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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随笔之三:说说“芦花被”

 meiqingji 2024-03-29 发布于山东

读史随笔之三:说说“芦花被”

                                            梅庆吉

洪应明《菜根谭》中有这样一条语录:“芦花被下,卧雪眠云,保全得一窝夜气;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丈红尘。”近来翻阅多家出版社出版的《菜根谭》,大多都没有对“芦花被”进行注释,只看到一本带作了注释,说:“芦花织成的被子。形容自然的生活情趣。”这种注跟没注有什么区别?说明他们都不知道“芦花被”的背后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而制造这个故事的主人就是元朝著名文人贯云石。

元朝至元二十三年(1286),贯云石出生在元大都西北郊高粱河畔维吾尔族人聚居的畏吾村(今北京魏公村)的一个贵胄家庭里,他的祖父阿里海涯为元朝开国大将,他的伯父忽失海涯、父亲贯只哥都托庇祖荫,先后在南方担任军政要职。因其父名贯只哥,他便以贯为姓,全名是贯小云石海涯,号酸斋。(与贯云石同时代的诗人徐再思,号甜斋,有人把二人的作品合在一起,称《酸甜乐府》)年方二十的贯云石便承袭父爵,出任两淮万户达鲁花赤(一个拥有实际兵权的三品要职)。可闲云野鹤的贯云石,不久便把官职让给了弟弟,北上拜大学者姚燧为师求学。才华横溢的他,不久又被元仁宗相中,元皇庆二年(1313)二月,二十七岁的贯云石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年纪轻轻就进入了统治阶级的上层。年轻高官,身居要职,自然会有一番“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雄心壮志,不断上书,建言献策,希望有所作为。可一个个建议,都泥牛入海,一团火热的他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本来就豪放不羁的他,刚任职一年的“小翰林”,毅然称疾辞归江南,过起了浪迹江湖、写诗填曲、游戏人生的生活。

贯云石

元皇庆三年(1314)秋,离开大都的贯云石,南下途经梁山泊时,看见一位渔翁身边放着一条雪白的芦花被,便爱得有些难以割舍,就凑上前去,跟渔翁搭讪,想要用自己的锦被相换。渔翁当然求之不得,当即成交。交易虽成,但渔翁又提出一个要求,就芦花被写一首诗给他。这个小把戏当然难不倒这位贯才子,当即就吟了一首,题名《芦花被》:

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

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

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

渔翁满意地得到了一首诗,贯云石满意地得到了一条芦花被,他们都满意了,高高兴兴地分手了。说实在的,一个渔翁,有条锦被足矣,要诗何用?可他竟然还要索诗一首,说明此渔翁非彼渔翁,应为长沮、桀溺一类避世的隐士。

贯云石手迹

这个故事可不是街头巷尾的瞎掰,贯云石死后,他同时代人欧阳玄为会撰写了《贯云石神道碑》,其中记载了这件事:“云石尝过梁山泺,见渔父织芦花絮为被,爱之,以绸易被。渔父见其以贵易贱,异其为人。阳曰:'君欲吾被,当更赋诗。’公援笔立成,竟持被往。诗传人间,号'芦花道人’。公至钱唐,因以自号。”

欧阳玄像

没想到这样一个游戏笔墨,竟然在诗人的同时及身后广为传播,被抄为手卷而“天下喧传”,仿效之作层出不穷,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年辈略晚于贯云石的诗人张光弼曾作《题贯酸斋<芦花被>诗后》,诗中写道:

学士才名半滑稽,沧浪歌里得新知。

静思金马门前值,哪似芦花被底时。

梦与朝云行处近,醉从江月到来迟。

风流满纸龙蛇字,传遍梁山是此诗。

此诗比较真实地描写了贯云石的心境,尤其是最后一句,写出了此诗产生的巨大影响。元代诗人谢宗可读了《芦花被》诗后,特作七律一首,其中有这样两句:“一枕和秋眠落月,五更飞梦逐西风。”正是化用了贯云石诗中的“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两句。更有好事者根据芦花被的轶事画成图卷,题名为《芦花被图》,由元末明初的钱塘人丘彦能收藏。这个人收藏了许多书画,而他却特别珍视这幅《芦花被图》,曾广邀名人雅士于画卷题诗留念。其中成原常题的诗中有这样两句:“荠菜登盘甘似蜜,芦花纫被暖如绵。”所题诗中,当首推吴敬夫,诗云:

