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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楚炎 | 王夫人与赵姨娘:《红楼梦》中的妻妾对立及其叙事功能

 昵称37581541 2024-03-17 发布于江苏

内容提要:尽管隐而不露,可贾政一房中的婚姻关系尤其是妻妾之间的矛盾却同样是小说叙述的重点,并且建构起一种全新的妻妾对立的类型。在这一情节类型中,妻妾矛盾本身被隐藏起来,但与之相应的是,由这一妻妾对立所引发的各种争端则在小说中四处迸发,所有牵涉其中的人,或是成为这一矛盾的推手或助手,或是成为被矛盾吞噬的无辜牺牲品。相对于看似更为激烈的传统的妻妾之争,这种新的情节类型与书写方式其实蕴含着更为强大的结构能力与更为充沛的情节动能。

关键词:红楼梦  王夫人  赵姨娘  妻妾对立  叙事功能

在古代小说的婚姻叙事中,涉及妻妾矛盾的书写颇为常见,并且也形成了一些固定的情节模式。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尽管没有沿袭前期小说中的情节模式,但妻妾之间的矛盾仍然是情节热点,在贾琏、薛蟠等人的故事中都是如此。相对而言,在贾政一房中,虽然也有赵姨娘、周姨娘两个妾室,并且赵姨娘也往往是家庭矛盾的策源地,但对于妻妾矛盾的书写似乎并不显著,赵姨娘所引发的诸多争端看似也只是由于其性格使然,而非由妻妾矛盾而激发。

事实上,尽管隐而不露,可贾政一房中的婚姻关系尤其是妻妾之间的矛盾却同样是小说叙述的重点,与贾琏、薛蟠的妻妾矛盾多只局限于其家庭内部不同,贾政一房的妻对立所波及的范围更大,并将王熙凤、宝玉、探春等主要人物都牵扯进来。本文便从贾政的婚姻状况入手,剖析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矛盾的根源、流变,及其在小说叙事层面所发挥的作用。







一、“宽仁慈厚”与“雷嗔电怒”:王夫人性格的两面及其原由







从门第上说,与贾赦和邢夫人以及贾珍与尤氏的婚姻有别,贾政和王夫人都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家大族,可谓门当户对,这与同样是贾、王两家联姻的凤姐与贾琏完全相同。但与性情善妒且刻毒的王熙凤不同,王夫人贤淑仁善,并且贾政也性格端方,和贾琏之好色贪淫迥异。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贾政与王夫人的婚姻都堪称贾府最般配的姻缘。但在这样的“完美”姻缘中,却也不无瑕疵,而这一瑕疵似乎都纠结于赵姨娘的身上。

从表面看来,赵姨娘秉性愚贪梦,她既是贾政与王夫人和谐夫妻关系中的异类杂质,同时也是贾政一房中所有矛盾的根源,但实际情形却并不如此简单。从出身看,由于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是太太的奴才”,且平时的主要任务是跟着贾环去上学,则赵姨娘也应当与之相同,原本应是贾府的奴婢。虽然我们难以得知贾政与赵姨娘结识于何时,又因何而将其纳为妾室。但从小说的相关叙述中,完全可以推想出其中的原委。在第六十五回兴儿谈及贾琏一房的情形时曾说道:“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这段话也可以与贾政所说的“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合观。由此可知两个重要的信息,其一,贾府的男性主子的房中会有人“服侍”,其原本是丫鬟,成为“服侍”人后也便是妾。其二,男性主子将这些丫鬟纳为妾是在“娶亲”之先,也便是说,他们是先纳妾,再娶妻。对此,也可参考薛蟠的婚姻状况,香菱原本是薛家的一个“小丫头”,后来“开了脸”,给薛蟠“作了房里人”,而此事在薛蟠娶夏金桂之前。就此而言,虽然还没有正式收房,但在尚未定亲的宝玉房中,袭人也有与兴儿所说的“服侍”人相同的性质。

因此,赵姨娘原先的身份应该与袭人、香菱一样,是婢女,并且很可能就是贾政房中的婢女,此后又给贾政做了房里人,虽然小说前八十回的叙述完全没有叙及相关的往事,但从宝玉与袭人、晴雯等人的相处中,我们也完全可以推想贾政与一直在自己房中的赵姨娘之间的情感。而至为重要的是,贾政将赵姨娘纳为妾,应当是在与王夫人成婚之前。在古代的婚姻中,我们往往将夫、妻视为婚姻关系中最重要的两端,而将庶妻即妾视为婚姻的旁枝,但在贾政的婚姻中,贾政与赵姨娘有着更早且更长时间的情感基础,也自然会有更为深厚的感情,而对于贾政的喜好与性情,自小与之相伴的赵姨娘也一定更为熟悉。所以这些,或许都是后来嫁与贾政的王夫人所不能比拟的。

