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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苏迷 2024-03-20 发布于上海
《苏州日报》2024年03月13日 A08版

  □殷虹刚

  过了春节,苏州人就开始牵记光福香雪海了,期待着暖风入林,去太湖边,参加那一年一度的梅花盛会。

  苏州人对梅花的喜爱,可追溯至南宋范成大。范成大视梅花为天下尤物,晚年隐居石湖,在别墅附近的玉雪坡植梅数百本,“玉雪坡”可谓“香雪海”之肇启。范成大所撰《梅谱》,是中国最早的梅花专著,该书序言说“吴下栽梅特盛”,可见南宋时期梅花在苏州就已很普遍。而光福的梅景,据学者程杰研究,可靠的发源时间是在元末,明以后迅速发展,从明中叶嘉靖年间开始呈现繁盛景象,直至清乾隆后期走向衰落。

  繁盛时期,光福漫山遍野都是梅花。明崇祯年间,吴县知县牛若麟《吴县志》云:“邓尉西行历乌山、观山、朝士坞、外窑、里窑、熨斗柄、西碛山、弹山,过长旂岭、竺山至玄墓,出入湖山间,山人以圃为业,尤多树梅,花时一望如雪,行数十里,香风不绝,此吴中绝景也。”不过,当时光福的赏梅绝佳处并非后来马驾山(俗称“吾家山”)的香雪海,而是弹山。清康熙三十年(1691)刊刻的《吴县志》即云:“弹山……濒湖处有七十二峰阁所据,极胜。循是而东,从山腰行,山之高下如梯级,然上下皆梅,山中看花最胜处也。”

  吾家山梅景的声名鹊起主要是因为宋荦的题辞。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正月十二日晨,江苏巡抚宋荦探梅弹山,在农家吃过午饭后,登吾家山。同行的幕客邵长蘅三天后在《弹山吾家山游记》中记载道:“(吾家)山高仅廿仞,其上少花,多巨石藓驳,下视则千顷一白,目滉漾银海中,幽丽殆不可名状。月夜登此,不知奇更何似。公欲题以'香海’,予曰极佳,可作汉隶镌崖石上也。”然而,事后不知何故宋荦并未题辞。据苏州文史专家李嘉球先生考证,宋荦题写“香雪海”的确切时间是康熙四十年(1701)。七年后,宋荦冒雨再至光福,作七律《雨中元墓探梅》,题下自注:“余于吾家山题'香雪海’三字”,诗中也写道:“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题名。”从此,吾家山就从光福诸山中脱颖而出,成为名扬天下的赏梅胜地。乾隆《苏州府志》即云:“(吾家山)向未有名,山不甚高,四面皆树梅。本朝康熙中,巡抚宋荦题'香雪海’三字于崖壁,其名遂著。”

  宋荦的“香雪海”题辞为何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呢?这要从文学景观的视角来分析。所谓文学景观,曾大兴先生在著作《文学地理学概论》中指出,是“地理环境与文学相互作用的结果”。在文学景观形成的过程中,优美的风景对文人有“江山之助”,能激发其创作;反之,“壮观应须好句夸”,优秀的诗文凭借超凡的文学魅力,能提升风景的知名度,甚至为风景注入恒久的文化内涵。“香雪海”正属于典型的文学景观。

  “香雪”一词,最早出现于唐人诗句,但只用来形容杏花、白菊、杨花、桃花等。直至宋代,诗人方以“香雪”写梅。例如,葛胜仲《菁山梅花盛开予独未之知十一月二十二日周元举察院饷数枝以诗三首为谢》(其一):“香雪常开小雪天,孤芳今占六花前”;赵崇鉘《东风》:“东风吹梅梢,飘揺泛香雪”。宋以后,用“香雪”形容梅花已很常见。