秋风咏就芦花被,一落人间知几年。

泽国江山今入画,诗人毛骨久成仙。

高情已落沧洲外,旧梦犹迷白鸟边。

展卷不知时世换,水光山色故依然。

今《芦花被图》已见不到了,但围观该图的诗却传了下来,供后人欣赏。

贯云石仙去以后,元末散曲作家王举之前往栖云庵凭吊,他在目睹诗人遗物及所种桃树,清除《芦花被》诗碑上的青苔之后,感慨万千,欣然命笔,作[中吕·红绣鞋]《栖云吊贯酸斋》一曲:“芦花被西风香梦,玉楼才夜月云空。栖云山上小崆峒。蟠桃仙露种,诗句古苔封。教清名天地中。

到了明代,《芦花被》诗依然为人们所喜爱。在明人著作中提到《芦花被》诗的不下十余处,明末学者曹学佺编了一部近千卷的《石仓十二代诗》,在选了贯云石《芦花被》等九首诗后,在卷末附了一首他自己和《芦花被》的诗,即《佺阅<芦花被>诗因和一首》,云:

轻如阿缟软于绵,叠上匡床野性便。

一幅潇湘全胜画,五更风雨不成眠。

回文岂藉秦娘织,席地将同子敬毡。

白露蒹葭堪作伴,伊人犹在梦江天。

时至清代,仍有人追和《芦花被》诗。这足可以看出《芦花被》一诗的影响了。而贯云石也由此形成了挥之不去的“芦花被”情结,他定居钱塘(今浙江杭州)后,即在南山栖云庵中避暑读书,并把《芦花被》诗刻在碑上,旦暮相亲,朝夕为伴。对于“芦花被”,贯云石仍意犹未尽,在后来的一首散曲小令《清江引》中又写道:“些儿名利争甚的,枉了着筋力。清风荷叶杯,明月芦花被,乾坤静中心似水。”并取号为“芦花道人”。

人们之所以喜欢贯云石的《芦花被》诗,除本身题材的新颖别致、诗脉的贯通流畅、手法的自然灵活、语言的雅洁圆润、意境的清幽婉丽等因素外,最主要的原因当是诗中所体现出来的主人公那种淡泊名利、热爱自然的情志与心态,从中觅得了一方清雅高洁的精神家园,而后人又从《芦花被》诗中分享了一分清纯甘美、天地人和的精神愉悦。这就是《芦花被》诗的审美价值与艺术魅力之所在。

洪应明的这条语录,一定是受到了贯云石《芦花被》诗的启示而写下的,而“卧雪眠云”句,正是化用了其中的诗句“夜月生香雪满身”,意谓把芦花被盖在身上,就像卧在雪里,眠在云中。由于一些译注者不了解“芦花被”的来历,便望文生义,强作解人。有一本《菜根谭》是这样翻译的:“在如棉被的芦花中,在如木床的雪地上,眠于浮云中。”我翻了几本其他出版社出的《菜根谭》,这条译文基本大同小异,并且发行量都不小。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误人子弟不浅。

另外,这条语录的后半句的“竹叶杯”,我怀疑为“荷叶杯”之误。既然此条的上半句受到贯云石《芦花被》诗的启发,那么我想洪应明一定会看到贯云石的另一首散曲《清江引》,曲中就有“清风荷叶杯,明月芦花被”的句子,正是把“荷叶杯”与“芦花被”相对来说的。因为竹叶是不能做杯的,虽然坊间有竹叶杯,那不过仿竹叶形做出来的,不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我想,洪应明是不会把人造的“竹叶杯”与自然形态的“芦花被”对着来写的,这样做,那种高雅的情调就会减少许多。

而荷叶可以做杯用,并且还有关于荷叶杯的故事。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一书中记载:魏晋时期,每到炎夏盛暑,齐郡(今济南)刺史郑悫便常跟幕僚们一起,来到大明湖畔避暑游玩,玩到尽兴时,就割下湖中带茎的荷叶,用簪子刺穿叶心,使刺孔跟空心的荷茎相通。然后在大荷叶中贮满白酒,再将空心的荷茎弯曲过来,人们轮流从茎的末端吸酒喝。正所谓“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人们便把这种酒杯称为“荷叶杯”。这种用荷叶杯饮酒的方式,在我国古代流传了很久。

荷叶杯的故事与芦花被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天然的一对搭档,放在一起,可谓妙趣横生。当然了,洪应明当时写这条语录的原始情况已不可考,只能放此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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