由此着眼,我们也可以进一步审视贾政与王夫人的婚姻。出身王家的王夫人无疑是来自世家大族的名门闺秀,并且据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所说的“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以及第七十四回为了搜检大观园而喊来的王夫人的诸多陪房可知,在嫁到贾府时,王夫人的嫁妆以及陪嫁都颇为丰厚,这一方面固然保证了王夫人在贾府以及在贾政一房中的地位,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些显赫的家世、丰厚的嫁妆以及陪嫁等也对王夫人与贾政的婚姻产生了某些负面的影响。对此,也可以贾赦、贾珍的婚姻与之对照。

与王夫人相比,邢夫人、尤氏的家世显然要逊色很多,而除了性格之外,这或许也是她们在彼此的夫妻关系中处于弱势的一个重要原因。邢夫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在贾珍面前,据凤姐所说,尤氏也是“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而在贾政与王夫人的夫妻关系中,则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形,王夫人的家世决定了其正妻地位的稳固,不用通过承顺丈夫的方式来“自保”。而从贾政方面来看,在王夫人面前,其或许也便不可能具有如同贾赦、贾珍一样的丈夫威权。

一个值得注意的情节是,在第七十五回的中秋夜宴上,贾赦与贾政各说了一个笑话,贾赦说了一个有关母亲“偏心”的笑话,并引起了贾母的疑心和不快,贾赦虽“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但从前八十回来看,贾母对于贾政之偏爱,以及贾赦对贾母偏心于次子之不满都昭然若揭。因此,这一笑话显然是贾赦有意说出并且确有所指的。而同样在这场夜宴上,贾政说的则是一个“怕老婆”的笑话,在参与宴会的诸人中,却并没有人与“怕老婆”相关联。因此,从表面看,这一笑话只是借席间说笑显现“贾政之谑”而已,似乎并无深意,但结合贾政的婚姻状况,这或许也是贾政的自嘲抑或小说对他的某种微讽。也便是说,贾赦、贾政兄弟的两个笑话都并非只是单纯的谐语,而是和自身情形密切相关的“正言”。

当然,从小说前八十回的叙述来看,并没有正面呈现任何与贾政“怕老婆”有关的情节,但由于王夫人的家世以及性格,贾政对于王夫人既敬且畏从情理上说却也并不突兀。第七十八回在叙及贾政时曾道:“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而这一天性显然与王夫人所受到的家教以及端庄淑静之性格有别,从这个角度看,此后贾政的端方固然是年纪渐长“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使然,却也未必不是结亲后王夫人潜移默化的规训所造就的。因此,或许也只有在自小相伴并且熟悉其天性的赵姨娘那里,贾政才能卸下端方,从被规训的状态中脱身而出,得到暂时的回归和休整,这同样可以说明对于贾政而言赵姨娘的重要。

就此,我们可以充分理解贾政、王夫人与赵姨娘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由于地位太过悬殊,出身婢女的赵姨娘不可能对于来自王家的王夫人的正妻地位构成任何的威胁,但她凭借与贾政之间的情感却可以牢牢地守住“姨娘”的位置。对于王夫人来说:她拥有无可撼动的正妻的地位,并且成功地改变了贾政的天性———对于同样想改变宝玉的宝钗、袭人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却惟独无法获得贾政最为亲昵的那份情感,并且表面看来,这只是由于赵姨娘的存在。

在贾府中,与贾赦、贾珍相比,贾政的侍妾是最少的,只有赵姨娘和周姨娘而已,并且如前面所举“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的”之语可以推测出,和赵姨娘一样,周姨娘原先也应该是贾政的丫鬟,此后作为两个服侍人之一与赵姨娘一起被贾政收为侍妾,而这也同时代表着在贾政婚后应当就没有纳妾。对于性格端方的贾政来说,这似乎并不奇怪,但联系到其曾经的“诗酒放诞”天性以及贾府男主人多广纳妾室的惯例,这一情形显然有些特别。因此可以说,在婚姻中,王夫人不仅改变了贾政的天性,在情感方面也同样进行着收束。在这些方面,王夫人做得都堪称成功,但她唯一改变不了的,便是赵姨娘已然先于她存在于婚姻之中的这一既成事实———实际上,从此后夏金桂对于香菱的态度中,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见这种后娶的正妻对于先纳的妾室的厌恶。而从贾政一方面来看,由于他没有在婚后纳其他的妾室,在情感以及欲望方面,他也会愈发地倚重两个“侍候人”中最受宠的赵姨娘。

