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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理发店,一半台球厅

 小说故事收藏馆 2024-03-31 发布于河南

木子车

早晨上山的时候,还没有下雪。到了中午,天空已经浓云密布。我在背风处拢了一堆火。柴有点发潮,黑烟呛得人直咳嗽。我摘下眼镜,抹了一把眼睛,鼓着腮帮子吹,轰的一声,火苗子蹿起来。饭菜热好,我喊一声开饭啦——工友们陆续爬上了操作坑。

从坑沿上看过去,天然气管线静卧着伸至我的脚下。我想,等日后铺设好的管道被回填,恐怕我们谁也不会再回到这大山深处来看看了。情绪一时低落下来。放眼四周,迷雾已经散去,远处的山峦隐约可辨。雪在傍晚落了下来,我们知道又要歇工了,都很高兴,包括项目部经理。好几个已婚的打算明天就赶回西安——有老婆的都想老婆了。

我们不用回西安,那里连女朋友都没有。

实在无所事事,我们就到台球厅去玩。

从项目部驻地出来,雪突然密集起来,大山的轮廓模糊了,石桥对面的护坡上已经铺了一层白。河道里结着冰,水浅的地方,冰面上冒着石头尖,八卦阵似的排布着。国道上不时有拉煤的卡车驶过,能够感觉到桥面的振动。

沿着国道,有商店、饭馆、旅馆、修车厂、加油站,还有理发店和台球厅。理发店其实也是台球厅,一间屋子多半边打台球,少半边理发。老板是一双与我们年龄相仿的亲兄妹。来这里施工已有好几个月,与他们兄妹俩熟得不能再熟了。

我的台球技艺一般,小孙三两杆子就能把球戳完,我们都佩服他精湛的球艺,就像钦佩小孟有女人缘一样。项目部卡车司机的徒弟叫张晓斌,小年轻一个,经常与我们一起玩,大家都挺喜欢他。

我们三个在这边打台球,小孟与闲着的理发师聊天。

理发师小巧玲珑,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有点勾人。我们从不直呼其名,就喊她理发师。我曾一度怀疑理发师在国道边开理发店,不仅仅是为了理发。可日子久了,彼此了解后,就打消了此前先入为主的观点。

理发师说,小孟,二队的巧云长得好,也有气质。啥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小孟说,我只想认识你。又说,哦,她芳龄几许?

理发师嘁了一声,忽然向门口说:师傅,理发啊?起身去招呼一名进店的过路司机。

那司机哦哦几声,说我看看……朝我们这边瞅了瞅,转身又出了理发店。

小孟起身离开理发椅,朝我们这边走来,说,谁有烟给我吸根。又低声说,刚才那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张晓斌扔下台球杆,说,我不跟小孙打了,老是输,真没意思。从裤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小孟,你跟他打。

小孟点着烟,吸了一口,却转身又踅到理发师身边,继续黏糊去了。他说,我看刚才那司机不像好人,贼眉鼠眼的,一定不是好人。

理发师说,司机就不是好人?小张算不算好人?他也是个卡车司机呀。

张晓斌撂下台球杆,冲着他们那边说,他是拉煤的司机——指指我和小孙——我是拉人的司机,不一样哩。

小孟说,你没指我,难道我不是人吗?

我们都开始笑。理发师笑得咯咯的,小青蛙似的。她边笑边飞着眼梢瞟我。我赶忙去戳刚才就要戳的那个红色球,连着兩杆子都戳空了。

我跟张晓斌打了几场,难分伯仲。小孙在边上干瞪眼。他球技太好了,我们都不愿跟他打,输球毕竟是不痛快的事,谁愿意找不痛快?

