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363年前的八月七日,一行十几人被押赴刑场,等候问斩。死亡面前,其他人都面如死灰,眼含恐惧,可其中一人,面不改色,神色悠然,如同闲庭信步,他就是金圣叹。金圣叹却不怵,他如同走进酒馆,大叫一声,我要喝酒。将死之人,一碗酒而已,给他何妨,免得做了鬼还回来吓人。就这样,金圣叹抬过酒,一口喝完,酒水穿肠而过,他转身对密密麻麻的人群说:如此怪异的组合,恐怕只有金圣叹的脑回路能想到,但金圣叹还没完,他转身悄悄咪咪地对刽子手说:还有这好事?刽子手手起刀落,金圣叹人头落地,刽子手从金圣叹的一只耳朵里掏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好”,另一只耳朵里也拿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疼”。这个世界,不缺有钱人,不缺有文化的人,缺的是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活得好玩有趣的人。 红尘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里才子风流,姑娘温婉,出过许许多多科考状元,可是大多数状元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任何功名的金圣叹,却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抹有趣的声音。《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金圣叹出生那一年,世界并不太平,从年头开始,水旱灾相继发生,地震、军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圣叹的父辈,都是读书人,虽然没有考取过功名,但对儿子的教育,却抓得很紧,从小就教他写八股文,以便将来考取功名。7岁那年,他在井边玩耍,手里拿着一片碎瓦,想要丢进去,可是一想到瓦片进入深井,就再也出不来了。人生无常,便是如此,很多事情纵是不愿,也终究要发生。10岁的时候,金圣叹被送去乡塾读书,接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众教育,他苦读四书五经,因为这些若是不会背诵,就要被打。可是这些传统经典,并没有让金圣叹成为一个传统的人物,比起四书五经,他更喜欢野史杂谈,也更喜欢大自然教给他的苍茫深意。可是,那些大人们日日对此吟诵探索,又是怎么回事呢?临窗读书,每到薄暮,一本书诵完,太阳也落下了,从窗外望去,一片苍茫。几年时光,太阳出了又落下,落了又出。金圣叹的年纪,也一天天变大。岁月易逝,人易老,时不我待,喜欢的事情,就要趁早去做。可是人年轻的时候,终究是很难确定,对某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在金圣叹那个时代,大多数人读书,就为了功名,能科举及第,能金榜题名。大多数教育,也是围绕这样一个目的进行,一如今天,人们接受教育,大多数人都怀着一个单纯的目的,将来有一份好工作。可金圣叹对此,却没有多大感受, 人活着,不能仅仅是为了活着,人读书,不能仅仅是为了功名。年轻的金圣叹,读到《西厢记》中“他不偢人待怎生”七字,心有戚戚,卧床数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病一场。再读到“梵王宫殿月轮高”一句,金圣叹激动不已,如同遇见了世间神圣,跪拜于地,久久不敢起立。心有所感,诗有所来,读的书,见的人,看的风景,渐渐勾起了心中勃发的诗意,金圣叹就自己写。年龄越大,金圣叹就越发怀疑研究《四书》等儒家经典的意义,他不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为了某种目的的读书。人生是一片旷野,而不是一条轨道,读书首先应该是一种享受。金圣叹虽然还年少,可是他已经不愿意用别人的东西来填充自己的脑袋,他希望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科举需要的,恰恰就是那些外在的东西,是框架里的东西。于是,他更加努力,也更加用心地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他需要不断靠近自己,不断努力,不断去为自己寻找适合的养分。很多人喊着要成为自己,可是他们一不愿付出选择的代价,二不愿付出努力的代价,三不愿承受未知的恐惧。自从决定做自己,科考,对于金圣叹来说,就只是一场游戏。这是他人生最高的功名,但一万个秀才这样的功名,也比不上金圣叹评点一本《水浒传》。当然,他不是愤世嫉俗,不是厌倦功名,他是想要功名的,是想要得到重用的。金圣叹十五岁之前,已经考上了秀才,接下来,他也参加其他考试。第一次参加考试,题目是“吾岂匏瓜也哉,焉能击而不食。”幼年的时候,金圣叹就读过佛经, 自身也不是执着于功名的人。这个题目讲的是怀才不遇,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怀才不遇,那就更加努力地沉淀自己,等待机会的到来。可是金圣叹脑回路有点清奇,他想,有才就是有才,何苦非要被“遇”?