因此,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赵姨娘都是贾政不可或缺之人,而贾政在情感上有多依赖于赵姨娘,也就同时意味着王夫人对于赵姨娘会有多大的恨意。但基于端庄淑静的性格,王夫人不可能像王熙凤对付尤二姐一样,将赵姨娘除之而后快,作为一个贤德的妻子,王夫人只能容忍赵姨娘的存在以及贾政对于赵姨娘的情感。但这种恨意非但不会消歇,相反,随着日复一日的累积,只会愈发浓烈,而王夫人之本初性格与这种日渐积聚的恨意的冲突也成为了小说中诸多情节的渊源。

一向“宽仁慈厚”的王夫人在小说中有两次较为严重的失态,一次是在金钏事件中,一次则是在搜检大观园之后对于晴雯、芳官、四儿等人的发落。而王夫人这两次“雷电怒”的发作也直接导致了金钏的自尽、晴雯的病亡以及芳官的出家。在这两次失态中,王夫人都是以一个“严母”的面目出现,而她所说的“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也为其一反常态的暴怒和严谴提供了足够的理由。

但需要提及的是,如此前所举,在男性主子未成亲之前为其安排“服侍”人是贾府的规矩,而无论是宝玉房中的袭人、晴雯,还是王夫人房中的金钏,其实都是这一“服侍”人的潜在人选,金钏所说的“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其实也正是这一意思。而在搜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早已首肯了袭人成为宝玉“服侍”人的事实。因此,仅从对于宝玉的保护以避免这些婢女的“勾引”来理解王夫人这两次完全有悖常态的“盛怒”似乎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

实际上,王夫人的这两次暴怒都有明确的发作对象。在第七十四回晴雯去见王夫人之前有“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之语由此可见在上述两个事件中,王夫人并非只是一时怒起、难以遏制,而是素日积怒的爆发。而无论是一时“语薄言轻”的金钏,还是一向趫妆艳饰的晴雯芳官等也都只是王夫人积怒的宣泄口,却并非其怒气所指的原初对象。从诸多叙述来看,“语薄言轻”是赵姨娘的特征之一,虽然小说的前八十回从未叙及赵姨娘的状貌趫妆艳饰也应当与赵姨娘相关因而,丫鬟们所素知的王夫人的厌恶,所指向的其实并不是这些婢女,而是此前曾是婢女的赵姨娘。对此,亦可参考王夫人所说的“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由此我们也能够更为透彻地理解王夫人的这两次失态:其固然是为了保护“宝玉”不受类似勾引的沾染,但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在金钏、晴雯、芳官等人的言行中,她仿佛看到了往日以及平素赵姨娘对于贾政的引诱和魅惑。王夫人不能撵走已为贾政生儿育女的赵姨娘,但却绝不能容忍这一境况在自己眼前上演和重现。就此而言,王夫人瞬间爆发的怒火其实积淀已久,金钏、晴雯、芳官等人不过只是激发这一怒气的引线,对于宝玉的保护也是这一怒气发作的最好掩护:当王夫人以一个“严母”的面目在雷嗔电怒的时候,内里倾泻的或许则是对于丈夫宠妾的嫉恨。

因此,在古代小说中屡见不鲜的夫、妻、妾之间的经典纠葛同样在贾政的婚姻中出现,但与贾琏、薛蟠房中发生的激烈冲突不同,由于时过境迁,看似这一纠葛早已硝烟散尽,可争斗却远未消泯,相反,随着时间的日积月累,矛盾也会随之沉淀郁积,并以更为婉曲同时可能也更为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从这一角度着眼,我们也能对于周姨娘这一人物存在的意义有另外一番认识。

与形象鲜明的赵姨娘相比,周姨娘是一个面目模糊,在前八十回中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小说人物,她在小说中的意义似乎只在于作为赵姨娘的一个陪衬,被设置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多余的人”。就在婚姻中的状况而言,周姨娘显然不能和赵姨娘相提并论。在小说极为有限的相关叙述中,我们从未看到周姨娘与贾政同时出场,不同于赵姨娘有一子一女,周姨娘也没有子女,这都显示出同样是出身丫鬟的侍妾,在贾政面前,周姨娘完全没有赵姨娘那样得宠。但周姨娘在贾府中的境遇却似乎比赵姨娘要好很多,在第六十回探春曾对赵姨娘道:“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可见周姨娘既不像赵姨娘一样多生事端和滋扰,在贾府中却也没有像赵姨娘那样不受待见。就此而言,在有限的出场中多与赵姨娘同时出现的周姨娘不仅只是陪衬,更成为赵姨娘在婚姻状态中的另一种可能:即既不被爱宠,也不被嫉恨。王夫人与周姨娘之间的相安无事也代表了妻妾之间相处的另一种方式,而正是在平淡无奇的周姨娘的衬显之下,往往突兀而出的赵姨娘与王夫人之间的对立才显得越发激烈和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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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凤姐·贾环·贾政:妻妾对立的助手与延伸







