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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小说】贺小晴《老虎.食物.红纱巾》(上)

 作家荟 2020-11-03

【作者简介】贺小晴,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载于《当代》《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天涯》《花城》《作家》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进入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等。获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奖,第八届四川文学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1

那天晚上,二姐和幺姐来我们家,带来了一筐脐橙。那些脐橙椭圆形,金灿灿红彤彤的,每只都长有一个受惊样的圆眼睛。装脐橙的是一只方竹篮,那个年代每户人家都有一只。农民用它装鸡蛋水果出售,城里人用它买米买菜。我妈从厨房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竹篮,将脐橙从二姐和幺姐的篮里,捡去我们家篮里。

我爸那时候正坐在客厅的那对单人沙发上。沙发铺着布巾,布巾上是一只正在扑食的老虎,体大神威,占满了整个沙发。因为老虎,或者因为别的原因,那对单人沙发成了我爸我妈的私人宝座,即使他们不在,我也从不会去坐,只偶尔侧过脸去,看老虎几眼,觉得我爸走后,它就是他的替代物:威严,沉默,不苛言笑。

想起来我爸那时候比老虎还威猛。他不在时,我看着老虎,并不觉得它会吃人。我爸回来,一屁股坐上去,老虎不见了,我却像真伴着老虎一样紧张和难受,老想着他走,一心盼着能有个事来,让他马上离开。

那时候,大人们都说小孩子盼过年,我不盼。我只盼我爸出门。最好是出远门,好久好久不回来。


尽管如此,我爸在家时,我也并不觉得度日如年。毕竟他是我爸。再怎么讨厌我也换不了人。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有了从容麻木的心态。

那天晚上,看着我妈把方竹篮拿出来,把脐橙一个个往篮里捡,我爸这才有了反应。之前二姐和幺姐进门,说了一大堆客气话,我爸只是坐着,一言不发,仿佛菩萨接受着信徒膜拜。在我爸心里,或许他觉得他是有资格享此待遇的。二姐和幺姐不是我的姐姐,也不是我们家的亲戚。幺姐是我的初中同学,因为比我大,也因为她住的那条街都叫她幺姐,我也就跟着叫了。幺姐身体不好休了学,留级来到我们班,成为我们班最大的女生。而我偏偏年龄最小,又有着一副与她截然不同的打闹性格,她便主动包揽,把我当成了小妹妹。

二姐则是幺姐的二姐,自然也就是我的二姐。

我爸大概是看着自己的女儿有诸多的不如意,又或者从我的身上觉出了我对他的抵抗和排斥,他像要寻找替身似的,对幺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喜爱。有时候,我简直有种感觉,如果睡梦中梦见女儿,他梦见的肯定是幺姐而不是我;如果不是血缘的绳索把我们死栓在一起,最想要挣脱的,肯定是他而不是我。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幺姐的身体极度虚弱。常常,夜深人静时,我躺在里屋佯装睡着,其实在偷听爸妈谈话。那时候是他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茶几上的茉莉花茶冒着烟,茶杯端起放下的声音不断响起。我闭着眼,能看见他们一人坐一张沙发,把两只老虎实实压住,心满意足地喝茶,喘气,说话。


但他们说的不是什么知心话,也不是谈情说爱,仍然是一堆鸡毛蒜皮。有时候说我,有时候说些不相干的人,有时候说幺姐。说我时多半是数落我的不是:哪天哪天回家晚了,哪天哪天吃饭时发呆,走神,哪天哪天又折腾出一个新发型……说幺姐时,爸妈二人口径一致,态度高度统一,夸幺姐性情好,懂规矩,那条黑辫子又粗又长,人家就从来没在头发上费过心思。

我妈称我黄毛丫头。我妈说我的头发先天不足,像我爸。我爸对此不拿意见,也不看我,只对我头发上别的东西感兴趣。我爸说是学生就要认真读书,别把心思用去别的地方。我爸没明说别的地方是哪,但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的头发——我头发上红的黄的蓝的发夹和蝴蝶结。我头发少,不漂亮,我只能用这些复杂的颜色混淆人的视线,掩盖我的沮丧。

有时候,人家夸我,说我长得白,脸型小,眼睛又黑又大,像我爸。我爸也不拿意见,沉着脸,对人家的夸奖和我的五官视而不见。稍后,人家走了,我爸也不抬头,也不改色,只用沉闷的声音说,别去听那些人的,小孩子家,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有一次,我们班一个男生,摸黑来到我家巷子,紧贴在我家门上。但他什么也没做,只那样贴着。恰好我爸开门出来,男生见了光,兔子一般跑掉了。我爸看见了一条黑影,折转身来审讯我,认定我和他串通好了,想图谋不轨。我不言,死憋着我的泪水。那阵子,我有种感觉,我爸我妈生下我,就为了拿我当敌人待。他们的人生事事圆满,只缺少一个敌人。


