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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下洞庭》连载8

 张效雄 2024-03-27 发布于湖南

下山路遇饥民

夕阳西下,从磊石山的山脚缓缓下到湖边,已经是傍晚时分。

柳如易带着歉意对聂大方说:“真是对不起,我光顾着和你聊天,让你一直饿着肚子。这磊石山附近也没有什么饭铺子,不知如何是好。”

聂大方却轻松地笑了笑,回答道:“没关系的,你分享的那些故事和诗文,已经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满足,我一点也不觉得饿。我们还是赶快上船吧,船上备有点心,随便吃一点,应该能缓解一下饥饿。”

柳如易笑着回应:“还是你,聂老板,想得周到。我们逆水而上,回营田的这段路,恐怕要花费一段时间,确实应该先填填肚子。”

聂大方不紧不慢地说:“不要紧的,我们的洋船跑得快,即便是逆水上行,二十里的水道,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能到达。”

柳如易乐呵呵地说:“好呀,上岸以后,我还是以屈原小曲招待你。这酒醇香,不烈,不上头。”

聂大方说:“好的好的,我的鼻子里已经闻到酒香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兄台。”

他又说:“我们喝酒的时候,叫上镇子上的花鼓戏班子,唱个堂会助兴如何?早就闻听营田镇上的戏班子很有名,南到湘潭街上,西去沅江县里,名声远播。”

柳如易听了,十分得意,便问道:“兄台喜欢听哪一出?《辕门斩子》还是《岳母刺字》?我们街上的花鼓戏剧团,可不是草台班子,是几家商号出资办的。那些角儿,忙时种田做生意,闲时排戏唱戏,镇里有大事总会请他们出场。柳家祠堂逢年过节都要唱上几天。中秋和过年时节,他们还要去临资口、草尾、茅草街那边跑场子,赚点花销。听说你这个走南闯北的行家要来营田,商会特意把戏班子留下来了,就安排在今天晚上。唱完这一场,他们当晚就带着行头,装船去沅江县茅草街唱大戏去哦。”

聂大方打着拱手说:“谢谢兄台,如此客气,很是感动。我可是要大开眼界了。”

正说话间,有两条小划子从磊石山的北面快速地划过来,灵活地一左一右停靠在衡山号洋船的船舷两侧。

划子上领头的一个人,带着一顶小毡帽,冲着正走上跳板的水手,两手大拇指交叉打着拱手叫唤着:“老板,可以换点白米不?”说完这话,他的手高高举起,手里捏着一只鱼篓子,想必篓子里有不少鱼虾。

柳如易在江湖上跑船多年,看对方的手势,自然明白是江湖中人,便也打着同样的手势,回应道:“大哥必定是有难处?在下只要能帮,绝不含糊。”

那人单腿跪在船板上,仰面说道:“谢过了。我叫钟天贶,是对河种田的,惊动你们几个大老板了。”

他又问:“老板的船挂名为衡山号,为何说的是本地口音?”

柳如易接过话头回答道:“我不过是跑帆船的,营田街柳家的,名如易。这洋船的主,可是衡山聂家的老板。”

钟天贶拱手说道,原来您是柳老板柳会长,在下有礼了。他又转过身说,见过聂老板。

聂大方也拱手回礼,问道:“大哥为何要用鱼虾换米?”

钟天贶叹了口气,说:“今年年景不好,庄稼没收几担,眼看要过冬了,没有饭吃了。我是对河茶盘洲的人,今年的收成很差。水灾过后,庄稼颗粒无收,只能等待明年冬天一来,难熬呀。只好下湖打鱼,但是鱼卖不出去。你们街上人鱼肉可以当饭吃,但我们种田的,还是靠米饭饱肚子。至少要等到春天返青,才能在湖州上挖些芦根藜蒿充饥。”

聂大方好奇地问:“不是说三年不闹水,余粮吃三年吗?”

钟天贶苦笑道:“现在光景不同了,小垸子经不起大水冲刷,外河水太大小堤干子挡不住,田土冲了,茅棚子也冲了。如果附近有个高地,可以去躲躲水,附近没有高地,驾个小船,把全部家当装上,没有小船的,只好把扮桶反过来当船漂到哪里就是哪里。”

耐心听这姓钟的说了这么多话,聂柳二人才看清楚是个癞痢头,毡帽下没有几根头发。此人嗓门很粗,但面相倒是和善,心中立马有些同情的心态,便示意水手邀请他们上船聊聊。

老钟头笑着谢绝了,说,只要你们愿意将船上的米换给我们就可以了,不敢再打搅你们咯。

聂大方还是忍不住要和那几个人说点什么,便问道:如果给点工钱的话,请你们找些民工将小垸子合成大围子,会有人愿意干吗?