如前所论,作为出身大家闺秀的贤德妻子,王夫人不应和贾政的妾产生面对面的直接冲突,但这种冲突却以别样的方式假手他人在小说中铺陈开来。在贾府中,除了贾政与宝玉,王夫人最亲密同时也最信赖的人便是凤姐,凤姐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同时又是侄媳妇,而王夫人更是将王熙凤从贾赦房中调用过来作为臂膀替自己当家理政。和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少有直接的冲突不同,凤姐与赵姨娘之间却是水火不容。

在第二十回,赵姨娘在房中与贾环说话,正被凤姐听见,在将贾环从房中唤出来后,凤姐道:

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

这段话说话的对象是贾环,也主要是为了贾环输钱之事而发,但中间却穿插了与贾环以及输钱之事毫不相关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等话。对于这几句话,蒙府本脂批有“借人发脱”之语,很明显,这些话不是说给贾环听的,而是“借环哥弹压赵姨娘”说给正在房内的赵姨娘听的,并且每句都是在痛诉赵姨娘。事实上,凤姐与赵姨娘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冲突,赵姨娘之“狐媚子霸道”等对于凤姐也完全不构成任何威胁,而凤姐之所以在这里要借贾环之事指桑骂槐地斥责赵姨娘,正是为了替王夫人出头,而“狐媚子霸道”显然也并非王熙凤对于赵姨娘的不满,而是源自正妻王夫人对于贾政之妾赵姨娘的成见和定论。因此,凤姐不仅是王夫人在荣国府中理家的左膀右臂,同时也是王夫人在应对妻妾矛盾时的得力助手。而凤姐替王夫人发言痛诉赵姨娘,也正与第五十八回在斥责春燕的娘时,袭人唤麝月所说的:“我不会和人拌嘴”,“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相仿佛。

同样是在这段文字中,小说还有道:“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这里说的不仅是贾环对于王夫人之“怕”,更有贾环的母亲赵姨娘对于王夫人之“怕”,以及两人对于替王夫人出头的凤姐更甚的惧意。与基于自己的身份,王夫人不能与赵姨娘发起正面的冲突一致,由于身份和实力的悬殊,赵姨娘也不可能直接去挑战和撼动王夫人的权威。因此,赵姨娘只能将恨意以及报复转到作为王夫人矛盾代理人的凤姐身上,与凤姐借贾环发脱相同,这其实也是借赵姨娘对于凤姐的怀恨来隐写其对于王夫人的宿怨。在第二十五回与马道婆私语时,赵姨娘“伸出两个指头儿来”所说的“我只不服这个主儿”,当然并无它指,说的只是“琏二奶奶”。但倘或再往前探寻,则引发这一“不服”并让赵姨娘深怀嫉恨的,或许正是赵姨娘不便说出口的王夫人。

对于这一点,在赵姨娘对待宝玉的态度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在马道婆面前,除了凤姐,赵姨娘提到的要算计的第一个人便是宝玉,而这也引发了此后凤姐与宝玉“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的情节。从竞争关系上说,作为嫡子的宝玉与庶子贾环在将来财产分配以及官职承袭等方面都将是直接的对手,赵姨娘出于对贾环日后利益的维护和争夺而痛恨宝玉似乎也完全顺理成章。但在这一显见的原因之外,与赵姨娘将对于王夫人的恨转嫁到凤姐身上相同,她其实也是试图通过对于宝玉的伤害来实现对于王夫人的报复,便如王夫人在宝玉挨打后所说的“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宝玉是看似强大到不可战胜的王夫人的唯一弱点,伤害宝玉也是打击甚至毁灭王夫人的最好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在对于宝玉的伤害行动中,赵姨娘同样多是假手于他人去完成的———前面所举的马道婆便是如此。而在荣国府中,赵姨娘主要是通过两个人去实现这一隐秘的意图,其一便是她的儿子贾环。在第二十五回贾环用蜡油烫伤宝玉。这一行径看似只是由于宝玉与彩霞的玩笑而引发,其背后却是小说所明言的贾环“素日原恨宝玉”,而这种恨意显然也并非只是来自一个弟弟对于在家中受宠的兄长的嫉妒,而是由其母赵姨娘平素的挑唆累积而成,这也便是贾环对赵姨娘所说的:“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对此,在第二十五回这处情节后面的文字中也有明确的揭示:

