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诗稿 | 杨雪窗

泮溪别馆 2024-03-27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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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辑收录癸卯岁所作古体二十六首，近体十一首，凡三十七首。

【古体二十六首】

野花二篇

癸卯暮春，六枝河夹岸有野花无数，望之如瀑如雪。然行人往来，漠不一顾。惟蛱蝶日至，栩栩然花间也。

一

海棠金闺质，此花蓬门女。娥娥等是倾城色，占断春风娇欲语。彼花看不足，此花无人睹。世间贵贱两不知，惟有蛱蝶日栩栩。蝶来自曷乡，蝶去复曷所？春暄兀兀醉花间，庄周之梦梦千古。

二

鱼泼泼，虫絮絮，明月到溪流不去。凭栏万艳亸烟鬟，一天风露湿衣屦。尔生人莫识，尔死人莫怜。之子与花两痴绝，夜阑相对不知寒。俯聆一溪玉，仰看太古镜。管领东风漠漠香，始知春在无人境。

老桑二首

一

桑葚青，昨日班鸠飞且鸣。桑葚紫，今日班鸠啄不已。苍虬老树生屋后，云盖亭亭荫白昼。手把长竿雨万珠，小童腾掷捷猿狖。七十老媪鬓丝棼，扶藜出户犬狺狺。主人一何嗔，阿童一何喜。明日执竿去复来，背人簌簌扑桑子。

二

班鸠语，夏阴繁，人间四月桑熟天。旅鬓归来绕故屋，昨日阿童今少年。虫网罥檐昼扃户，但闻老妪化黄土。饥鸠啼屋脊，老桑安可觅。虬枝偃蹇摧为薪，云叶婆娑不堪忆。不堪忆，劳梦魂。南风翛翛桑纂纂，梦里还闻老妪嗔。

春鸭

春鸭，春鸭。翮拍拍，意方狎。阿母将雏步摇摇，巷南巷北鸣相答。离家三百米，宛转春溪渡石桥。一只一只若小艇，两掌轻拨胜兰桡。离家五百米，芊绵春草接山麓。扁喙啄食腹自皤，昼暖绿毹眠不足。阿母喈喈，众雏嘈嘈。春日晏，兴偏饶。

里中谣三章

里中某氏子自越南归，富于赀，里人竞称其母。翌年，坐贩毒事系狱，里人复嗤之。母既惭且悲，久之，神思忽恍，遂致颠痴。里人哀之。

一

春堤上，垂柳绿，老妇策筇声笃笃。屋影倒溪莺百啭，村北村南行不足。旦招东邻饭，暮过西家语。良人早殁墓木拱，卅载鞠子光门户。鸳瓦覆楼粉壁新，出城入城车辚辚。昨归万里乘云翼，数岁山河暌异域。明朝娶妇温且淑，拟向城东置新宅。

二

秋堤上，垂柳黄，倚筇老妇鬓苍苍。今年累月怯不出，溪头老鸹啼夕阳。东家窃窃坐檐语，西邻哑哑笑儿女。出户入户苦畏人，眼穿思子泪如雨。狱中子，曷时还。室中母，摧肺肝。愁疾日日煎人寿，更待十年骨应朽。

三

春堤上，垂柳碧，茕茕老妇失南北。昨日筇枝今日无，溪头自笑还自泣。两鬓蓬蓬跣一足，东邻西家为恻恻。新蒲沃若，绿水潺湲。宁知人世悲欢异，枝上莺声似故年。远烟暝，下夕晖。老妇蚩蚩向人语：但看吾儿明日归。

江之水二章

一

江之水，去悠悠。晓日曈昽山四塞，沙头解缆起鹭鸥。渔家施罟越芳沚，年年出没风波里。拏舟惟祝鱼戢戢，辛苦得钱养妻子。江涛自呜咽，浮出少年骨。破霭获尸置船尾，一声欸乃入空阔。夕晖漠漠载鱼还，少年好系江石边。

二

江之水，去㶁㶁。峰头吐日舣渔舟，柳岸谁人坐掩泣。少年三日枕水湄，阿母呼天肠欲摧。少年骨，絷江石，万钱可赎曷由得。朝扣邻家扉，暮扣亲者宅。阿母赎儿身，数尺桐棺瘗山址。渔人拊囊金，坐念妻孥足生理。