这样的逻辑,让金圣叹几乎不内耗,因为没必要啊,人生只是自己的,何苦非要别人来承认什么呢?看到这样的题目,他压根就不想规规矩矩作答,于是,他认认真真画了一个和尚,头顶发光,三千烦恼丝都没了。画完之后,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又加了一把剃刀,头发都没有,要剃刀何用?考官一看,这简直就是恶意嘲讽,比高考零分作文还过分,必须小惩大戒。几年后,金圣叹被拉出了科考的黑名单,他可以参加考试了。金圣叹也不拒绝,他去参加考试,拿到试卷一看,题目:金圣叹知道这个典故出自何处,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快速补全题目,可要是接下来规规矩矩作答,那多没意思啊,于是,金圣叹同学又开始调皮了。连续写了39个动字,金圣叹同学交卷了,而其他人,还在想动心不动心的问题。可是这样的做法,简直就是离经叛道,是在亵渎神圣的科举制度,于是,金圣叹再次被拉进科举的黑名单,几年不能参加考试。他说,孟老夫子都说四十不动心,那他不也是动了39年心。诚然,规规矩矩的人生,更容易取得世俗的功名利禄,更容易获得他人的认可,但这样的人生,是一眼可以看到头的。一个人会有怎样的人生,不是上天安排的,而是自己选择的。这要是一般人,估计都不敢出去见人了,可金圣叹并不在意,他要是在意,他就不会那么做了。这是一个规矩的世界,一双鞋放在那里,无数人都将自己的脚放进去。还有一次考试,题为“孟子将朝王”,金圣叹拿到题目,灵机一动,他知道怎么作答了。为什么要这么答呢?金圣叹也是有理由的,戏子们演戏的时候,王将出的时候,先有内侍四人,左右立而发吁声。但金圣叹从来不拒绝考试,几年后,他再次参加考试,题目是:西子来矣。这一次,金圣叹写的字最多,也答得最认真,当然,这认真只是相对于之前几次而言,这次他的答案是:总之,在那个很多人都将科举看得那么神圣的时候,金圣叹就是一个奇葩。可是很多年后,当我们再来看他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不愿被约束的灵魂。那些致力于科举考试的人,大多已如尘埃散尽,留下的,只是浮名浮利后的虚无。世间有许许多多的标准,但任何标准,最终能够要求的,都是俗人,都是愿意活在规矩里的人。对于不愿活在规矩里的人来说,这世间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人生在世,总要想办法活下去的,总要找到糊口的方法。金圣叹不愿委屈自己去迎合考试的规矩,科场这条路,肯定是无望了。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有人能破格录用他,然而,那终究不可能。于是乎,金圣叹给自己找了一份最冷门的职业,成了一个靠忽悠吃饭的神棍。金圣叹很会忽悠,他宣称,自己能够请鬼魂附体,使阴阳两界的人重新获得短暂的相聚。玩了多年,他也玩成了高手,在此职业界大名鼎鼎,就连著名的文坛大咖叶绍袁、姚希孟等人,都亲自登门,邀请金圣叹来占卜算命。大明崇祯八年,叶绍袁思女心切,想和死去的女儿见上一面,就邀请金圣叹做法。那天,金圣叹带上助手,在八仙桌上摆好用品,闭上眼睛,嘴里念着咒语。样子做得差不多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来者何人?”叶绍袁一听,感觉女儿回来了,当即掉下眼泪,对金圣叹感恩戴德。多年后,叶绍袁的妻子去世后,因为思念亡妻,他再次找到金圣叹,而金圣叹也再次请鬼附体,与叶绍袁见了一面。金圣叹当神棍,当了十几年,转身一想,人生如梦,这样的事情,也就安慰安慰别人,对于自己而言,所剩下的,唯有空虚而已。在所有书里,金圣叹最喜欢《水浒传》,但他觉得,结局太悲惨了,如同人生梦醒,一片沉寂。既然如此,那就把梦留在最美的地方,金圣叹大刀阔斧,对《水浒传》进行了一次大删改,让108位好汉的结局都定格在最辉煌的时候。也许人生如梦,但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为自己营造一个喜欢的梦。金圣叹对《水浒传》的批点、腰斩,让《水浒传》大火。“是《金批水浒》教会了我读书方法,我一生用《金批水浒》教的读书方法来阅读和研究一切著作。”《水浒传》只是一个开始,而金圣叹这一批,就一发不可收拾,如同上瘾了一样,他又批了《西厢记》。他越写,用笔也越发自如,他批点的《西厢记》一出,成了清初最流行的版本,甚至就连皇帝都对此感兴趣。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是一个人最贴近灵魂的热爱,当他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能得不到金钱名利的回报,但他可以从中得到内心极大的享受。然而,在那个年代,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时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那个时代的最高经典,是“四书”、“五经”这样的圣贤书,但金圣叹觉得这些都不好,他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做了一个排名。他觉得,屈原的《离骚》当排第一,道家的《庄子》当居第二,司马迁的《史记》第三,杜甫的《杜诗》第四,他最喜欢的小说《水浒传》排名第五,而《西厢记》第六。