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通过这段文字可以看到,凤姐的提醒以及王夫人对于赵姨娘的责骂不是因为她平日不“教导”贾环,而是由于其对于贾环教唆过甚,而“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显然骂的也不只是贾环,而是其母赵姨娘,这也可以与前面所举凤姐所说的“歪心邪意”“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等话合观,同样可以证明凤姐前面所说的正是王夫人心中之话。

借由贾环,赵姨娘实现了伤害宝玉并以此打击王夫人的意图,但在赵姨娘的这一行动中最厉害的棋子并不是贾环,而是贾政。在小说中,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颇为引人注目,在荣国府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玉惟独在其父贾政处得不到任何的宠溺,相反,贾政见到宝玉时基本都以训诫、呵斥为主,而宝玉也是深畏贾政,每次见贾政都是战战兢兢。从人物经历的角度说,“原欲以科甲出身”的贾政将这段未竟的科举念想寄托在宝玉身上,但宝玉与十四岁便已进学的长子贾珠完全不同,偏生又对读书中举之事毫不在意,这应当是引起父子之间隔阂的重要原因。但“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的宝玉在贾政面前引起的却多是“嫌恶处分”之心,并且贾政动辄以“畜生”相称,仅以由于读书而引起的隔阂来应对,却也似乎并不能完全解释这一问题。而从贾政的婚姻关系入手,则或许能切中其中的某些原委。

如前所说,从情感上说,贾政应对赵姨娘而非王夫人更为亲厚,这也就意味着,对于贾政而言,赵姨娘所说的话应当更能深入其心。既然赵姨娘可以挑拨、唆使贾环,则也绝不会放弃在贾政面前中伤甚至构陷宝玉的机会。在第七十二回,当贾政与赵姨娘私下谈说给宝玉和贾环安排“服侍”人之事时,“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由于外面忽然发出的声响,这一谈话没有进行下去,但从中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和还原赵姨娘素日在贾政面前进行挑拨的景象。因此,贾政对于宝玉的厌恶其实并非出自贾政的本心,而是与赵姨娘日复一日的挑唆与诽谤有着莫大的干系。

在第二十五回宝玉中了魇魔法的情节中,赵姨娘一时得意,劝贾母让宝玉“早些回去,也免些苦”,但这话却“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在这段话中,甲本有脂批日:“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但参之以前后情节便可知道,这段话并非只是出自贾母急痛攻心之时出于“溺爱”的见识不明,而是老于世故、深谙人情的贾母切中情弊之语:无论是赵姨娘巴不得宝玉死了的用心,以及正是由于赵姨娘的“调唆”而使得父子之间绝少亲情,以至宝玉见了贾政便似“避猫鼠儿”一般,都无不正中实情。

事实上,借由贾政对待宝玉的态度,王夫人在婚姻中的真实处境我们也能得见一二。由于不具备赵姨娘似的通过情感与巧言令色左右贾政心意的能力,对于贾政对宝玉的“嫌恶”,王夫人完全不能从中进行分辨以及开解,只能寄希望于通过宝玉自己的表现去缓和贾政的反感。在第七十七回,贾政难得的夸宝玉“题联和诗”的聪明,“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便说明了这一点。在第三十三回贾政毒打宝玉时,“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王夫人以“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之语相劝,却让贾政冷笑着越发要找绳索来勒死宝玉,直到王夫人以死相逼,哭道:“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并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才使得贾政罢手。在这一场景中,我们固然可以看到王夫人对于宝玉的视若性命,但同时也能窥见在贾政与宝玉的关系上王夫人的无能为力。

因此,王夫人在夫妻关系以及妻妾关系中看似处于不可撼动的强势地位,实则处于情感的下风,即便她可以容忍赵姨娘的夺爱分宠,但宝玉的安危却是她必须顾念的事情,而这也是她将王熙凤从贾赦房中调用过来协助自己的重要原因:王夫人需要借助凤姐的力量对抗以及压制赵姨娘,并保护好宝玉。而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在小说的前八十回中凤姐为何会对宝玉如此在意。对于王夫人找来的帮手凤姐,赵姨娘既怕且恨,但她也自有对策,即如同王夫人一般寻找臂膀来协助自己,这便是王夫人房中的彩云和彩霞