打台球是要收费的。理发师哥哥不在的时候,理发师让我们看着给;她哥哥在的话,就得按场数收费了,毫不含糊。我们都不喜欢她哥哥,流里流气的,是他们这一片的混混。理发师曾经对我们说过,她哥哥打架很厉害。小孟不服气,跟我们发誓,一定要把理发师搞到手。小孙说,你就搞吧,小心她哥哥揍你。张晓斌说,不见得,小孟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钳工,虽说是学徒,手劲儿还蛮大呢。我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身在外地,我们还是老实点好。

最后一局我输给了张晓斌。这时,天马上就要黑了。理发师提议去镇上看录像,还说要叫上那个巧云。大家都很高兴,纷纷表示同意。

关了店门,理发师让我们在国道边上候着,她爬上坡头去叫巧云。

此前雪停了一会儿,这会儿又下大了。天寒地冻的,从河道冰面上刮过来的风,像是冰块一样撞着我们的脸庞。我们缩头缩脑地吸着烟,哈着手,跺着脚,不住地朝坡头上张望。巧云家的几孔窑洞已经亮起了灯,能听见她母亲的咳嗽声,远远的显得很空洞。从理发师口中我们了解到,巧云的父亲在镇上教书,她姊妹四个,一个比一个漂亮,巧云最小也最漂亮。有那么一刻,我担心巧云不会与我们一起去看录像。毕竟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或许她还会认为我们不过是一伙西安来的二流子。

小孙性格内向腼腆,可识人的本事就像他的台球技艺一样精湛。他说,武良,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国企青工,你就把心搁回肚里吧。

小孟凑过来说,理发师办事你还不放心?也许人家还要化妆呢。

张晓斌说,理发师已经化过妆了,嘴巴血红能吃人,也能吓死人。

小孟说,我是说巧云。

张晓斌反唇相讥,巧云化妆也是给我们三个看,管你屁事。你不要太贪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坡头上出现两个人影,她们俩有说有笑地向国道边走来。也许是理发师太过小巧玲珑,巧云一出现在窑洞门口的灯光下,理发师就好像被大雪遮掩,几乎看不见了。终于来到跟前,巧云的相貌和气质令我有点炫目。她一点儿都不像村姑,脖子上的那条红毛线围脖,在胸前打了个红领巾结,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像一簇燃烧的火苗。

张晓斌嘴巴啧啧赞叹,说,理发师甘愿牺牲自己做电灯泡,令人感动啊。

理发师双手捂着耳朵说,好冷啊。

小孟说,走起来就暖和了,等回来时,我给咱们叫辆出租。

录像厅放映的全都是港片,一部接着一部,腥风血雨,也不知道有多少深仇大恨,打打杀杀,没完没了。小孙不动声色,就像他的台球技艺一样高深莫测。张晓斌大大咧咧,好像完全被录像吸引。我觉得没意思透了,想离开,又觉得不甘。巧云主动选择坐在了我旁边,我察觉到理发师的不快。她喊上巧云,只是想把小孟的注意力引开,可偏偏小孟的注意力只落在她身上,也确实蠢蠢欲动;而巧云的注意力在我,对影片里的故事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我感觉好复杂,也很为难,就走出录像厅,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录像厅在一个院子里面,靠着围墙是一排店铺,对面是一排家属楼,时间尚早,几乎每个窗户都亮着灯光。密集的雪花就荡漾在窗户溢出的亮光里,扑朔迷离,又叫人感到莫名的忧郁。我点了根烟,嘴里吐着烟圈,想套住几片雪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巧云已经默默站在了我身边,说,你也不嫌外面冷。

我说,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巧云说,我觉得你跟他们有点儿不一样。

我说,我还年轻,啥也没经历过。

巧云说,我连高中都没考上。我爸在镇初中教语文,还是我们班主任,可我就是学不进去习。

她说得很小心,那语气听上去好像担心她配不上我。

我伸手接了几片雪花,抽回来时,手心有了潮湿的感觉。我学着她的话说,我也学不进去习,高考考了几次都没考上。

巧云说,也许是我们都笨吧。

我笑了笑,说,你可一点也不像山里人。

巧云说,我爸也经常这么说。可我还是给他丢了脸,没考上高中。

我说,那这几年你在干什么?

巧云说,村里有好几个姐妹都去南方打工了,我不想去,就在市区饭店做服务员。

我说,那你平时有什么业余爱好?

巧云说,我不喜欢看电视,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读点书。

我略感意外,一个“学不进去习”的女孩竟然说她喜欢读书;想了想,又不觉得有多么意外,好像企盼她应该如此。我说我正在读 《平凡的世界》,又问她读什么书。她说她读《读者》 和 《青年文摘》。

我说,喝点什么吧,这么干站着多没意思。热饮还是冰峰?

