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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愁何处是归程 第一篇 晓风鸿影触鸣琴

 新用户4541Ay47 2024-03-29 发布于上海

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阴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

四顾何茫茫?

这一叶孤舟轻荡,

荡向那天河深处,

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

……

我欲叩苍穹,

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

奈雾锁云封!

奈雾锁云封!

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愔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限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磬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地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我愿秋常驻人间

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更试翻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在他们的歌咏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凉的色调,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柳永的《雪梅香辞》:“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周密的《声声慢》:“……对西风休赋登楼,怎去得,怕凄凉时节,团扇悲秋。”

这种凄迷哀凉的色调,便是美的元素,这种美的元素只有“秋”才有。也只有在“秋”的季节中,人们才体验得出,因为一个人在感官被极度的刺激和压扎的时候,常会使心头麻木。故在盛夏闷热时,或在严冬苦寒中,心灵永远如虫类的蛰伏。等到一声秋风吹到人间,也正等于一声春雷,震动大地,把一些僵木的灵魂如虫类般地唤醒了。

这就是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的原因了。

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阶前落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自由敏感的神经,而感到不尽的长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于是悲来填膺,愁绪横生。

当霜薄风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枫林、柿丛和浓紫的颜色泼满了山巅天际,简直是一个气魄伟大的画家的大手笔,任意趣之所之,勾抹涂染,自有其雄伟的丰姿,又岂是纤细的春景所能望其项背?

其实秋是具有极丰富的色彩,极活泼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现象,并不像敏感的诗人墨客所体验的那种凄迷哀凉。

至于秋风的犀利,可以洗尽积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烛幽微,秋是又犀利又潇洒,不拘不束的一位艺术家的象征。这种色调,实可以苏醒现代困闷人群的灵魂,因此我愿秋常驻人间!

恋爱不是游戏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涅槃,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萤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适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

男人和女人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地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地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地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像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先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地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楼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地沉沦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事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地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地爱你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地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地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地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地请你大吃一顿筵席呢!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士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而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地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地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佚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地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类的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做“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你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春的警钟

不知那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

然而,不知那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地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不知那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不知那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地来到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碧涛之滨

今天的天气燥热极了,使得人异常困倦。我从电车下来的时候,上眼皮已经盖住下眼皮;若果这时有一根柱子支住我的摇撼的身体,我一定可以睡着了。

竹筠、玉亭、小酉、名涛、秀澄都主张到中国饭店去吃饭;我虽是正在困倦中,不愿多说话,但听见了他们的建议,也非常赞成,便赶紧接下道:“好极!好极!”在中国饭店吃了一饱,便出来打算到我们预计的目的地——碧涛之滨去。

樱花的叶长得十分茂盛;至于樱花呢,只余些许的残香在我意象中罢了。走尽了樱花荫,便是快到海滨了,眼前露出一片碧绿平滑的草地来。我这时走的很乏,便坐在草地上休息。这时一阵阵地草香打入鼻观,使人不觉心醉。他们催促我前进,我努力地爬了起来,奔那难行滑泞的山径。在半山上,我的汗和雨般流了下来;我的心禁不住乱跳。到山滨的时候,凉风打过来,海涛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汗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独自立在海滨,看波浪上的金银花,和远远的云山;又有几支小船,趁风破浪从东向西去,船身前后摇荡,那种不能静止的表示,好像人们命运的写生。我不禁想到我这次到日本的机遇,有些实在是我想不到;今天这些同游的人,除了玉亭、竹筠、秀澄是三年以来芸窗相共的同学外,小酉和名涛全都是萍水相逢,我和他们在十日以前,都没有见过面,更说不到同好,何况同到这人迹稀少的乡村里来听海波和松涛的鸣声……

我独自坐在群草丛中,四围的芦苇差不多把我遮没了;同来的人,他们都坐在上边谈笑。我拿了一枝秃笔,要想把这四围的景色描写些下来,作为游横滨的一个纪念;无如奔腾的海啸,澎湃的松涛,还有那风动芦苇刷刷的声浪,支配了我的心灵,使我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写起来。

我正在这样沉思的时候,他们忽摧我走,我只得随了他们更前奔些路程。后来到了一个所在,那边满植着青翠的松柏,艳丽的太阳从枝柯中射进来,更照到那斜坡上的群草,自然分出阴阳来。

我无意的下写,他无意的在旁边笑;竹筠更不久也跑到这里来,不住地催我走。我舍不得斜阳,我舍不得海涛,我怎能应许她就走呢?并且看见她,我更说不出来的感想,在西京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和她的容貌正是一样。现在我们相隔数百里,我看不见她天真的笑容,也听不着她爽利的声音;但她是我淘气的同志,在我脑子里所刻的印象,要比别的人深一些。世界上是一个大剧场,人类都是粉墨登场的俳优;但是有几个人知道自己是正在做戏,事事都十分认真,他们说人大了就不该淘气,什么事都要板起面孔,这就是道德,就是做人的第一要义;若果有个人他仍旧拿出他在娘怀里时的赤子天真的样子来,人家要说不会做人,我现在已经不是娘怀里的赤子了,然而我有时竟忘了我是应该学做人,正经的面孔竟没有机会板起,这种孩气差不多会做人的人都要背后讥笑呢。想不到他又是一样不会做人,不怕冷讥热嘲,竟把赤子的孩气拿出来了。——我从前是孤立的淘气鬼,现在不期而遇见同调了;所以我用不着人们介绍,也用不着剖肝沥胆,我们竟彼此了解,彼此明白,虽是相聚只有几天,然而我们却做了很好的朋友。……我想到这里,小酉又来催我归去,我只顾向海波点头,我何尝想到归去!

