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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红燕诗歌讨论会]柯尊解:似曾相识燕归来——读曹红燕的组诗《致春天》

 黄石新东西 2024-03-29 发布于湖北

似曾相识燕归来

——读曹红燕的组诗《致春天》

柯尊解

1、

       三十年前,我在九华山有幸旁听过一场颂经法会。气势恢宏的大雄宝殿,庄严肃穆。一百八十余位高僧大德,齐聚法堂,依次打座,焚香颂经。是时,鼓瑟呼应,钟磬和鸣,低回的梵乐,在森严林立的红漆廊柱间萦绕,迷茫的烟霞,在遮天蔽日的五色旌幡间凝固。

一百八十位高僧齐声颂经,却只如一个声音在低吟,你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杂音,就只有一个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巨人的脑后发出的极其低回的訇鸣。

但那低回的訇鸣却又是那样深入人心。我那时的感觉,就宛如是自己在夜深人静时刻,一个人是睡非睡的在一棵如盖的大树下打坐,而耳畔,有一个天籁之音如仙乐一般徘徊——事实上,我并没有听清楚其中的一句,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我听到的只是一片远在天际巍巍滚动着的混沌雄浑的低鸣。但我的心却受到了某种召唤,某种启示,因而震憾,因而有了一点点似是而非的觉悟……

      这种非真非假的虚幻的觉悟,伴随了我很多年,直到今年的这一天,读到诗人曹红燕的新作《致春天》(组诗),我突然被狠狠的触动了一下,仿佛又听到了当年九华山上的梵音,甚至隐约又找到了一种“温故而知新”的感觉。

      认识曹红燕是很早的事,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痴迷于写诗。她与我们伍仁圃中的五个老头都有很深的渊源,我所以也一直关注着她的创作,一直在读她的诗。但读着读着,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曹红燕的诗悄然发生了嬗变,悄然褪去了鲜艳和热烈。诗人好像突然就不再关心尘世的纷扰,不再关心红肥绿瘦之间的争奇斗艳。她突然修炼成了她自己所描写的那只小鸟,徜徉在禅院的竹林间,用她山涧泉水般清亮的梵音,把她的心声唱给了佛陀!

      《致春天》就是一组蕴含了充分的禅心禅意的小诗。

禅是什么?

答曰: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禅即是佛。

那么,世人为什么要礼佛问禅呢?

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不得不多说几句。

佛的面前依次跪着四个人: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富豪,一位满面倦容的中年女工,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一位形容憔悴的老妇。他们都是来求佛祖消灾解难的,所以,他们必须向佛祖坦白他们内心隐藏的全部因果。

一个二十八岁的农民深山打柴时,密林处碰到一个少女,他陡起淫意。少女逃避,失足蟒洞身亡——这件事本来无人知晓,却有一个心魔压迫得他时刻不能安生。他潜逃出海,在香港又二十八年,成了富豪。但那个心魔却一直穷追不舍,弄得富豪惶惶不可终日,万不得已,他潜回大陆,恳求佛祖为他解除心魔,他愿出重金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中年女工被丈夫抛弃,她单身把儿子养大,儿子即将高考,她求佛祖保佑她的儿子一榜高中,她许愿终身为佛祖扫塔。

衣冠楚楚的老者是位文化名人,年轻时风流倜傥,红颜知己无数。五十八岁突然中风瘫痪,却只有老妻床前守护。半年后他的病好了,他幡然改悔,想要好生对待妻子,其妻却身患绝症,命在旦夕。名人祈求佛祖——他愿终身用自己的鲜血抄写经文,以换取妻子多活一年半载。

形容枯槁的老妇姓戚,儿子和孙子拥有亿万财产,事业如日中天,可突然说,她的儿子孙子秘密制造毒品,为销毁罪证,又害死六个工人,身犯大罪,锒铛入狱。老妇哀求佛祖保佑她的儿孙能够免于死罪,她愿把全部家产奉献给寺庙。

这故事刊登在一本名为《南无》的杂志上,题目就叫《你为什么要信佛》。讲完了这四个故事,那文章的作者就厉声追问世间一切人:

你为什么信佛?为躲避灾难?为隐匿罪恶?为你自己那一点虚荣,还是为你那一点无谓的忏悔?
总之,你的礼佛,不是你的本愿,你是有求于佛才礼佛呀!你是因为有了一道过不去的坎了,才来拜佛的。
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说的是谁呀?是你,是我,是他——
信佛不要信得那么不堪,信佛不要信得那么狭隘,不要求佛为你开脱罪愆,不要求佛为你的升官发财操劳,不要求佛满足你的私欲。