巧云说,那就喝热饮吧,这两天我来了那个。

我一下子面红耳赤,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个。我去买了两瓶加热的橘子汁,一瓶自己喝,另一瓶递到她手里,扭过头瞥见了站录像厅门外的理发师,不得不又去买上一瓶。理发师没有马上接,嗔怪着让我帮她打开。我只好用牙咬开了瓶盖,递给她。理发师喝了一口,夸张地叫着好甜好甜。巧云却没有喝,她握着瓶子暖手。

我觉着自己犯了错误,纠结着不知说什么好,就在雪地里转圈子,看雪,看灯光雪光交织下的巧云。她美极了,敞着的橘红色的羽绒服里,是一件驼灰色的毛衣,毛衣里面是两只小兔子,看不见,但我知道那里有两只小兔子,一时耳根发热。相比之下,理发师就平淡无奇了。

这时,小孟也出来透气儿。理发师瞪了他一眼,拉着巧云气鼓鼓走进了录像厅。我就知道刚才在里面,小孟肯定上手了,可能没有得逞。

那晚看完录像已是凌晨。回到驻地,张晓斌问小孟下手了没,小孟说,下了。不下手,录像不是白看啦?小孙问,咋下的手?说具体点儿。我兀自笑着,不知怎么想起了巧云和她的兔子,又觉得不对,便收回了笑容。小孟说,奶子摸成了,再想深入下去,手就被她掰开了。我说,小孟应该没有撒谎……说完又觉得失口。小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咋知道我没有撒谎?我今天告诉你们仨,可别忘了我是钳工,手劲儿大着呢,她一个弱女子,岂能是我的对手?张晓斌说,到底深入成功了没?赶紧说啊。小孟说,没成,主要是我做事从不强人所难。

小孟忽然转过脸问我,回来到桥头下出租的时候,她对你说了什么?

我说,谁?

小孟说,理发师。

我说,没说什么。

我瞥见小孙一脸的坏笑。

雪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礼拜,驻地里的工友已所剩无几。除了回西安看娃看老婆的,也有得空回老家相亲的。210国道宜君县那边传来封路的消息,说积雪太厚了,滞留在路边旅馆和饭店的卡车司机人满为患,都快住不下了。

闲得无聊,小孟又提议去理发师那儿打台球。

张晓斌说,我们不能老是围着台球案子转吧?

小孟说,我得围着理发师转;武良呢,围着巧云转;至于你们俩吧,就只能围着台球案子转喽。

张晓斌说,凭什么?凭什么我和小孙就不能围着她们俩转?

小孟说,凭什么?凭的就是江湖道义。一个萝卜一个坑,满共俩坑,四个萝卜,你说咋分?

最终我们还是都去了,因为除了理发师那儿,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理发师她哥哥天天见不到人影儿,成了“真空”状态的台球厅和理发店,就由着我们在里面肆意妄为,胡说八道,很有点儿当家做主的感觉。小孙又赢了张晓斌一局,催促着他赶紧下杆子。这时,进来一个理发的中年男人,说他是国道边修车厂的修理工。理发师却不在,说是去国道边上厕所,一时也不见回来。小孟见生意来了,急得窜到店外看了好几次,那样子,好像理发师再不回来,他就亲自操剪上手了。小孟是一个主动惯了的人,从不拿自己当外人看。

修理工等不到理发师,就离开了。不料他前脚刚走,理发师就回来了。她不是一个人,后头还跟着巧云。

理发师说,下雪天的,也没生意。咱们去爬山吧,雪景得爬到山上去看。

小孟说,我完全同意。武良,有句文词儿,叫什么来着?

我说,一览众山小。

小孙说,好啊好啊,飞雪连天射白鹿。

除了打台球,他还喜欢读武侠小说,金庸所有的小说他都读过。

张晓斌手里拄着台球杆,说,小孙,你的意思是咱们上山去打猎?