说明：是诗初作于乙未岁（2015），改定于癸卯岁（2023）。取材自新闻报道，内容有所加工。

生生曲三章

一

夏风蔼生意，小圃何芃芃。弄影葳蕤碧，扬馨的皪红。大钧以草木为乡，昆虫为氓。蠢蠢而居，蚩蚩而营。蛱蝶御风，螽斯鸣翼。崔嵬蚁垤，封壤万室。蛛罔高张*，天机自密。君不见，冉冉秋霜萎百草，虫生虫死无人晓。

说明：“蛛罔”句，现代生物学以蜘蛛隶属蛛形纲，不属昆虫纲。然依传统旧例，昆虫则统称各种虫类。

二

彼山之麓，彼水之濆。犬隔篱而吠夜，鸡栖桀而号晨。伊闾巷之蚩氓，日相与而殷殷。曷代衣冠，曷乡风物？维日与月，奄若飙忽。膴膴皋原，子孙亹亹。东家大妇馌南冈，西家老翁卧不起。屋头炊烟松下茔，水自潺湲山自青。

三

维天似漆，河汉浪浪。小星若沸，大星吐芒。斗者不可以挹，箕者不可以扬。载明载灭，窅窅茫茫。宇宙何自，万有谁主。汗漫为其津涯，虚空为其逆旅。一星死，一星生，光摇大夜烛青荧。一星生，一星死，悠悠亿载倏弹指。

殇子篇三首

里中儿十一龄，为后父虐死。厥母与谋，儿至死不知也。既殁，母瘗之他人墓。自是遍张启事，作寻儿状。每逢人辄垂泣不已，且泣且曰：“吾儿负气辞家，累日不归矣。”闻者恻然感之。越一月，事觉，远近震骇。余闻之，为作《殇子篇》三首。

母瘗儿

蛩唧唧，窃太息。乌哑哑，暗咨嗟。月明狐狸原上窥，阿母瘗儿人莫知。不见治新棺，不见隆新土，但闻白杨槭槭风动枝。可怜一闭谁家墓，穷泉万古无还期。晨鸡喔喔，日照里闾。巷南巷北闻哭声，阿母寻儿泣路隅。

母哭儿

母瘗儿，夜悄悄。母寻儿，日杲杲。阿母逢人陌头语，儿胡不归母心苦。一日泪盈睫，三日泪沾臆。五日十日雨簌簌，母泪汍澜不可抑。东邻西舍共悽然，终日望儿儿不旋。宁知垄上乌啼墓，何限秋风霜月寒。

儿思母

他家生儿掌上珠，侬身作儿若赘疣。阿爷笞我，阿母瘗我，垄头寂寞风飕飗。九原之深无日月，知共何人土一丘。彼天荡荡，阿儿不得窥；彼地茫茫，阿儿不得踱。但闻鸟朝鸣，虫夜作。秋郊夐，魂孤苦。冢中儿，尚思母。

梁子湖采菱曲

癸卯八月，予赴鄂州中秋诗会。座中闻《梁子湖上采红菱》一曲，情辞宛妙，歌声清越。因采其所述，稍加润饰，衍为此篇。

梁子湖光际天绿，梁子湖头山簇簇。鄂州女儿好颜色，山作修眉波作目。七月秋菱被皋隰，自撑小艇摇双楫。湖底菱实红濯濯，湖上菱叶青戢戢。牵叶摘实劳不已，但恐芒刺伤侬指。亦有女伴相呼应，日晏归舟映霞绮。风起怨别离，双鸳卧洲暖。菱角熟时郎不还，菱花开时郎去远。

破镜词

游鄂州博物馆，见宋时铜镜，中分为二。虽镜形剥蚀，犹能上下相合。馆中人云：“是镜也，为某夫妻所执。其死未得同穴，遂各持半镜入殓，或冀重会于幽冥也。”感其事，因作是诗。

铜镜铜镜尔何辜，金刀剖处蟾彩缺。与君世世为夫妇，生时同衾死异穴。各持半镜葬丘墓，两魂相期在冥路。他生莫作各东西，天荒地变情不疑。千年骨朽镜不朽，菱花土蚀光凝垢。异代相合虽有时，身后窅冥安可知。区区一镜讵足说，主人名姓亦磨灭。舆图换世古成今，何限人间生死别。