在芦苇丛中沉思的我,心灵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只觉沉醉和麻木。他们在上面喊道:“草上有大蚂蚁,要咬着了!”但是我绝不注意这些,仍坐着不动。后来小酉他跑在我的面前来说:“他们走了,你还不回去吗?”我只是摇头微笑。这时我手里的笔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对着他不禁又想起一件事来。前此我想不到我会到日本来,现时我又想不到会到横滨来,更想不到在这碧涛之滨,他伴着我作起小说来;这不只我想不到,便是他恐怕也想不到。天下想不到的事,原来很多;但是我的遭遇,恐怕比别人更不同些。

一带的樱花树遮住太阳,露出一道阴凉的路来。几个日本的村女站在路旁对我们怔视,似乎很奇异的样子;我们有时也对他们望望,那一双阔大的赤脚,最足使我们注意。

竹筠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无意回头一看,竟吓了一跳,不觉对她怔视;她也不说什么,用手拊在我的肩上,很温存地对我轻轻说道:“回去罢!”这种甜蜜的声浪,使得我的心醉了……名涛从老远的跑来道:“快交卷罢!不交便要抢了!”其实我的笔是随我的心停或动的,而我的心意是要受四围自然的支配的;若要我停笔,止有四围的环境寂静了,那时候我便可掷我的秃笔在那阔无际涯的海波里……。现在呢,我的笔不能掷;不过我却不能不同碧海暂且告别,也不能同涛声暂时违离。我又决不忍心叫这些自然寂寞;碧涛之滨的印象,要同我生命相终始呢!

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钹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地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最后的命运

突如其来的怅悯,不知何时潜踪,来到她的心房。她默默无语,她凄凄似悲,那时正是微雨晴后,斜阳正艳,葡萄叶上滚着圆珠,荼靡花儿含着余泪,凉飙呜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齐的铺着,松荫沉沉的覆着;她含羞凝眸,望着他低声说:“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吗?”他看看她微笑道:“这命运不好吗?”她沉默不答。

这深刻的印象,永远留在她和他的脑里,有时变成温柔的安琪儿,安慰她干枯的生命,有时变成幽闷的微菌,满布在她的全身血管里,使她怅惘!使她烦闷!

现在呢!柔韧的密网缠着,如饮醇醪,沉醉着,迷惘着!上帝呵!这便是人们最后的命运吗?

爱情如幻灯,远望时光华灿烂,使人沉醉,使人迷恋,一旦着迷,便觉味同嚼蜡,但是她不解,当他求婚时,为什么不由得就答应了他呢?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动!回想到独立苍溟的晨光里,东望滚滚江流,觉得此心赤裸裸毫无牵扯,呵!这是如何的壮美呵!

松涛慷慨激烈地唱着,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她想: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漂泊,西边流荡,没有着落困难是苦,但有了结束,也何尝不感到平庸的无聊呢?

她凄楚着,沉思着,不觉得把雨后的美景轻轻放过,黄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万有,一切都消沉在寂寞里,她不久就被睡魔引入胜境了!

星夜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地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夜莺的眼,不断地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鹃的舌,不断地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踯躇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窗外的春光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一线耀眼的阳光已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阳光渐渐地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她深深地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地创造美丽的刹那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道人们怎能延续他们的生命哟!”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的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像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地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地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与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所谓人间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响地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地离开那灵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地到地窖里来,──一直过完了整个的春天。忽然她看见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地在薰风里撼动着,那时她竟莫明其妙地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是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地在花旁兜着圈子,她深切地意识到,窗外已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桔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地默祝着,素心兰像是解意般的向她点着头。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磬,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地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地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斓的征衣,我向群星忏侮。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黝黑的夜幔轻轻地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挣扎,努力地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骸,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夏的歌颂

出汗不见得是很坏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无穷的舒畅,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歌颂夏天。

其久被压迫,而要挣扎过──而且要很坦然的过去,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瘫软,好像受了酒精的毒,再无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轻松使人忘记了世界上有骆驼──说到骆驼,谁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间的重载,和那慢腾腾,不尤不怨地往前走的姿势吧!冬天虽然是风雪严厉,但头脑尚不受压扎。只有夏天,它是无隙不入地压迫你,你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受着重大的压扎;同时还有臭虫蚊子苍蝇助虐的四面夹攻,这种极度紧张的夏日生活,正是训练人类变成更坚强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颂夏天!

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粉!──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人类必要努力地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是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拼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咒,但我却以为只有虔敬地承受,我们尽量地出汗,我们尽量地发泄我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类生活中,最雄伟壮烈的一个阶段,因此,我永远地歌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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