前面几个倒还算了,最后两个,他竟然将文化中末流的戏曲也搬上了排名,还没有统治者最看重的《四书》《五经》。这一切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跟别人不一样,一群羊规规矩矩走着的时候,如果有一头羊走开了,它就会被最先注意到。在今天来看,金圣叹只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可是在那个时候,这样的喜欢,也是很难被接受的,恰如《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读《西厢记》,也还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发现。在一个不自由的时代里,企图做一个自由的人,这就是金圣叹的大逆不道。可是在这个世界,能真正自然的人,又有几个呢?大多数人都在笼子里,看着笼子外的生活,虽然向往,却没有飞出去的翅膀。他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出来,会得罪人,会招来祸患,可是,我们还是要做自己,因为我们终究做不了别人。对于其他人,看不惯的,金圣叹从不惯着,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亲人朋友。金圣叹的舅舅钱谦益,是文坛领袖,也是文化名人,但他老奸巨猾,明明是大明的礼部尚书,但李自成打进京城后,钱谦益转身就投敌了。后来,清兵南下,大明江山危在旦夕,钱谦益也没想着保家卫国,而是毫不犹豫地投降清军,成了清朝大官。所以,金圣叹很看不起钱谦益,哪怕这人是他的舅舅,他觉得,太没骨气了。有一次,钱谦益大寿,无数人溜须拍马,讨好钱谦益,金圣叹还是有名的才子,很多人就想让金圣叹写个对联。确实,钱谦益经历了大明、李自成、清朝,三朝大臣,金圣叹没有冤枉他。然而,一个人人情练达,固然是一种能力,但一个人能坚守自己,是一种智慧,只是这种智慧需要极大的勇气作为支撑。有些人在权威面前,就剩下跟随,就剩下服从,权威装满了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唯权威是从,成了权威的走狗。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面对权威,脊梁不会弯曲,哪怕与一个时代背道而驰,也要逆流而上,灵魂,绝不对世俗低头。他评点水浒,评点西厢,用的,不是世俗的标准,而是灵魂的热爱。评完这些书,有段时间,金圣叹隐居寺庙,但他手又痒了,就想找方丈借一本佛经,评点评点。可是这个时候,金圣叹的大名已经在外,方丈怎么敢给他什么佛经,就想为难一下金圣叹,他告诉金圣叹,我有一对联,你对出来了再说。金圣叹也是一个爱对对子的人,可是听见方丈的上联,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适合的。于是,他没有借到佛经,但也没有放弃这个考验,他默默记在心里,并一直在寻求答案。远在京城的朋友告诉他,顺治皇帝不仅读过金圣叹批点的才子书,还大家赞赏,表示不能用流行文体来衡量金圣叹的才华。金圣叹得知后,感激涕零,觉得自己这匹千里马,终于有了能赏识的伯乐。可是很不幸,顺治皇帝很快就去世了,只给金圣叹留下了一个短暂的希望。因县令作恶多端,百姓极度不满,便有人聚众抗议,力图揭开县令的恶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直到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在文庙前抗议。金圣叹未能幸免,而且罪名最大,给他的罪名是,为首鸣钟击鼓,聚众倡乱。金圣叹也不会例外,因此,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金圣叹没有感到恐惧,有一天,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下联,赶紧托人找来儿子。面对老父亲的紧急召唤,不知所以的儿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父亲给了他一句话:当他看见这句话的时候,他明白了,父亲是找到了那个答案。狱卒觉得,金圣叹大概要交代后事,于是就找来纸笔,没想到金圣叹写:“起来吧,别哭了,我替你对下联,梨(离)儿腹内酸。”一行十几人,都要被砍头,金圣叹要了一碗酒,饮罢对刽子手说:此后,人们还依旧如韭菜般在这个世界生长,割了一茬又一茬,可这世间再也没有金圣叹。世人的追求与活法若是千篇一律,只怕前行的道路会因过于拥挤而堵塞。毕竟,活着的时候,狂过,乐过,活得有趣,遵从了本心,至于如何走向死亡,似乎已无足轻重。这世间有趣的灵魂,大都特立独行,而特立独行,需要极大的勇气。寒山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当你想做自己,却得不到理解的时候,就想想这几句话。这世间有些路,是不能渴求理解的,这世间有些事,是不能希求认同的,我们只需要自己理解自己,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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