三、彩霞与探春:妻妾矛盾对于其他人物的裹挟







和金钏与宝玉关系亲密不同,从第二十五回、第三十回,以及第六十一、六十二回等处的情节可知,彩云和彩霞都与贾环更为亲厚。而相对于贾环,赵姨娘对于彩云、彩霞则更为在意。在第六十二回,当贾环来找彩云时,赵姨娘正与之“闲谈”。而在贾环因为宝玉应承下偷玫瑰露的事儿,疑心彩云与之有瓜葛,“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并怒骂彩云时,赵姨娘“急的”骂贾环“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并在旁边“百般的安慰”彩云。此外,赵姨娘也“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在第七十二回,因为来旺之子求婚之事,彩霞让妹妹小霞来找赵姨娘设法,赵姨娘“每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从这些叙述中都可看出赵姨娘对于彩云、彩霞的重视。实际上,对于贾环与赵姨娘,彩云、彩霞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对于贾环,彩云、彩霞不过是“丫头”而已,随时可以由其他丫头取代,而对于赵姨娘来说,由于彩云、彩霞在王夫人房中的地位,她们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

彩云和彩霞都是王夫人房中的大丫头。相对于彩云,彩霞在王夫人房中似乎更为重要。在第三十九回,李纨等人闲评各房中的丫鬟,除了平儿、鸳鸯、袭人三人之外,着重提到的便是王夫人房中的彩霞。在荣国府最关键的几个屋内,彩霞在王夫人房中所起的作用是与平儿、鸳鸯、袭人相当的。而正是由于彩霞以及彩云掌管着王夫人房中的物品以及事情,赵姨娘才会对两人格外笼络,她不是要为了替贾环找可以为妾的丫鬟———这样的丫鬟举府皆是,而是要通过让贾环纳彩云、彩霞为妾,将二人收归己有,即如第七十二回所说,使自己“有个膀臂”。基于彩云、彩霞在王夫人房中的地位,这也就可以掌握王夫人房中的各种机密内情为己所用。就此我们也能够深切地理解为何在贾环因为玫瑰露之事与彩云翻脸,并且在不管彩霞要嫁与来旺之子的事情时赵姨娘要如此焦急:这代表着她素日“有个膀臂”的谋划与努力就此落空,且对于王夫人屋里事务的刺探与掌控也难以为继。

事实上,不仅是王夫人房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会外泄到赵姨娘的耳中,由于赵姨娘和彩云、彩霞之间的关系,王夫人房中也日渐呈现乱象纷呈的局面。对此既可参看麝月所说的“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而王夫人房中的这一乱象到了第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的情节则体现得更为明显,彩云不仅偷拿了玫瑰露给贾环,而且还说是玉钏偷的,“两个人窝里发炮,先吵的合府皆知”。通过这一情节,我们可以知道由于赵姨娘和彩云之间的交往,王夫人房中的混乱局面又进一步升级。而既然已经“合府皆知”,那么身处其中的王夫人似乎也不可能全无察觉。

据第三十六回凤姐所说的“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可知,在王夫人房中原本一共有四个大丫头,应当便是金钏、玉钏、彩云、彩霞。在这四个丫头中,彩云、彩霞都被赵姨娘所笼络,心思也都在赵姨娘、贾环一边,站在王夫人这边的则是金钏和玉钏。由于金钏是玉钏的姐姐,年纪更大,且金钏与宝玉尤为亲密,因此无论是从处事之能力还是对于王夫人之忠心的角度看,金钏都应是四个大丫头中王夫人最可倚仗之人。但在第三十回的事件中,王夫人却一怒之下撵走了金钏,剩下的玉钏难以与彩云、彩霞两人匹敌,这也使得王夫人房中原本实力均衡的态势发生了倒向赵姨娘的根本性变化,而此后的一系列乱局其实也都肇源于此。在金钏投井自尽后,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并且一边和宝说着,一边“不觉泪下”,除了感念金往日“服侍了我一场”的情分外,也未尝不是暗悔此前一时的盛怒,以至在自己房中失去了一个得力的内助。

微妙的是,第七十二回所发生的情节亦与王夫人房中的这一失衡状况相关。在这一回中,通过来旺家的所说的话可以知道:“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这一情节可以与第七十回“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斯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对读,可以视为贾府的常例。但在第七十回的叙述中,彩霞却并不在这份人名单子里。因此,王夫人开恩将彩霞放出,从客观效果上说,便成为了对于自己房中的拨乱反正,同时也打乱了赵姨娘的计划———即赵姨娘所感受到的“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从而剪除了赵姨娘在自己房中的一个眼线和内应。