姓种的乐呵呵地说,四乡流浪的人多,只要管口饭吃,来担堤的人还是有的。

聂大方对水手说:“把两袋米给这个老钟哥,咱们回营田街再买就是。”

水手把船上的存米全部拿来,给了划子上的人,接过他们的鱼篓子说,正好今天晚上用它来下酒。

钟天贶感激地说:“谢过了,可以吃几顿饱饭咯,兄弟们开心哦。我们加点油划船,赶到营田街看花鼓戏去。”

聂大方感慨地对柳如易说,你们湖区人真有意思,饿着肚子也忘不了到码头上看一场花鼓戏。

他又对水手说:“把他们的小划子拉拢来,翘帮挂在洋船后面,我们一起去街上看戏去。”

这米粉很有嚼头

第二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房间里时,聂大方便醒来了。他精神抖擞地起床,洗漱完毕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显得整洁而清爽。

不久,柳如易带着儿子女儿匆匆赶到了聂大方的住处。他们互相问候之后,便一同前往街头,准备享用当地的特色早餐——米粉。

他们来到了一家小巷深处的米粉店。

柳如易上次陪聂家父子吃过一次米粉,感觉他们喜爱这个,于是换了易家铺子,换换口味。

这里的米粉与长沙的风味迥异,却与零陵、衡阳一带的米粉颇为相似。泡是一种独特的做法,浇头是爽口的酸萝卜炒甲鱼肉。甲鱼自然是野生的,焖烧一段时间后,再与酸萝卜条一起炒,别有风味。

在营田这个地方,人们并不使用鱼或鸡来作为码子,因为在洞庭湖区,鱼被视为日常的小菜,并不会被当作主食;而鸡则主要用于生蛋,平时很少食用,只有在珍贵的客人到访时,才会宰杀一只以示尊敬。在那个时代,有专门捕鱼的人,也有专门挑芦苇的人,但并没有专门的养鸡专业户。但乡间有些个以钓甲鱼为生的农人,用长竹竿牵上一个带铁坨的甲鱼钓,只要看到水中冒气泡,迅速挥杆甩钓,几乎十拿九稳有收获。他们的猎物时米粉铺饭铺最受欢迎的食材原料。

聂大方品尝了一口米粉,不禁赞叹道:“这米粉真是有嚼劲,汤底鲜美,码子也清爽可口。”

站在一旁的柳丽珍也忍不住插话:“我也特别喜欢聂叔叔喜欢吃的三鲜码子,里面的蘑菇是从山里采摘的猴头菇,味道鲜美无比。”

她又说,今天换个花样,吃甲鱼粉,图的是新鲜。

听到这话,聂其昌也喝了一口汤,接过话茬说:“这汤确实很鲜美。”

柳丽珍调皮地看着他,笑着说:“聂哥哥,你就多吃一碗吧。”她立刻叫来了服务员,又点了一份甲鱼码子米粉。

聂其昌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但他吃粉的方式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轻轻嗦动,而是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丽珍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把碗里的最后一点汤汁喝完,她的笑容中,两腮的酒窝也深深地转了转。

吃饱喝足后,其昌放下碗筷,开玩笑地说:“饱了,我的肚皮都快鼓起来了。”

他们的父亲也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愉快。

随后,聂大方开始和柳如易聊起了自己的爷爷第一次去曾侯家吃饭的故事。他讲述了当时欧阳夫人如何喜欢未来女婿的吃相,既斯文又有节制,能吃说明身体好,不多吃说明有节制。这样的小女婿让欧阳夫人非常满意,小两口后来的日子也过得非常圆满。

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再听一遍也不觉得罗嗦,柳如易弓着身子说道:“到底是名门之后,其昌这种做派我非常喜欢。我们小地方的人,就喜欢这种实诚、不做作的性格。”

丽珍听了,脸上的酒窝又转了几转,她轻声对父亲说:“人家聂哥哥可经不起你这么夸,你看,他的脸都红了。”在座的几个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吃完米粉后,聂大方觉得是时候谈谈正事了。

柳汨江便开始讲述他和其昌讨论过的计划,主要内容有两点,一是集资招募民工修堤垸,二是购买船只扩充运输力量。集资的事儿,以聂柳两家先出启动资金,前期拿两万大洋,再在营田商会和其他看好这个项目的朋友中募集,百元为一股,暂不设上限。

柳家父子跑船出身的人,对营田这个地方有着深刻的了解。虽然这里不敢与武汉相比,但作为洞庭湖的主要门户之一,湘江和汨罗江都是黄金水道。进进出出的人流和货物都要从这里转运,信息交换也非常快。他提议以这里为据点,一方面出资将小围子改成大垸子,开垦万把亩良田,引进外地投亲靠友的农户,拓荒增收;另一方面转运粮食、棉花、木材和农资,使物流畅通无阻,也能聚集人气。