小孟摆摆手,说,据我了解,她们这里的山上没有鹿。豹子从前有,也是八十年代以前的时候了,现在只有野鸡。

理发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巧云偷偷瞟着我,抿着嘴笑。

我们去到国道边商店购买了些零食,有面包和辣片,还有瓜子什么的,就轉到了山脚下。

坡很陡,走了好大一会儿,才上到坡顶。理发师的家就在那里,属于一队。理发师站住脚,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回家拿个东西。我们就站在村口等。放眼望去,村里的屋脊上都积着厚厚一层雪,树冠上也是积雪,几乎分不出枝杈来。村巷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四野里一派静寂。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来了,并没看见她拿了什么。等我们再次出发,爬到一条小径的转弯处,理发师突然又停了下来,四下看了看,说,你们瞧,这是什么?说着,就从羽绒服里面掏出一把锯短了枪管的土枪,举着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我哥的家伙什,他们打架用的。

巧云吓得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令我感到非常意外。

小孙自顾向前走去,说,这种土枪我见过,扳机一扣,往外喷火。看着吓人,杀伤力有限。

小孟说,就是,这玩意儿就是用来吓唬人的。等我钳工技艺有了长进,兴许经我手一改装,杀伤力就会大点儿。

我说,咱们这行为算不算偷猎?

理发师说,村子里人经常上山打野味儿吃,山高路远的,没人管。

张晓斌提议土枪由小孙保管,理由是小孙台球打得好,打土枪也就差不到哪儿去。小孟有点不服气,又觉得张晓斌说得有道理,也就掐灭了取而代之的非分之想。

我们继续朝山上爬去。山路陡峭,而且狭窄,又下着雪,一点儿也不好走,没过多久,就都气喘吁吁了。我们每个人都捡了根或粗或细的树枝,当拐杖拄着走。渐渐的,路越发细了,最后甩进一片林子,就没有路了。

林子里的积雪比山下厚多了,白茫茫一片,却给人一种拥挤而静寂的感觉,似乎这雪从久远的年代传下来,从来就没有化过。我们六个人在林子里瞎转悠,一根野兽毛也未曾遇见,但仍然玩得忘乎所以。巧云和理发师欢快地在我们眼前跳着,笑着,欢叫着;我们四个男人轮换着踢踹一棵又一棵松树,树冠仿佛感受到了疼痛,扑簌簌落下一簇又一簇白色的凝固的眼泪。

小孙和张晓斌走在一起,或一前一后,或并肩而行。小孙说,山上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除了雪就是雪,有什么好看的。我这会儿真想把台球案子搬到这雪地上戳几杆子。张晓斌说,没人愿意跟你打,万一球落到雪地里,滚到山谷里,谁也找不见。小孙突然就生气了,说,就是所有的球滚到雪地里寻不见,我也照样打,对着空气戳。张晓斌也是头一次看见小孙发脾气,感觉有点儿意外,就没再说什么。

巧云走过去拉开了小孙,说,就是就是,我觉着吧用雪捏成台球,也不是不能打。

我就觉着巧云不仅聪明,而且善解人意。

小孙可能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就冲张晓斌笑了笑,两个人又恢复了友谊,有说有笑地结伴而行,倒像一对恋人。

小孟总是围着理发师转。这家伙一向大胆,谁也不放在眼里,时不时揽过理发师的肩膀,照着她冻红了的脸颊就是一口。理发师一点儿也不反抗地接纳了他。后来,小孟干脆倚在一棵高大的树干上,抱住了理发师小巧玲珑的身体。理发师踮着脚,迎合着小孟粗野的舌头。

我和巧云经过他们时,我用余光瞥过去,正巧接住了理发师歪着脸投过来的一道目光。我感受到了一丝慌乱,赶忙离开。前面是一个急转弯,把小孟和理发师挡在了后面。巧云抓紧了我的胳膊,主动迎上来吻了我一下。我就势拥抱住她,两张嘴不再分开。我们的接吻技术都不太熟练,不是我的牙齿咬了她的舌头,就是她的牙齿磕了我的嘴唇,有时蛮尴尬的。就这样,我和巧云总是落在最后面。我又一次想起凌晨看完录像回到桥头坡底下时,理发师悄声对我说的那句话。