这事后来平息,多亏了幺姐。那天,幺姐来到我们家,趁我转身,我爸就问幺姐,那个男生是谁?幺姐说,她真不知道。但她可以保证,我没跟男生串通好。这样的证明远不足说服我爸。幺姐只好说出,我们班的某某男生给我写信,用一只装乒乓球的圆盒装着,塞在我的课桌下,我看见后,硬要还给他,还是幺姐陪着我一起去的。我爸听了,不表态,鼻孔里哼出一声,表示怀疑。幺姐只好又说,那个男生,是我们班打乒乓打得最好的,还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

我爸这才缓了脸色。他大概在想,既是乒乓球干将,又是团支书,那一定是班上最优秀的男生,这样的男生我都没出啥事,大概也算是个交代。但他并未就此罢休,只道,还给他,还给他干啥?不去交给老师?

这正是我瞧不上我爸的地方。他们太相信组织或者老师了。他们从生下来起,就坚定地相信,自己不该是自己的,是父母的、党的、组织的……他们像定位器中的目标一般被锁定,被监控,被主宰,不觉屈辱,反倒以为受了重用,得了恩惠,一旦失去监控,脱离了统治,顿时便感觉乱了方寸,迷失了方向。

以我爸这样的人生观,我现在的归宿,要么是父母的,要么就该是老师的。

2

这事之后,我和我爸互相隔膜着,厌烦着,却也相安无事。那天晚上,我躺在里屋,听见我爸我妈说了一通废话后,忽听我爸说,你注意到没有,最近春月(幺姐的名字)瘦得厉害,不会又有啥病吧?

我妈就像被点醒了似的,一个劲附和。还说某个太阳天,她在街上碰到幺姐,老远见她,瘦得像一张皮,骨头在皮下,被太阳照着,数都数得清。

我妈又说,平常她跟妹儿(我的小名)一起来,进进出出,看惯了,也不觉得有啥不同。那天隔得远,又有太阳,真像是变了一个人。

瘦得都不像人了。我妈又说。

我爸后来始终没有说话。

几天之后,就有消息传来,幺姐真的病了。是严重贫血。血色素低至4 g/L.,而低于3 g/L.,就会有生命危险。

也就是说,幺姐的命已经垂危,已经接近临界点。

我的心在那一刻狂跳不已。那时的我还不明白什么叫生命,什么又叫死亡,只是被一种本能的、骨子里漫出的紧张和恐惧所控制。我想象不出平常亲如姐妹,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的幺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人人谈而色变的另一个人。


更揪心的是,我不知道接下来,幺姐究竟该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危险,重新成为曾经的幺姐。

我爸由此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我爸那段时间,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圈擦得锃亮,车的后架上,随时载着幺姐。我仿佛知道他在带着幺姐寻医问药。有一种药叫“肝膏针”,据说是那个年代治疗贫血的特效药。因为特效,既使贵,也奇货难求。我爸使出他的所有功夫,不但找到了这种药,还白白送给她打,不要钱。

我爸知道,幺姐家的兄弟姐妹蒜瓣一样多,父母又是老实巴交的竹器厂工人,要他们明白血色素4 g/L.意味着什么,实在不易,要他们支付这笔钱,更是困难。

毫无疑问,幺姐的病后来好转了,血色素直线上升,回到了7 g/L.,接近正常人的数据。我爸因此成为功臣,成为幺姐全家人的救星。

此事已过去多时,我们差不多都忘了。幺姐继续是我的同学,我们继续同上同下。我爸心里得意,嘴上早已不提。那天晚上,幺姐跟着二姐来到我们家时,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幺姐已不是我的同学幺姐,也不是白天的幺姐,幺姐是二姐家的幺姐,来自另一个星球。那天的幺姐腼腆,谨慎,仿佛第一次来我们家,脸上挂着陌生的微笑。后来我才懂,那是求人者脸上特有的微笑,那也是受恩者面对恩人时常露的微笑。那微笑小心,吃力,生怕有丝毫不妥,因此显得紧张而卑微,刻板而生硬。我的心有些疼痛,却不愿做任何努力,也不想与眼前的幺姐同流合污,只坐在角落,将一只脐橙拿起,放下,再放下,再拿起。

好在头顶的灯光昏暗。灯光之下,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被抹涂过的,又被模糊掉了。


 

3

我爸对二姐和幺姐的客气话和感激之情无动于衷,却不可能对篮里的脐橙置之不理。对脐橙或者柑桔或者别的任何水果,我爸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我们这地方自古以来都种柑桔,由柑桔又派生出若干品种,如血橙、脐橙、广柑、碰柑等等,除此之外,一些特别的乡镇,还有成片的梨子园、苹果园、米枣大枣等等,由此我们县成为远近闻名的水果之乡,我爸也成为保存水果的个人典范。