其昌接着说,我们昨天讨论的,比在长沙谈的计划又多了一层意思。这不仅仅是围垦种田,而是利用物流带动开发,有产出,就需要加大产品流动的速度,以市场需要来带动湖区开发。这是一种西方人的思维模式。

柳如易点点头说,还是年轻人有见识。

聂大方听了两个年轻人的计划,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一幅美好的未来图景。他觉得这个买卖非常值得。

两家人在八仙桌前坐好

早饭以后,两家人到养正堂签订协议。

在营田街上,签合同定协议是件很大的事情。养正堂已经白洒扫得干干净净,大门口临时挂起来两朵红色绸子扎成得花团,八仙大桌子上也铺上了大红得绒布,好一派喜庆得气氛。

柳如易父子先回自己的家里,换了一身新衣服,直贡呢蓝色长袍,外面套一件赭红色的马褂,衣冠楚楚,很是隆重。

聂家父子出门时本来穿的是礼服,不同的是他们风格不同,父亲穿的是流行的中山装,竖领,四个口袋,上面走遍口袋插着一只金笔。他特地把留在船舱里得礼帽带上,撑着一根文明棍。他的儿子穿着新款黑色西服,胸口插了一条花色小手帕。

柳如易把镇上柳姓人开的绸缎铺南杂铺篾匠铺木工坊的老板,和镇上财粮、税务、水会、盐官几位大佬全都请了来,一同见证这个被他称为“历史性造福洞庭湖人的壮举”。

柳如易领着儿子,先在柳姓祖先牌位前,撩起长衫衣摆,磕头施礼,再以湘江清水净手,手持三支清香举过头顶,郑重其事地插在香炉里。

刘家父子拜过后,聂大方父子走到柳家祖宗牌位前,准备依样画葫芦施礼。

柳如易立马伸手讲客人拉住说,聂老板你太客气了,这是我们柳家祠堂,你不必施礼。

聂大方却说,入乡随俗呀。这里供的是柳姓先祖,今日我们柳聂两家以修堤开垦治具结缘,就是一家人了,从此以后这堂上的柳家祖先也是我聂家儿孙的祖先,哪有不拜之理。

柳如易执意不让,聂大方只好退了一步,说道,那就请犬子作为聂氏代表进香哦。

柳如易不好再拦阻,这才点点头,伸出双手请聂其昌入位。

柳汨江忙着端来一盆清水,聂其昌搓手洗过,再用白毛巾擦干,手持三根檀香,纳头便拜。汨江和丽珍也紧随其后,给祖宗磕了三个响头。立在两旁见证的一姓族人,赶忙弯下腰来施以回礼,接着又以掌声致谢。

敬香仪式以后,两家人在八仙桌前坐好,宾客排列其后坐着。八仙桌左手是柳姓族人,右手是聂家从船上带下来的水手随从,各列一队。

汨江和其昌把事先准备好的合约放在八仙桌上,丽珍端上毛笔砚台,在拿出两盒大红印泥摆在两位当家人的面前。

柳姓司仪高声叫起:吉时已到,恭请两位主家老板签下百年之约。

雇了齐鸣,奏响欢乐的乐曲。这乐队班子是本地,唢呐锣鼓咚咚锵鞭炮

柳如易和聂大方正经危坐,提起毛笔,在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号,并摁下手印。

司仪拿起柳如易手中得那份合约,用抑扬顿挫得营田话大声唱道:

民国二十一年,柳聂两家携手,出资出力围垦开发洞庭湖良田,共同抗御洪涝灾害,为湖区百姓提供生计条件,为国加增加税收。此约百年,街坊共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致力于造福四方百姓。

接着他宣读了合约大致要点,。当他说了“礼成”之后,见证者纷纷鼓掌致贺。鼓乐再次响起在一旁看热闹的孩子们抢着水手们从长沙带来的糖果

礼成之后,在养正堂举行宴会,邀请参加签约仪式的客人一同出席。宴席照旧是营田街得“老八道”。这一天还特意增加了一道“清蒸五彩蛋卷”,取其谐音蒸蒸日上。这次没有喝本地的特产屈原小曲,而是从小火轮上带来的长沙白酒白沙液。

作者张效雄,记者出身的作家。湖南湘阴人,生长于国营汨罗江农场(现岳阳市屈原区)。湘潭大学1977级学生。湖南日报社高级编辑,集团原副总经理。湖南省第六届政协委员、新闻阅评专家。代表作:长篇小说《风起》,散文集《寻觅天籁》、随笔集《蓉园笔记》,论文集《新闻文化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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