天渐渐晚了,三组人马重又聚到一起。

雪小了下来。远处犬牙交错的山峦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那种迷离的效果消失了,一座座山头静止不动,如同许多头静默而卧的巨兽。

张晓斌说,该下山了,我们总不能在山上待一夜吧?小孙说,不如我们回去打台球吧。小孟却提议还是去镇上看录像,说他买票请大家。我知道他对理发师余兴未尽,这一点和我一样,就附议赞同。理发师和巧云都没意见,但张晓斌说要看录像的话,小孟得请我们吃火锅,小孟想了想,也同意了。

逼仄又暧昧的录像厅,散发着烟味儿、脚臭味儿和说不清的味儿。我和巧云坐在中间,小孙坐在巧云那边,张晓斌坐在我这边。为此,张晓斌很不忿,但没办法,谁让他慢了一步呢?小孟硬把理发师拽了过去,他俩坐在我们后排。

刚刚坐下,录像就开始播放了,是刘德华和吴倩莲主演的《天若有情》。这部片子我在西安看了不下八遍,加之又心猿意马,一点儿也看不进去。巧云细柔的呼吸,我能清晰感觉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她驼色毛衣里那两只可爱的小兔子。我也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耻,但又无法扼制。我有过单相思的经历,肌肤之亲却从未有过。我想巧云的经历应该也跟我差不多。

后排的理发师不时地踢一下我的座椅。我不太清楚她這是什么意思。小孟在她旁边,再多余的小动作她也不好施展,或许只是传递着某种无奈和不满。在理发店和台球厅,她暗示过我,通过她所能够想到的各种方式,可是没什么用,小孟喜欢她,我不喜欢。现在,小孟就在她旁边,身子几乎都贴到一起了,而且开始上下其手。那么,她传达的也许是另外一层意思?下午在山上时不也是如胶似漆的吗?

为了尽快将理发师从我的脑海里清除干净,我想我必须有所行动了。我看了看巧云,她几乎同时转过脸看我。四目相接时,我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也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我那只手在她双手中间,像插进了雪里。对,就是那种感觉。她的脑袋抵在我的肩头,一瞬间我的意识变得有点模糊。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毛衣。我的手也是凉的,像巴掌大的一块冰覆盖在她灼热的一只小兔子上。她的胸罩勒得我手腕有点疼,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世上的事儿,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她的两只手把我外边那只手紧紧攥着,我感觉她的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我感觉到我们的心跳都在加速。

后面的理发师又踢了一下我的座椅。我把手从巧云的毛衣里抽了出来,就势揽住了她的腰。这时候,我们的手都已经滚烫滚烫的了。

外面的雪应该仍在下着。是大是小,我无法知晓。

两天后,雪停了,天气放晴,村舍和远处山峦上的积雪耀眼夺目,河里融化的雪水哗哗流淌着,沉寂了几天,拉煤卡车又开始来往穿梭。

休假的工友们纷纷返回驻地,不久,就开始传播一个消息,说是过了年单位就要转岗分流,一批人可能要下岗。吃过晚饭,大家坐在宿舍的火炉前吸烟发呆。张晓斌的师傅说,他妹妹的单位已经开始转型改制,他妹妹买断了工龄,就算是正式下岗了。说这话时,他脸上明显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不太明白,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只是个合同工而已。转念一想,就觉察出了不对。他虽然只是个合同工,但他一直兢兢业业,勤勤勉勉,目标就是期待有一天转为正式工。现在,企业改制,说不定他这个希望就要落空了。一个失去目标的人,肯定是痛苦的。那些天,驻地的气氛诡谲而压抑。

我们毕竟年轻,少不更事,谈不上有多大心理波动。

小孟说,就这破工作,谁稀罕。整天在大山上、荒沟里乱窜,雨雪冰霜,烈日寒风,每天一身土两脚泥的。我他妈的早就不想干了。

张晓斌说,还是我们陕南那地方好,哪像这边冷得冻掉下巴,不行我就回陕南去。

小孙说,牢骚归牢骚,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得注意,工作不能丢。要不,下岗后回老家丢人死了。