  明中期,随着光福梅景的日益繁盛,文人纷纷前往游览,写诗作文以纪。例如,杨循吉《吴邑志》:“梅花疏瘦有韵,山家多种之……吴邑梅,光福山中尤多,花时香雪三十里,物外奇赏也”;杨士修《圣恩寺礼三峰和尚塔》:“梅花千万株,参差露光影。遥看一片白,雪海波千顷”;杨文骢《春游偶记》:“凡梅花盛处,皆此湖之光影所接也……左右直视,香气氤氲,大约有数十里。尝闻径山竹盛,题为'竹海’,玄墓之梅,余亦欲以'梅海’赠之”。这些诗文中虽已有“香雪”“雪海”“梅海”之说,但相较“香雪海”,毕竟还差了一层,正如文徵明《玄墓山探梅唱和诗叙》所言:“古之名山,往往以人胜。所贵于人,岂独盘游历览而已?有名德以重之,高情雅致有以领之,然非文章雄杰,发其奇秘,亦终泯泯尔……若玄墓之胜……而一时之人,能道其名者鲜矣。岂非未遇其人,文章之不立欤?”

  错过了“香海”,经过七年的酝酿,吾家山梅景终于等到了宋荦更好的题辞。“香雪海”一词,可谓神来之笔!除用传统的“香雪”描绘梅花香气蓊勃、无瑕若雪的特征外,更用“海”字写出光福梅景几十里弥望一白、诸山若浮于玉波银海中的壮阔与浩渺,而且三个字声调顿挫有致,读来朗朗上口,余韵悠长。程杰先生指出,宋荦的题辞可能并非原创,因为此前陈维崧已有“倒灌寺门香雪海,又岩梅万树参差发”的诗句。不过,如沈德潜《艿庄诗序》所云“江山与诗人,相为对待者也。江山不遇诗人,则巉岩渊沦,天地纵与以壮观,终莫能昭著于天下古今人之心目”,山还是那山,景还是那景,吾家山梅景给了宋荦灵感,宋荦则用名实两洽、简炼传神的题辞一语道出吾家山梅景的清雅大气之美,达到了景与文互合,而意趣忽生的效果,令山川飞色,草木流芳。

  经宋荦题辞后,吾家山梅景如登龙门,身价倍增。乾隆皇帝先后六至光福,写下了六首《邓尉香雪海歌》叠韵诗。此外,程恩泽《游香雪海记》写道“大江南北以梅著者,无与香雪海比。寻梅者以不得至香雪海为憾”,吴焯《邓尉看梅花》诗云“十年不到香雪海,只当十年不见春”,杭世骏《行书梅花诗册》更有句“但有梅花处,应称香雪海”。香雪海从文学题辞演变成闻名遐迩的赏梅专属地名,以至于扬州蜀冈、金陵随园等地梅景多以“小香雪海”的名称相比附。

  光福梅海,在文人笔下是胜景,在农民眼中则是谋生的经济作物。张諴《光福里探梅》即云:“望衡千余家,种梅如种谷。梅熟子可沽,梅香开不鬻。”据康熙《江南通志》记载,光福农民种植的是梅实可售的官城梅。此梅种范成大《梅谱》已有收录:“官城梅。吴下圃人以直脚梅择他本花肥实美者接之,花遂敷腴,实亦佳,可入煎造。”除梅树外,当时光福山上还栽有茶树和桑树。清初汪琬《游马驾山记》:“山中人率树梅、艺茶、条桑为业,梅五之,茶三之,桑视茶而又减其一。”乾隆后期,随着苏州蚕桑丝织业的发展,光福农民不断扩大桑树种植面积以增加收入,香雪海的梅林于是日渐萎缩。赵翼《嘲梅》(其一)云:“邓尉山前香雪海,如今真欲变桑田”,句下自注:“种梅处多改种桑,盖蚕利厚也”。唐仲冕《遂初园看梅》亦云:“吴门吾山香雪海,近栽桑柘树全改。”孙原湘更是在《邓尉香雪海古梅已尽,居民易以桑,望之如梅,但无香耳》中写道:“十年诗梦寻香雪,一笑烟云已变更。游客大都循故事,好山多半负虚名。”

  至清末,光福梅林消失殆尽,胜境不再。但作为文学景观,香雪海依然散发着浓浓的诗意,引发人无穷想象。今天,香雪海重新发展为热门景区。每年开春,梅花吐蕊,前往香雪海的路上车辆就络绎不绝,苏州人纷纷到这湖光山色间,赴一场和春天的美丽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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