太遭罪。提起那些往事,阿东的语气有点低沉,正在收拾鱼鳞的手突然用狠劲儿猛刷了几下,似乎要把难堪的岁月一笔勾销。痛苦的时日,颇像飞溅的鱼鳞,说上几句就散开了,偶有几片落到他的头上,没有重量,只是一闪一闪的,像记忆中的亮疤——看似愈合了,但想起来依旧疼得厉害。

二十来岁他就“上岸”了,在这里开档快三十年了。阿东管卖鱼叫“上岸”。这样算起来,阿东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一张圆脸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皱纹,像是繁体字的“国”。

不过还好,讲到“上岸”的日子,阿东蛮开心,笑着说,出海时遇到过那么多劫难都没啥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一笑,皱纹就往一块挤,又显年轻些。

每天早上六点开档。有人准时送鱼过来,阿东开始点数称重放池换水送气,都算上有十来个品种的鱼,一套动作忙完就到七点半了,正到了上客的时候。

周末客人多,基本上一天闲不下来。身后放着一个电饭煲。早饭就蒸几个叉烧包,午餐多数是腊味饭,不用额外煮菜,随便对付两口就行。

卖的多数都是淡水鱼。阿东的老婆家就是侍弄鱼塘的。阿东说养淡水鱼简单,勤快点就行。言外之意是养淡水鱼比不上他以前出海捕鱼。阿东老婆本来在招呼客人,忙的不亦乐乎,听他这么说,像有什么解不开的结,立马停下来怼了他几句。两口过日子,总有点坑坑洼洼的地方,提起来就烦。

阿东不语,龇牙笑,两排咸蛋黄一样的牙齿暴露无遗。阿东说黄牙是抽烟抽出来的。出海时经常要通宵盯网,不抽烟顶不住,一天三四包烟。现在好了,一天一包吧。听他这么说,阿东老婆又白了他一眼。看来,一包明显不够。

守摊儿过日子,不容易。跟鱼打交道,自然离不开水。每次见阿东,他都穿着一副长水鞋,围着一个又大又厚的塑料围裙。这玩意罩到身上,冬天凉夏天闷。买鱼的客人,通常用手一指要买的鱼,就躲远远的,生怕池中水溅到身上。阿东冲在前头,衣服袖子领子上总是湿漉漉的。等他把鱼用塑料袋装好,客人还要自己动手拿个塑料袋再套一层,生怕沾到那些带腥味的水汽。阿东用一块脏抹布擦擦手,说,这么多年,每天都是湿漉漉的,习惯了也麻木了,鼻子都闻不到鱼腥味了。

阿东又继续收拾鱼,叹口气说,日子要一天天过,鱼要一条条卖,生活嘛,不讲究才轻松,太讲究了就累死。怕脏怕臭就没钱赚,没钱就没法熬日子喽!

我竖起大拇指,说:这是阿东名言!

阿东干活麻利。他问我准备做什么菜。我说酸菜鱼。他说,那就来条草鱼吧。每次都是如此,一报菜名,阿东便会给安排好吃什么。他知道我家里几口人,安排的大小也正好。只见阿东手一伸,一条一斤大小的黑鱼就抓起来了。

咱们抓鱼,鱼滑溜溜的,常会溜出去。阿东抓鱼,抓的稳稳当当。看着眼前的“刽子手”,鱼就像受了惊吓,六魂无主,泪眼婆娑。一称重,款数就出来了。零头不管是五毛还是九毛,一概抹去。次数多了,熟客都不好意思了,还要主动添点,块八毛的,不计较。

抓到的鱼,不急着收拾。阿东说,要先放血,你先去买菜,一会再回来拿。我说,别的菜都买好了,就等这鱼了,不急不急。阿东点燃一根烟,手太湿,烟拿不住,就一直用嘴叼着。

吞云吐雾间,阿东又跟我闲聊。他突然问,“你认识戒网的吗?”

我一时迷惑,马上反问:“戒网?”

“是啊,儿子有网瘾,高中不读书,天天在家打游戏。”

“砰砰砰”,阿东埋着头,使劲儿用刀剁开一条十几斤重的大草鱼。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惊。我还真不认识戒网瘾的地方,但我又不想让阿东失望,就回答说:“我,我可以找朋友帮你打听打听。”

“唉,也不用了,没啥用,送去过几回也戒不掉,钱都花了几万块了。”

我说,“别急,会有办法。”

阿东老婆在旁边唉声叹气,说:“有什么办法啊,健康活着就行了。”

阿东把烟蒂吐出去,又快速叼上一颗烟,嘴里喃喃自语。但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这游戏有什么意思呢?怎么那么上瘾?”

阿东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反倒是希望我的附和。我说:“是啊,什么东西久了都会上瘾。上瘾了就难戒。”

阿东好像突然受了启发一样,一下子把半截烟吐掉,空出一个完整的嘴巴来讲话:“真是哦,我也是上瘾,我对鱼上瘾,我对烟上瘾,他妈的,确实上瘾!”

阿东有点癫狂一样,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没鱼不行,没烟也不行。人在世上就像游戏一场,我生来就要玩卖鱼、抽烟的游戏,半辈子了,瘾太大!”

说完,阿东又快速叼起一根烟,没点燃,我听他含糊的说:“我儿子没错,人生就是这样的,不过是游戏一场。”

我一时语塞,跟阿东对视几秒,不知怎么接话。我的耳边传来各路叫卖声,纷纷杂杂。临近中午,阿东这个档口很热闹,奇怪的是,尽管档口前有人在跟阿东老婆讨价还价,案板上有鱼在奋力挣扎,水池中有气泡汩汩冒出,还有阿东的嘴巴正在嘟囔着,我却听不到一点来自这个档口的声音:人和鱼都是哑然的,沉默得吓人。阿东就像在表演一出默剧:无声却有力。

我拎着鱼,走出市场,才感觉透了一口气。

眼下正是广州的春天,一夜春风,让世界变化很大。榕树的嫩叶顶掉了老叶子,都冒了出来,一片片小小的叶子隔不住什么阳光,比前几天老叶子没落时亮堂不少。再看路的另一侧,更是天光乍泄一般,有工人搭乘云梯拿着锯子打理树冠,一条条伸出来的枝条都被锯掉了。半空中油锯轰鸣,地面上枝条狼藉,工人们异常忙碌。

我路过老李修车铺。老李此刻不忙,他蜷在一条躺椅上,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猫,没精打采的晒太阳、打哈欠。离老李十来米处,有一株黄风铃树,花开得正旺。他无心看。我也无心看。但我想,若是把这满树黄花拍下来,一定会非常漂亮,简直可以当作游戏的背景了。

我又想了想,其实,这一树黄花本来就处在游戏场景中啊——这该死的游戏人间!

刘慈欣先生在《三体》中提到的一种假设:高维空间是折叠起来的,我们人类是感受不到、察觉不到的。

游戏,总是顺着时间线扁平延展,每个让人纠结的大大小小的褶皱,都体现得淋漓尽致,藏不起来也抠不掉。要是有高维空间该多好,可以把苦痛折叠,把磨难隐去,但真若那样的话,可能就没意思了。

人间的游戏,就要像阿东手里的鱼,要一点一点收拾,像阿东嘴中的烟,要一口一口抽,像阿东眼下的日子,要一天一天熬。

这样,才过瘾。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