小孟睨一眼张晓斌,拿下嘴角叼着的香烟,夹在指间说,跟你有个屁关系。你又不是我们单位的。

我笑了一下,心里想起了巧云。不知道小孟是不是也在想理发师。自那天从山上下来以后,我总觉得她和小孟之间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

小孙瞪了一眼小孟,转头对张晓斌说,别理他,走,我们打球去。

我们从驻地出来,刚走到国道边的桥头上,就被理发师她哥拦住了。我们这边四个人,他们那边却有八个人。理发师她哥手里拿着一把锯短了枪管的土枪,就是那把我们在山上没能用得上的土枪,此刻出现在了现场。小孟张开双臂,把我们三个人拦在了身后,大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气概。理发师她哥见状,也把土枪交给身边的人,独自走了出来。

小孟却蹲下了,他的鞋带松了,他蹲下来慢条斯理地系着鞋带,看都没看理发师她哥一眼。理发师她哥走到小孟跟前时,小孟突然起身,手里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块砖头,那块砖头好像自己长了翅膀,嗖地就飞到了理发师她哥的脑门上。理发师她哥噢了一声,蹲下了,很惊讶,仰着头,眨巴着眼看小孟。然后,脑门上就淌血了。

小孟的胳膊又抡起来了。理发师她哥一手捂着头顶,一手示意小孟不要再拍了。

小孟就没有再拍。他扔掉了手里的砖头,说,去卫生所包扎一下吧。

自始至终,理发师她哥都没有说话。

自始至终,小孟就说了这一句话。

理发师她哥被他那帮朋友簇拥着,走了。

打架后第二天,小孟就被项目部开除,先回了西安。小孟离开前的那天傍晚,在驻地门口对我们三个说,明天,我就要提前下岗了,你们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摇摇头,说,没有。

小孟突然就情绪激动了,说话夹带了哭腔。他说,你们三个王八蛋,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我明天就要离开你们了,你们也没个表示……

小孙说,要不,我们请你打台球吧?

小孟说,算了,再也不去那地方了。

张晓斌说,那我们请你去看录像?

小孟说,一会儿我还要收拾行李,来不及了。

我說,你走了,理发师怎么办?

小孟说,她去死吧。就这点屁事,还唆使他哥叫人打我。

我想说事实是你打了理发师她哥,但我没说。因为小孟毕竟丢了工作,这比挨打更糟糕。

小孙说,为什么呢?

张晓斌说,是啊,为什么呢?

小孟说,是我不要脸,我睡了她。

我说,睡了?啥时候的事儿?

我们三个吃惊不小,或者是假装吃惊不小。

春寒料峭,从坡顶理发师家的村子刮过来的风,寒意十足。

时间很快就来到第二年早春。在西安过完年,我们又陆续返回了项目部驻地。

天还没热起来,又下了几天连阴雨,河道里管线的操作坑积满了雨水,电焊机又怕水,施工就暂停下来。有了时间,我们就想着玩,好像玩起来,啥烦恼都没有了。我们也知道这是自己欺骗自己,又实在想不出啥办法打发这多余的时间。

我提议去看宜君那边的孟姜女哭泉。我这么说,是想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好跟巧云有个更自由的空间。这些日子,我得空就跟巧云约会,不是在河道里就是在她家后面的山坡上。我们的接吻技术越来越老练,彼此的牙齿也再没磕碰过。我的手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巧云迎合着我,双颊总是羞得通红。

张晓斌提议带上理发师。小孟离开后,作为备胎,张晓斌就黏上她了。所以他很积极,悄悄把项目部那辆天津大发开了出来。

还没到目的地,因为雨天路滑,天津大发滑进了国道边的沟渠里了。好在人都没有受伤,就是吓得不轻。理发师一开始很生气,后来又开心得笑个不停。我们几个都大惑不解。

我问巧云,理发师怎么了?

巧云难为情地说,刚才翻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胸罩带子崩断了。

张晓斌说,小地方卖的东西,质量就是不行。

小孙说,市里也一样,假冒伪劣。你们说,会不会与现在工人下岗有关?

我双手一摊,说,这哪儿跟哪儿呀,扯得上关系吗?

