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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是阳光带来了春意，而不是树上的绿叶或者枝头的花。证据是只要一阴天，没有了阳光，绿叶和花色就失去了被从容关注的兴致，重新成为与冬天的万事万物一样被匆匆一瞥的可有可无之物。温度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绝对相关值，与活动能力、与心情强相关，即便是在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冬天迎来了春暖花开的春分时节，阴郁的寒凉也可以轻易驱散大多数户外活动。他们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这其实是春天里户外活动的大好机会。因为没有阳光的寒凉正好适合漫长的徒步，在行走中逐渐生出热量来；因为突然人少了的大地上正好不被打扰地容纳你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孤独的心绪。 况且，春天的题内之意，不会一直是阳光温煦，一定还有寒凉。在寒凉中看到绿色，才是更纯正的春天。寒凉重来，没有颜色的大地和凄清的流水把新出的树叶和小花一起遮蔽，好像又回到了冬天。 流水在风中粼粼地波动，向上映衬着阴郁的天光。阴郁的天光借助河水的反光，在一定程度上照亮了灰茫茫的大地，让人们感到春天还是有生机的，眼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收敛。
我很喜欢这样的收敛，因为这意味着春天还很长，不会像每天都有太阳那样升温过快，很快就到了夏天。 你看河坡上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已经盛开的紫花地丁，平原上已经绿了的广袤麦田，在这样的寒凉中带着一点点凄楚的味道，也终于有了被寒凉抑制住了的、可供人给时间按下暂停键的细细观赏机会。否则真的就会被这里也绿了，那里也绿了的看不过来的春天的盛大与匆忙给弄得眼花缭乱、无法顾及的问题呢。 堤坝下面的河流像南方富水地区的河流一样滚滚流淌着，将河道装得满满的浩浩荡荡之中，有前景里老榆树满树黑色的圆形嫩芽，有背景里大地树行与树行之下黑色的粪肥，衬托这两种黑色的是河水的青白，是麦田的绿。 一道简易的小桥横在水面上，两座尖角的石礅下，流水被挤压而形成明显的激流，让人看见了流水平静的衣服下面柔韧的肌理。简笔画一样的桥，将桥之为桥的全部功能性突出到了第一位，其余的装饰和防护之类附加的东西尽付阙如，有一种与周围的一切都很搭配的自然而然的简朴之美。 这样的桥在沿着漕河徒步的过程中还遇到了一座，桥面上甚至还是没有硬化的道路上坎坷的黄土质地，一个几乎还是少年的年轻人站在这高低不平的黄土上，将钓竿甩到桥下滚滚的激流中去以后就一动不动了。河水完全不为这一根小小的钓竿为意，继续自己浩浩荡荡地向前流淌的永远行程。堤坝上的柳树树梢上连绵起来的绿意，几乎已经贴到了这永续不断的水面之上。
堤坝上靠近水面的是柳树，堤顶路边主要还是高大的杨树。高大的杨树排成两行，排成厚厚的两行，中间给蜿蜒的道路让出空间，又在空中将树冠对接起来，形成了杨树胡同。堤坝里面是白色的水田，风从那没有障碍的水田上强劲地吹拂而至，在高高的树梢上形成呼呼的林涛。林涛和其他一切自然界的声响都不一样，那是由最细小的树梢上的树枝发出的风声合奏，轻微而宏大、高远而切近，自带大自然的茫茫之感，让人借助它们就可以轻易地和浩瀚的宇宙相通。 当然，风的最直接作用还是将树冠里去年以来一直没有落下的叶子全部吹下来。一个开着电三轮带着巨大的口袋来收落叶的人，很快就能装上一大包，一大包一大包在三轮上高高地垛起来，用一根细细的绳子一系，就可以沿着颠簸的土路，高高大大、歪歪扭扭地迤逦而去了。不知道他收落叶是要做什么，比起烧火做饭的燃料功能来，牲口饲料的可能性更大吧。
走在这样的情境中，格外有源自真实生活现场的诗意。诗意不是绝对的舒适，而一定还有这样由寒凉与凄苦伴随的美。还伴着徒步时候不知不觉于一味地审美中的体力付出，那就更地道了。这是大地徒步的正解，是在没有任何旅游设施和准备的自然环境中回归旅行本意的审美高峰体验。不管路上有什么样的缺陷，不管天气多么寒凉，这样的高峰体验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漕河在这里有一个让人意外的拐弯儿，离开堤坝的方向，任性地以飘带的方式向着广阔的堤内湿地而去，可想而知这实际上只是枯水期的河道，在洪水泛滥期，堤坝之内的全部湿地，都会是白亮的河水。 现在这蜿蜒河道边的小路上，正有三只狗排成一队，小跑着前行。它们毛色不同，体型不一，显然都是经历各个不一样的流浪狗，在漕河湿地中相遇相识，结伴而行。第一只不知什么原因停下了，后面两只立刻也会停下，等待着领路的同伴嗅嗅闻闻的结果和无声的招呼之后，才会继续前行。它们在阴凉的河水边、在孕育着冷雨的天空下，不事争斗，只在乎前行的行旅之状，像是玩耍也像是巡行，更像是专一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对自己的生命讴歌的审美。
以柔和的曲线在湿地里蜿蜒的漕河，岸边今年新绿的柳树下有去年的枯黄的草，偶尔有一个垂钓者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像是古代某一天里的一副镜像，映照了百年千年，至今依旧。 沿着河边那一溜枯黄的草走下去，始终都能看见滚滚的流水，还会发现枯草之下的新绿。被哪怕是寒凉的流水滋润着的土壤中，新绿总来得纯正而丰厚。麦田盛大而均匀的新绿，是这一切被枯草掩映的新绿的呼应，它们在色彩上、在情境营造的物象意义上，都是明确无误的春天。没有干热的尘土，只有江南式的滋润的春天。置身这样的春天里的行走，是每一个具体的自我和春天相融的唯一的优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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