而更加耐人寻味的则是来旺家的向彩霞求亲,来旺家的恰是王熙凤的陪房,这桩亲事自然得到了凤姐的大力支持。可以看到,即便彩霞从王夫人房中放出,由于她在王夫人房中服侍日久、熟知内情,因此,倘或真如赵姨娘所期盼的那般给贾环做妾,则无疑是给赵姨娘添了个强有力的臂膀,对于王夫人而言也自然是一个严重的威胁。而如果彩霞与来旺之子结亲,则无疑击溃了赵姨娘的这一计划和谋算,同时也将彩霞永远收归王夫人一边,彻底消泯了对于王夫人的潜在威胁。因此,所谓“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其实符合和保证的是王夫人的利益。而这一婚事倘若能够缔结,则不仅断绝了彩霞成为“半个主子”的念想,由于来旺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这也在事实上成为对于彩霞在王夫人房中曾与赵姨娘里应外合的某种惩戒。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到,以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的矛盾为出发点,荣国府里的诸多人等都被裹挟进去,而在这一矛盾中,有一个人则位于漩涡的中心,而且其天然便带有赵姨娘的属性,这便是探春。

与贾环一样,探春是赵姨娘所生,也便是说,在王夫人与赵姨娘的矛盾中,探春天然便应在赵姨娘一边,小说前数十回没有叙及王夫人与探春之间的私下交往,其原因可能也在于此,即凤姐所说的,王夫人对探春“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而王夫人与探春关系的转折点则是第四十六回贾赦试图纳鸳鸯为妾的事件,当贾母因为此事而迁怒于恰好在一旁的王夫人时,“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其余诸人也都不能为王夫人分辩,而站出来说话的唯有探春。正是探春所说的“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等一番话提醒了贾母,贾母因此才让宝玉替她向王夫人赔不是,可以说,王夫人能免于被此事牵连,并在众人面前不至像此后的邢夫人那样尴尬难堪,完全是有赖于探春的敏言与敢言。而探春也通过对于王夫人的这一维护让王夫人看到了在王、赵对立中自己所持的立场和态度。应当正是以此事为契机,王夫人对于探春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由之前的隔膜而至渐趋信任,也因此在第五十五回凤姐因病不能理政时,除了“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协理”之外,王夫人还“命探春合同李裁处”,这不仅是对于探春能力的看重,更是对于探春所持立场的肯定。

由此我们也能更为深入地理解探春在赵国基一事中的处置方式。在赵国基去世之后,探春否决了李纨所说的如袭人之母一般,给四十两银子赏钱的提议;又驳回了凤姐托平儿所说的“再添些也使得”的建议,而执意只依照旧账所记的常例给二十两银子。探春的这一决定也引发了赵姨娘前来哭闹的情节,对此,值得注重的则是探春对赵姨娘所说的“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那段话。在这段话中一共出现了七个“太太”,但探春并非是借王夫人来压制赵姨娘,而是向赵姨娘反复陈说自己的苦衷,其中的核心即“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在王夫人与赵姨娘的妻妾对立中,最受牵连但同时又最无辜的便是探春。从血缘上说,她是赵姨娘所生,理应站在赵姨娘一边,但探春既愤恨于自己的庶出身份,同时又不满于赵姨娘的平素所为,因此,从情感上说,她反倒完全在王夫人一边,即她此前所说的“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这也成为王夫人“满心疼”探春最为关键的原因。但这样的“满心疼”也并非全无保留,由于探春的生母是赵姨娘,王夫人对于探春也并不能完全放心。在命李纨、探春理家之外,王夫人又请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而宝钗既是协助之人,其实隐约也有“监军”之责,而对此,聪慧过人的探春自然也心知肚明。

由此再返观赵国基事件便可以看到,其对于探春有着不同其他人的特殊意味。当吴新登家的等人在借此事冷眼旁观看李纨、探春二人“办事如何”的时候,探春所意识到的却是此事的敏感:倘或她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中稍稍偏向赵家,也就意味着她的情感和利益仍同赵姨娘拴结在一起,而这也势必传到王夫人耳中并动摇王夫人对自己的信任。而唯有以更严的尺度对待这件事情,才能显示自己决绝和立场,并以此坚固王夫人的信赖———对于想从庶出的阴影中走出,并通过“照管家务”在贾府中渐渐被人看重的探春而言,这种信赖是无比珍贵的。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探春在此事中为何如此固执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也能够明了探春向赵姨娘反复陈说的苦心:她希望自己的生母能够理解自己的处境,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让自己的努力毁于一旦,即“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陷入被怀疑和否定的绝望境地。