小孙说,怎么扯不上关系?这就跟打台球一样,戳一球而动全盘,工人们人心惶惶,出来的产品质量能过关吗?

张晓斌检查了汽车,天津大发倒也没有受损,只是栽在沟渠里,开不出来了。离孟姜女哭泉还有很远,我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一辆212吉普车由远而近,停到了我们跟前,是张晓斌的师傅从甘泉那边拉了一台电焊机返回驻地,发现了正在路边晃悠的我们。师傅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目光扫视了我们一遍,最后落到张晓斌脸上。张晓斌说,反正也快散摊子了,我们想去孟姜女哭泉那边玩一次……

師傅没说什么,走到天津大发跟前,手臂伸进驾驶室,拧了下钥匙,天津大发就吼叫起来。

张晓斌说,车没事,就是没办法拖出来,正好,您来了……

师傅问,回不回?要回去我拉上你们几个;不想回,我就走了。

我们都说回吧,再去也玩不开心。

师傅就从吉普车里取出一根钢丝绳,一头挂在吉普车上,一头拴住天津大发,轰的一声,拖出来了。我,巧云,还有小孙坐上了吉普车,张晓斌和理发师坐了天津大发,开始往回走。

返回途中我在想,不知道张晓斌得手没有,如果还未得手,这回两个人坐车上,倒是一个好机会。又想,毕竟张晓斌还得开车,恐怕也没法做得太过分。

到了理发店门口,我、小孙和巧云,下了吉普车。理发师也从天津大发里下来,走过去用钥匙打开门,往边上靠了靠,说,今天免费,让你们打个够。说完,又上了天津大发,张晓斌鸣了两声喇叭,开走了。

我和小孙打球,巧云坐在椅子上看。打了没几局,小孙见我心不在焉,觉得没意思,就找了个借口,独自回了驻地。

小孙走后,时间和空间就留给了我和巧云。我迫不及待地拥抱了巧云。她推开我说,听说你们就快离开这里了?

我说,是的。施工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我们也不能老死在这里。

巧云哦了一声。沉默了很久,又说,啥时候走?

我说,快了吧,在等通知。

巧云又哦了一声,不吭气了。

我没话找话地说,太遗憾了,今天孟姜女没看成……

巧云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去看过好多次了。她男人修长城的,死在了那边。

我说,我们安装的管线连起来,也老长老长的。

巧云说,再长也不是长城。

我笑了一下,说,不过我还活着,你也不用哭。

巧云却开始哭起来了。

不久,接到撤离通知,所有人员开始返回西安。

张晓斌开着卡车将最后一批撤离的工友送到了市区汽车站,返回驻地,我和小孙坐他的专车。车上还有理发师,张晓斌说要带她去西安看大雁塔,不然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卡车经过巧云家门口坡底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哪天离开,但她肯定知道,却没有露面。

昨天晚上,驻地有个电话喊我去接。是小孟从西安打来的。他说,我现在已经买了个BB机。你想我了,就呼我。我说我有病啊想你。他说,那我就呼你,你家门口小商店就有公用电话,两三步路的事儿。我说,我哪有BB机。他说,回来哥送你一个,刚从广州进了一批。我叫了一声,你现在当老板了?他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开除了,我也不能喝西北风吧?又问,哦,对了,你跟巧云的事怎么说?我说,还能怎么说?我明天就回西安单位报到了,没跟她说。小孟说,这样也好,你没挨打就不错了。还有,就是那天凌晨看录像回来,理发师到底偷偷给你说了什么?我说,偏不告诉你。小孟嘁一声,说,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告诉张晓斌,对她好点儿……不说了,我还忙着呢。再见。记得呼我啊。

我看了一眼张晓斌,理发师也在看他。她看他的眼神很温柔。

张晓斌本来就是临时工,项目部解散了,他就没了工作。但他有了理发师,所以决定留下。他说先跟理发师结婚,等攒下钱了,买辆卡车跑运输。他好像忘了这里冷得冻掉下巴,他老家陕南比这里好到天上去了……

那天凌晨看录像回来,理发师偷偷给我说的话是——小孟靠不住,张晓斌倒是个实在人。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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