高阳镇镇长的女儿巫小青因为寻找智障弟弟,认识了赎珠庵年轻美丽的比丘尼智化。是夜留宿庵堂,在智化的禅房里,她读到这篇文章,十分激动。她就想,原来世人带着那么多的私心杂念信佛,无论是怎样的礼拜怎样的祷告,那其实都是对佛的亵渎呀。

真的信佛,应当是情愿,是喜欢,是高兴,是无欲的宽大,是非贪的奉献。爱和慈悲才是佛。否则,你就是假信佛。

但是,当她拿这个问题去请教智化时,却得到了另一种回答。

智化铺开一张黄表纸和一卷经书,她准备抄写经书了。却还回答小青说,自然,那文章写的也是对的。只是呢,无论世人怀着怎样的心境来拜佛,譬如文章里写到的戚氏老妇,譬如那从香港回来的富豪,抑或是那位中年的母亲,老年的名人,他们礼拜我佛的那一刻,内心是赎罪的,是向善的。这就够了。或者有人来拜佛是为升官为发财,甚至有人是做了恶事求佛帮他逃脱惩罚。佛,自然是帮不了他们的。可是呢,他们拜了佛,就得到了一点心理上的慰藉,或者说是某种心灵暗示,就能减轻一些他们内心的痛苦,纷扰,狂躁,至少能让他们暂时平静下来,这不是也很好吗?更或许还有可能,他们因为得了这一点慰藉,就改变了他们原本要作恶的心迹,也未可知。倘若真有这样的事,你说,好是不好呢?
小青听呆了,小青看到的智化,年龄不会比自己大,但人家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深刻,那样渊博,她开始崇拜智化了。
她由衷对智化说,你说得太好了,比那文章里的话更好。
智化说,我佛慈悲,慈航普渡,一切众生,皆有佛缘,往者不追,来者不拒,何必问为什么呢?

以上故事,其实是我的长篇小说《辰巳午未》里的一个情节,当然,我也是极其赞成智化的意见的。我读曹红燕的诗,就感觉到她也是赞成智化的。

向善即佛。

2、

曹红燕在《致春天》里写道:

你布施我鲜花和绿叶  
给我美好的生活  
春天  
我拿什么回赠你  

我想  
到了秋天  
满世界所有枝头的果实  
都是我对你的供养  

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万紫千红的春天,在古往今来诗人的笔下,却常常是最容易惹人伤感的季节。最有名的莫过于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草木一春,人生一世,由眼前所见的花开花落,想到韶华易逝,便难免要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伤叹息。至于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则如短小精悍的微型小说,更直接更形象的叹息青春易老,美人难留。似这种“长恨春归无觅处”艾怨情绪,几乎与古往今来的咏春诗作相伴生,哪怕是颂春的诗歌,有时也难免会流露出这样的惜春情怀。

然而,曹红燕的《致春天》却别开生面,既不伤春,也不颂春,而是见春而感恩。“你布施我鲜花绿叶/给我美好生活/春天/我拿什么回赠你”?如此立意,便在古今中外的咏春诗歌作品中,恐怕也不多见。

“我拿什么回赠你”?

这是个极大的难题。我们感恩春天,可我们拿什么来报答春天的恩惠呢?如果曹红燕没有写出下一节诗,我想,很多人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大约最了不起的回答也只能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但这仍然只是“伤春”。

伤春也好,颂春也罢,都是心中有个“我”,念由“我”生。而禅心则无“我”,万物即我,我即自然。在禅者看来,春花,即是“因”,秋实,便是“果”,春华秋实,只是一番因果轮回,何伤之有?何恨之有?