原来我爸对水果的兴趣不在吃,也不在品尝水果的味道,而在于保存。我爸对水果的这种偏好源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尽管我们县水果丰富,但整个社会都缺钱。有水果需要有钱买。我们家不缺钱但我爸仍受着钱的威胁,生怕有朝一日,自己家也沦入吃了上顿没下顿之列。出于高瞻远瞩居安思危的天性,我爸生出了理想:如果能在别人家没米吃时自己家有米,别人家没水果吃时自己家还有水果……唯一的办法,就是备足存好。我爸由此迷上了食物的保存之道,并将它当成事业做,当做学问来研讨。比如说我们家买米,家里明明只有三个人,一人一斤一天也就三斤量,可我们家的米柜子能藏下两个大人,柜里的米永远都是满的。我们的家乡盛产挂面,家乡的那条凯江河,沿岸的人家都会做一种细如银丝的手工挂面,随时随地都可以买到新鲜面。而挂面的制作人人皆知,需要放大量的盐,盐份重了不利保存,时间稍久就可能霉变。可我爸每次去买挂面,随便的一个理由,都可能买回一大堆。保存挂面就成了我爸的学术课题。他先将挂面用篮装好,放在家中的一只角落里,以为那地方阴凉干躁有利挂面存留,可没几天,面把的一头原本像脸蛋一样洁白细嫩的表面,长出了一层绿色霉斑。我爸一把一把细细看着,仿佛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脸上长出的色斑,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心痛,倒不如说是疑惑。眼下而言,挂面的事故并不能影响我爸的生活,即使挂面全部霉烂,我们家也还暂不致断粮。但我爸意识到问题严重。世事难料。命运无常。满世界的人都在为口粮奔波算计。眼下的自足不等于永远平顺。我爸有必要居安思危,高瞻远瞩。


我爸通过独自思考、与人探讨和向人请教等办法,正式折腾起挂面来。他先是用塑料布将挂面一层层包好,放在盛米的柜子上面。效果仍然不佳时,他瞄准了我们家的衣柜,把柜里的大部分衣物请出来,把挂面裏进厚厚的棉被里,再用绳子系牢。问题再度出现时,他打起了我妈的那口大皮箱的主意。我妈出身望族,家道中落,嫁给我爸时,她已经两手空空,只带来这口大皮箱。大皮箱终年上锁,放在爸妈住的里屋,用一道花布帘专门挡着,里面塞满了各样“宝贝”。闲暇之余,我妈最好的消遣,就是把皮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翻出来,叠一叠,摸一摸,再原封不动放回去。

我不是个长心眼的人。从小到大,我妈都骂我,有一半心思被狗吃了,成天拖三拉四,魂像尾巴一样拖在背后,而不是装在心里。但对我妈的皮箱,我还真动过心思,想看看里面到底锁着些什么。六月的一个上午,太阳如火,我妈抬出她那口大皮箱,爆晒在阳光下。我看着我妈一件件拿出里面所有的东西,再将箱子倒了个底朝天,用两张圆凳撑着,晒起箱底来。我终于有了机会一件不漏地看清我妈箱子里的宝贝时,这才有了顿悟:我妈那只永远锁着的箱子里,其实没什么宝贝,只有几件我爸妈稍好的毛料衣物和一张羊皮被褥,另有几样零星的、连我也看不上眼的东西,比如说,几粒铜钮扣,几朵大概是我妈姑娘时期用过的绢花,一只老掉牙的铜烟斗,一个长满霉斑的铜酒壶,如果有什么钿软,只能算那只最后现身的戒子,可那只戒子既没装盒子,也没套布袋,就那样赤裸裸躺在箱底的角落里,黄不黄黑不黑的,质地是什么看不清,能看清的是上面的一层明显的污垢。


原来我们家真正的“宝贝”,不是别的,就是我妈的那只大皮箱。我妈用布帘遮挡的,也不是别的,也是那口大皮箱。皮箱之所以成天上“锁”,不为别的,仅代表它的身份和它高贵的来历。是皮箱就得上锁,正如是好马就得配好鞍。至于皮箱里锁着些什么,实在已经不重要了。

那把挂在皮箱上的黄色铜锁,既代表皮箱的威严,也是我们家底气的象征。

既然皮箱里没什么紧要宝贝,那么锁衣服还是装挂面,已经无足轻重。我爸让我妈打开皮箱,以身作责,先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再把我妈的衣服拿出来,那张羊皮褥子,我以为他也会搬出来,他搬了,却是铺开它,把已裹好塑料布的挂面一把把放上去,再将褥子裹严,放进箱,上锁。做这些时,我爸像裹着一个初生婴儿,脸上是少有的温存与柔情。我爸边做边解释:这是要防潮。羊皮褥防潮,皮箱也防潮。一层层潮防下去,我们家的中心就不再是那口大皮箱,而是皮箱里那些挂面宝贝。

结果还真奇了,用这种方式保存挂面,少则能存三个月,多则能存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未完待续)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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