但问题在于,赵姨娘却完全体会不到探春的苦衷,她只是简单地认为:既然探春是自己所生,便理所应当与自己站在一起,并极力维护自己的利益以对抗王夫人,而探春却并没有这样做,相反,“太太”却成为探春口头与心中念兹在的一切。正因为如此,赵姨娘才会满心酸痛地说出“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的话。在母女二人的这番对话中,充满了南辕北辙式的背离:当赵姨娘以血缘和亲情在试图拉近探春与自己的关系的时候,却反而使得探春以更为坚定和决绝的态度远离自己。

在由赵国基之死引发的这一风波中,赵姨娘获得了完败,这不是因为她没有挣得期许中的银子和脸面,而是由于这一事件中她亲手将探春彻底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王夫人的阵营中。和贾环不同,由于探春是女儿,赵姨娘此前并不觉得探春是日后可以依靠和倚仗的对象,但在探春获得了理家职权后,赵姨娘却看到了探春的价值并由此萌生出“越发拉扯拉扯我们”的希冀,这是赵姨娘前去逼迫探春的直接原因。可赵姨娘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是,她依靠探春在贾府出头的期待只是一个完全无法实现的假象,因为给予探春职权的正是她的对头王夫人。而赵姨娘只看到了探春在贾府的出人头地,却从未体恤探春为此付出的努力以及她所面临的考验,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在其步步紧逼以及层层施压之下她与探春母女关系的崩溃。







结语







贾政房中隐而不露的妻妾对立对婚姻关系中的三个人都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每个人的性格都因为婚姻关系而改变,而我们看到的所谓“负面”性格都不是人物天然生成的,而是在长达数十年看似悄无声息的婚姻“搏杀”里彼此造就、渐渐凝聚而成的。以赵姨娘为例,她应当原本不是如此愚犟贪梦之人,但在半奴半主的侍妾位置上,她却始终不能改变自己微贱的出身所决定的婚姻地位与家庭地位,即便在她育有一子一女之后也一切如旧。而更为重要的是,在家庭内外,她始终面临着正妻王夫人无形的威压以及王夫人的内侄女凤姐全方位的压制。作为荣国府前后两任理家者,王夫人和王熙凤在贾府内拥有绝对的权威,这也决定了与她们相比几乎一无所有的赵姨娘必须将自己的“才智”发挥到极致并不放过每一个可以为自己攫取好处的机会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正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算计与觊觎中,赵姨娘才渐渐形成了这种愚犟贪梦的性格。换言之,赵姨娘性格的养成既来自于现实地位与心理期待的巨大落差,更是由婚姻关系中妻妾地位和权力的严重失衡所导致的。王夫人亦是如此,与王熙凤不同,王夫人没有那般周密和刻毒的用心去对付赵姨娘,但在这样的婚姻状态中,王夫人对于赵姨娘的嫉恨却会与日俱增。因此我们不应怀疑王夫人的仁善是伪善,但也绝不能忽视由这种与日俱增的恨意所积聚而成的严厉和冷酷。由于要维护自己的身份和颜面,同时也是照顾贾政的需求和感受,王夫人的这种严厉和冷酷没有直接发作在赵姨娘的身上,但却如“雷嗔电怒”一般倾泻到了金钏、晴雯、芳官等丫鬟的身上。

如果说,《红楼梦》对于贾琏、薛蟠家庭内部妻妾矛盾的书写已经极大地突破了古代小说相关的情节模式,那么对于贾政房中婚姻争端的细致描摹则几乎重新建构起一种全新的妻妾对立的类型。由于身份与礼法的限制,身为正妻的王夫人处于颇为内敛的状态中,而基于出身的卑微与实力的孱弱,赵姨娘也不可能直接对王夫人发起挑战,因此,在这一情节类型中,妻妾矛盾本身被隐藏起来,妻、妾两者之间看似安然无事,没有爆发任何冲突。但与之相应的是,由这一妻妾对立所引发的各种争端则在小说中四处迸发,所有牵涉其中的人,或是成为这一矛盾的推手或助手,或是成为被矛盾吞嗤的无辜牺牲品,相对于看似更为激烈的传统的妻妾之争,这种新的情节类型与书写方式其实蕴含着更为强大的结构能力与更为充沛的情节动能。

注释
①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13页。以下所引《红楼梦》原文除特别标注外,均出自本书,不再另注。
②《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1827页。
③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页。
④《蒙古王府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757、767页。
⑤《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381页。
⑥有关彩云和彩霞是一人抑或两人,学界有不同的看法,可参看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第97页);李奎、范丽琼《彩云、彩霞与贾环之关系微探》(《红楼梦学刊》2019年第2辑)。但本文立足于现存文本,姑且不论在创作过程中有可能出现的人物合并或功能修改,仍将彩云和彩霞视为两人。

【本文选自《红楼梦学刊》2024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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