曹红燕因为参悟了因果,这首感恩诗就有了一个绝妙的转折——“我想/到了秋天/满世界所有枝头的果实/都是我对你的供养”

你馈赠我春花,我回报你秋实,我与自然同在,我与春华秋实同在。

于是,女诗人也在她的这首极短的感恩诗里,与自然一同完成了一番轮回;这首短诗也就完成了它无生无灭的至高境界。

诗人这种至高境界,在《种子》这首诗里,有更美妙的表达:

《种子》

前日捧一颗种子入土  
昨日,一场春雨  
今日,在阳光下长出了叶芽  
明天,后天,大后天  
藤蔓就会爬过竹篱  
绿叶间就会开出花来  
尔后就长出了果子  
果子里就有了新的种子 

这样  
新的种子里就有了我的目光和身影  

原来  
我可以借一颗植物的种子相生并远行  
去与世界相遇  
与所有的苦、乐一体

既然无物无我,自然也就无生无灭,佛家把死亡叫着“往生”。但我读这首诗的意义,仍然感觉诗人意在强调因果,你种的是什么因,就将来就会收获什么果,诗的意义不只是“尔后就长出了果子/果子里就有了新的种子”,更重要的却是“这样/新的种子里就有了我的目光和身影”!

这才是我们应当认真记取的:新的种子里,会有你留下的目光和身影!

3、

这种自然轮回的宗教观念,在《无花果》这首诗里,则表现得更直接:

我的眼前  
有一棵果树  
不开花  
只结果  

人们叫它无花果  

没有不开花只结果的  
凡事有因才有果是吧  

无花果的花  
开在前世  
红如霞云  

无须我再多说什么,诗人认定“凡事有因才有果”,从这一宗教的观念推导,所谓“无花果”,其实也应该是有花的,只是她的花开在前世。反之,我们今天的一切果,都是有因的,只不过有的“因”发生在今生,而有的“因”却远在肉眼看不到的前世。又反之,我们今天的一切行为,或善或恶,都是因,即使不在眼前,也一定会在我们身后结出一个“果”!无论前世今生,你又如何逃得脱因果报应呢?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向善吧。因为,“没有不开花只结果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凡事有因就必有果”。

但这仍然是一首优美的小诗,它的优美尤其表现在音律方面,它的节奏明快的音节,它的起伏有致的声调,不仅适合朗读,甚至是可以随口编个曲儿来吟唱的。我们试以现代汉语的语音声调,分析一下这首诗的第一节。

我的眼前                 仄,(的,轻声,半拍,衬字),仄,平——

有一棵果树               仄,平——平——,仄仄

不开花                   仄,平————

只结果                   仄,平——仄

平仄其实就是声调起伏跌宕,仄声短促而平声悠长,平仄起伏有致,朗读时就能够自然明快,抑扬顿挫,节奏感强。

譬如这四行诗,第一行,“我”“眼”两个仄声,但在“我”后面有个轻声字(的)衬了一下音节,所以,“我”在朗读时可以延长半拍,这两个仄声字读起来仍然很轻松,又以平声收尾,朗读语调舒缓,可以浅唱低吟。

第二行,第一拍“有”是个仄声,紧接着两个(一棵)平声,可令节奏悠扬,紧接着却是两个仄声(果树)收住,就产生出所谓顿挫的效果,嘎然而止。

第三行和第四行就更接近古诗的格律,上句“仄平————”,下句“仄平——仄”。虽然每句只三个字,读起来却顿挫铿锵,节奏鲜明,可以击节而歌。

可以肯定,没有哪位诗人写诗时,会刻意想到音律,曹红燕当然也不会。

但一个用汉语写作的成熟的诗人,对于汉语的音律应当是了然于胸的。我想,无论是谁,写诗时,决不只是单纯的写,而应当是一边心里念,一边手上写;而且应当是先有声而后有形,即先在心里把那句诗念出来了,然后才能用手写出来。

古人常把作诗叫着“吟诗”,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一首优秀的小诗,在音律方面具有优美的表现,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4、

《致春天》(组诗)一共六首,而曹红燕却在最后一首《鸟儿,你只管在林间歌唱》中,却这样写道:

鸟儿  
你只管在林间歌唱  
你莫管我们人间的事儿  

东家的老人  
躺在病床上抱怨  
西家的青年  
老大的年纪还不成婚  
南家的欠了北家的债  
北家的日日催讨着要南家还  

鸟儿  
你只管在林间歌唱  
你莫管我们人间的事儿  
不然  
愁煞你  

显然,在这首小诗里,诗人借劝化“鸟儿/你莫管我们人间的事儿,似乎道出了她自己的某种遁世情绪,这种情绪在《清明茶》和《独坐》中,她进一步作了更细致的注解。

《清明茶  》

一张木桌上  
有一只紫砂壶  
紫砂壶里泡好了清明的茶  
紫砂壶壶嘴下的小茶杯  
空了好久  

有一人坐在桌边  
只是看着这一壶茶  
任壶边的茶杯久久的空着  
心自清明  
何劳喝茶  

一桌,一壶,一杯,一人,这样的一种意境,正是幽篁深处独处,而泡茶者意不在茶,自有流云入心。俗人以茶解渴,禅者则以茶清心,而禅的更高层次,却是“心自清明”正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又“何劳喝茶”?

