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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煤球炉子上煮了荷包蛋，先叫山晨先吃了，又洗韭菜拌馅子，准备包水饺。“这样卖什么时候卖完，不是有来收购的么，卖给他们多省劲儿。”“省劲儿是省劲儿，价钱太低，卖钱少。我和你爹商量着快攒点儿钱，等你结婚用。不小了，也得着点儿急啊，村里像你这么大的都有孩子了。”“你着什么急呀。”山晨见娘又往那事儿上扯，就说：“我出去逛逛，饺子你自己慢慢儿包吧。”他来到村东头。那条小河不知什么时候干的，白花花的河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跟个枯瘪的鱼干似的。小时候他经常和小伙伴来这儿洗澡，逮鱼。童年的时光沉积在河底的泥沙里，印刻在五彩的鹅卵石里。走在熟悉的河滩上，他仿佛又听到哗哗哗的水声，还有小伙伴们的欢笑声。他仿佛看到那清澈透底的河水里，成群的小鱼在游来游去。一个高高地挽着裤腿的小男孩，正蹑手蹑脚地朝趴在水底的一条“瞎趴鱼”趟过去，他轻轻弯下腰，两只小手并拢着，小心翼翼地捞过去。那鱼却懒懒地摆一摆尾，又挪到不远处趴下，小男孩探着腰又悄悄地跟过去……上去一个坡，是一块平地。这里有一个个挖得像井一样的地瓜窖子，上面都盖着又厚又大的石板。还有两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柿树，两个人才能揽过来。一到秋天，树上挂满金黄的柿子，小孩子爬上去，摘下透红透亮的早熟柿子坐树杈上吃，吃得小肚儿滚圆，吃得满嘴满腮都是红汁儿。那时候他老爱坐在那个大树杈上看夕阳，他觉着那通红的夕阳就是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熟透的大柿子。看着看着，“大柿子”落下山去了，他也依在树杈上睡着了，娘站在村头喊他也听不见。娘就走上坡，挨个窖子看，怕孩子掉到窖子里。往树上一看，才看着他在树上睡得呼呼的。往上叫青石岗。各种形状的青石连在一块儿，在这里经受岁月的冲刷。下面是清冽的泉水，常年不干。石缝里有粘泥，黄色的，红色的，黑色的，什么颜色都有。小时候来这儿钻到石缝里掘出一大抱粘泥，坐青石上捏汽车，捏手枪，捏地雷，捏哨子，捏小狗，捏小鸡，捏小人，喜欢什么就捏什么。他回到家，爹赶集回来了。一看到儿子，他一天的饥寒困乏好像全没了。他主动跟儿子搭话，很想找话题跟儿子聊聊。娘煮出水饺，又炒俩鸡蛋。爹温一壶酒，给儿子斟上一盅，又给自己斟上，爷俩儿就喝起来。爹喜欢用水饺下酒，喜欢用煎饼包水饺吃，这是他生活困难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吃完饭，爹盛一碗水饺汤，坐那儿满足地慢慢喝。爹忽然兴奋地对娘说：“哎，你猜我今天在街上遇到谁了？遇到老何了！”老何是县人大副主任，爹的老同学。“怎么认不出来，他还把我忘了？一个胖高个儿，提着个篮子在那里买菜。我看着像老何，就喊他。他一回头就认出我了，说我没见老。转眼这又快十年不见了，还能一下子认出来。他拽着我胳膊，非叫我收了摊子到他家吃饭不行。我说这么多苹果还没卖完，有空儿再去。他说，多少钱一斤，我都要了。我说，我还不想卖给你哩。俩人都哈哈笑了。他蹲我摊子旁边，聊了足足一个小时。临走我给他装一袋子苹果，他说什么也不要。我说你拿着还给我减轻点儿负担，硬塞给他。” 爹说着，脸上流露出幸福和满足，看不出丝毫的自卑和失落。娘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上学的时候他还不如你学习好，这人家当了大官，吃香的喝辣的。你可好，蹲那里卖苹果，也不觉着脸红！”爹嘿嘿一笑，说：“脸红什么，他当再大的官儿也是老同学。”爹又津津有味地说起上学时候的事儿，这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山晨想，爹当年真是心甘情愿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吗？他的人生理想真是扛着锄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吗？当上大学的机会来的时候，当“脱产”吃国库粮成为国家干部的机会来的时候，他真是因为村里没人接他手头的账目就放弃了这一切吗？看到同学中有的当了医院院长，有的当了校长，甚至有的成了县长，他心里就从没失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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