抵耳

冈势拱复趋，矫若踊兽脊。鸡犬鸣山趾，万翠端可挹。坝田小于掌，仰彼生民力。不见樱桃花，但见樱桃实。田家冀一熟，筠笼和露摘。新冢间旧冢，前岭幡历历。先考与先妣，姓字托碑石。人烟蔼相望，死生在咫尺。啼鸟忽无心，远入暝岚碧。

海龙屯（屯在龙岩山巅）

此山望突兀，众山俯匍匐。绝顶势平廓，终古风云宿。天意宁有私，神工恣攒簇。翻为枭雄资，奕代威荒服。雄关压崔嵬，高城屹森肃。虎踞西南天，岁久化风俗。岂期万世计，猖披竟颠覆。王师赫风雷，幺麽安足戮。飞鸟摩遗垒，苍茫下涧曲。我曹此凭吊，抚迹踵先躅（赵瓯北、郑子尹曾过此凭吊）。一角喟兴亡，付与闲草木。

癸卯孟冬偕王生游牂牁江六首

一

车过打铁关，细路盘山壁。万仞俯虚空，眩转心胆栗。驭者轻险巇，陡下若飞掷。鑱刻众峰峦，造物真有力。斧凿无定形，诡怪不可测。峨峨老王山，云间走龙脊。万绿抱澄泓，天遗寒玉璧。湛然洗双瞳，一蠡宛可挹。人烟自参错，翠崦鸡声匿。王生英妙姿，执手语历历。九折到江濆，伫望廓胸臆。

二

凭高俯澄湖，洼然不盈掬。车行转水涯，汪汪千顷渌。人家面湖居，倚山构重屋。隔岸云蒸岭，开轩纳众绿。孟冬天气暄，坡田木奴熟。蕉阴罨翠幄，蔗林风谡谡。闾巷昼阒寥，白发守茕独。健者走东南，万里分骨肉。弊屣弃田园，矻矻营口腹。嗟哉桃源境，寖久易风俗。人生慕富贵，孰能守穷蹙。

三

神斧劈崇山，两崖各雄据。一线穿大壑，萦纡盘江注。到此忽平衍，先氓蔼生聚。河滩成扇面，垄亩看棋布。蔗林萦烟霏，稻塍满风露。毛口与河塘，快然一苇渡。庙堂运筹措，人事悉非故。洄波成巨浸，大坝截江住（光照水电站，属国家西电东输工程）。乡庐化水府，湖光万顷素。连甍枕山腰，岚翠挹牖户。黾勉务生理，岁久民自豫。行人傥相问，父老尚堪溯。

四

群嶂势环合，郎山（即老王山）最崷崒。盘江齧苍根，终古坤轴割。荒茫化外天，闻道夜郎窟。渠酋卜王城，宫室倚崇崛。绝壁隐谽谺，王棺葬云穴。智者笑虚诞，好事尚矜说。但见布依民，陂陀结屋闼。奕世洽蛮风，耕凿送日月。户户酿秫酒，蜡染艺工绝。麇集六月天（布依族“六月六”），歌舞振岩岊。我曹蹈兹土，湖山豁吟睫。田家挽客饭，坐话洗疲苶。

五

山色似畸人，天地拄奇骨。湖光如美人，莹然肌理滑。著我山水窟，可近不可亵。琉璃一千顷，鸥鹭翔寥泬。扁舟凌淼茫，凉意入毛发。前水吞山罅，后水摇空阔。一川势萦回，列嶂自开阖。山山浸寒影，满眼青欲活。人家筑两涯，云山日排闼。奄忽安可留，回眄政愁绝。他时待良夕，寒光浴星月。烟水想重游，应教神魂夺。

六

少壮事远游，王生信卓荦。西行踰万里，山川入诗橐。黑水（古黑水国）莽丘墟，葱岭盘空廓。昆仑天地脉，元气含磅礴。雪域朝神殿，巫峡窥禹凿。百转入黔天，暂憩风尘脚。盘江开泱漭，郎山横岝崿。区区安足数，朅来发一噱。而我何譊譊，冯夷夸海若。人生感契会，剧谭信可乐。吾道在磨砻，风谊重山岳。

说明：北盘江流至六枝段，今为牂牁江。因下游关岭县建光照水电站，遂使本段水深江广，故又名牂牁湖。

【近体十一首】

机上作四绝句

一

上与白云亲，迥离天地隘。鹏抟九万风，芥视三千界。

二

河袅一线白，山攒数点翠。荡荡履云衢，九天作平地。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