这自然是一种超然出世的思想。

《独坐》
  
谁是可以相伴的人  
瞧,我自己呢  
我把自己找着了  
一个人独坐  
在寂静中欢喜  
是遇到了春天的自己  
遇到了春天的自己  
一盏灯下独坐  
世界也非常光明和温暖
 

《独坐》的深奥在“寻找自己”。

我们在滚滚红尘中往往“丢失了自己”,俗人的可悲就在于,并不知道已经丢失了自己,仍然麻木的于红尘中忙忙碌碌。

只有觉悟者才会独坐寻找自己。寻找自己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诗中说“遇到了春天的自己/一盏灯下独坐/世界也非常光明温暖”,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一种感觉,所以诗人用了一个“也”字统领“非常光明和温暖”,就是说,此时此刻的世界的光明和温暖,都是内心感觉出来的。

那么,我们可以这么说,此处的“寻找自己”,是在寻找“我的内心”。

我们颂读这三首短诗,就仿佛看到诗人在菩提树下打坐,几案有一紫砂壶,壶边空着一只茶杯。她注视着那只茶壶和空着的茶杯,正在努力排除一切杂念,让自己的心,归于清净,努力让自己达到“世间本无物,何处惹尘埃”境界。

但,佛的“无物”不是超凡出世,恰恰相反,我佛慈悲,佛以大爱关注一切生灵,关注一切存在。“清净无物”只是要排除“我”的一切欲念,而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大千世界。

我们都听说过“佛陀舍身饲虎”和“佛陀割肉饲鹰”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本身,并不是鼓励所有人都把自己拿去喂了虎狼。我们对这些宗教故事,不能作如此庸俗的理解。这些故事看似荒诞,却蕴含大义!佛陀饲虎饲鹰的意义在于告诉我们:世间因果,是无人能够改变的,佛陀也改变不了。如果你想要改变一个生命因果,就必须舍得付出你的所有一切,包括生命。

鹰要吃掉鸽子,这是一种因果,你要改变这种因果,救下鸽子的生命,你就要准备付出自己的生命。这与儒家说的“舍生取义”,与我们大家通常说的“舍己救人”的意义,是完全一致的。我甚至想到了莎士比亚的名剧《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为朋友,而不惜从自己胸脯上割下一磅肉赔偿犹太商人夏洛克。安东尼奥的行为,与我们佛陀为救那只鸽子而从自己身上割肉喂鹰,何其相似乃尔!

换句话说,禅的“无我”,其实是鼓励我们全力以赴,广种善因。在广种善因的过程中,不要怀有丝毫的杂念,不要为“我”而行善,而应当是“无我”而行善。

回头再读曹红燕的《鸟儿,你只管在林间歌唱》,似乎就应当另有一种理解了。诗人劝化鸟儿“你莫管我们人间的事儿/不然/愁煞你”,我们必须注意这句诗里“你”和“我们”的含义。劝鸟儿“你莫管”,是不愿意让鸟儿为人间的事烦恼“愁煞”,因为,这些愁煞人的烦心事,都是“我们人间的事,我们人间的事,当然应当由我们来管,这也包括女诗人。事实上,女诗人非常清楚“东家老人”疾病,她听到过老人“躺在病床上抱怨”;她也清楚“西家的青年/老大的年纪还不成婚”,愁煞了青年的父母;她知道南家的债务,北家的债权——她把人间这么多的苦难愁烦全都装在自己的心里,却叮嘱“鸟儿/你只管在林间歌唱/莫管我们人间的事儿,正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宁愿独自肩起一道愁煞的铁门,放鸟儿去林间自由歌唱!

我这不是诗评。诗歌理论我一窍不通,哪有资格写诗评呢?我这充其量也只是读诗的联想,充其量只是个人对曹红燕这一组诗的理解,所以,我只能把我的这类文章统称为“读诗笔记”。

诗的丰富,是很难理解的,只能用心去感悟。我虽然已经很努力了,但不知道理解得对不对,愿意与诗人和文朋诗友们一起探讨。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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