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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事】翻盘的猪

 巫山人文地理 2024-04-01 发布于重庆

翻/盘/的/猪

张 潜 /文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舅爷是个狠人,古城人说他恶。他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落在手脚上。他笃信,只要田里肥力足,即使把溜溜光的打杵子插在那里,也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因为这脾气,他有时用力过猛,搞得苞谷、棉花、高粱发疯长秆子,都没力气结果实了。那些人多高的秆子只能充当柴火。可没人敢取笑他,毕竟没收成是一件很令人痛苦的事情,有良心的农民自然会一起难受。

总体说来,舅爷的总成绩比一般人好。土地老爷不会让一个人流汗流血又流泪的,要不,他的位置也坐不稳,早被人掀翻了。

你不让别人过好日子,别人自然也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别看舅爷平时是个慈眉善目的农民,立冬以后,他就成了杀猪不眨眼的屠夫。一个冬天,有四五百条活蹦乱跳的猪要死在他的屠刀下。四十来年过去了,这些猪要是排成一行的话,能从大昌坝子排到福田桥头溪那里去。

自然,他身上积攒下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古城的人都说这叫杀气。无论多凶残的看家狗,只要他轻轻一咳,喊一声“狗瘟”,保管夹起尾巴蹲进狗窝。胆小的,都不敢多看他几眼,灰溜溜地跑到一边儿,人没影儿了才露面,象征性地对着背影吠几声,在主人面前以示自己尽到了责任。

他平日要是看一个人,时常弄得人家心里发毛,那两眼直勾勾地盯人家的喉咙,仿佛在想是反手拖刀放血管用咧,还是正面直刺更简捷省事。只要是人,想到有人面对面这样算计你,脊背不冒冷汗的,这世上恐怕不多。

猪是农民的攒钱罐,也是一个家庭生活的寄托。一年上头才杀一个过年猪,多吗?当然不多!那可得有讲究呀。而且这讲究还真不少,猪是财,还是血财,千万不能马之虎之的。

猪明白自己的命运,没别的奢求,渴望来一个痛快,干净利落去见阎王。猪看似死了却还剩一口气的,叫作翻盘猪,得补刀。猪要是翻了盘,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猪不甘心呀,就做垂死挣扎。突然从杀猪凳上蹦起来,或者从烫灶上爬起来。翻盘猪胜过吃人的老虎,张着大嘴,见谁咬谁,要不然就发狂似地乱撞,见人撞人,见树撞树,见墙撞墙。有次一头翻盘的猪,居然跳上了房屋,差不多把屋顶的青瓦都扒拉下来,才吞掉最后一口气。

遇到这样的事情,谁说不糟心呐。主人家预感兆头不好,搞不清来年有哪些祸事,心情自然高兴不起来,脸上灰扑扑的,嘴角往下吊。杀猪匠明白是自己手艺不精,自感脸上无光,杀猪饭也不好意思吃,忙活完了就悄咪咪地走路回家。

搬进新房的第一年,杀过年猪要在堂屋里,让那血直接流在地上,越多越好,越红越好。有的还拿瓢接了,洒到屋顶和门前,弄个真正的满堂红。四川人干嘛叫血旺呐,这意味着旺人旺财呀。

你看,说起来只是一头年猪,表面上只关乎肉多肉少,背后却牵连着运势祸福,当然就有玄而又玄的东西。血色发黑,或者不见血,都被认为不吉利。忌讳猪头的重量是九斤半,要是一不小心整成这个数字,那这一家可能连续几年喂猪都不会顺当。

每年,我们家把一头小猪关进圈里的时候,父亲就要裁一张二指宽的红纸,写上“姜太公在此六畜兴旺”几个核桃大小的字,贴在猪圈的木板上。据说,封神榜里的姜子牙上管天上星宿、下管地上妖魔,只要他坐镇,百病消除,诸事顺利。

猪是六畜之一,特别忌讳“六”这个数字,有“逢六不卖,逢六不买,逢六不杀”的说法。日期也好,重量也好,钱的数量也好,统统得绕开“六”这个字。

舅爷偏不信这个邪,他们家的过年猪,固定在每年腊月二十六这天杀。整个古城里头没有哪一家敢尝试的,所以看稀奇的就比较多。

舅爷穿一双齐膝的长筒靴,系一条黑得发光的长围腰,用一根四五尺长的铁棍——挺肠,撬着一只长方形的竹筐。从外面收工回家,铁棍的另一头就会挂着小肠和猪鬃,那叫落成,也就是工钱。竹筐里装着杀猪刀、砍刀、须钩、毛刨和棒槌。

舅爷用牙齿咬住刀背,走近猪,拍一拍背脊,张开五指轻轻地给猪挠痒痒,趁猪正在享受的时候,左手把耳朵一揪,右手的须钩伸进了嘴。猪跑不脱,也叫不出声。他一把将猪按在杀猪凳上,膝盖顶着猪背,右手取出含在嘴边的柳叶刀,顺手就捅进了猪颈。那刀拔出来的时候,猪才发出第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红光,一个提前备好的洋瓷盆,接住了冒着热烟儿的猪血。

在猪的后蹄,舅爷用刀割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把那根无名指粗细的挺肠伸进去,在猪的表皮和肉之间捅出几条气道。然后一边用嘴对着三角口猛力吹气,一边指挥人用棒槌敲打,不要一袋烟的工夫,猪便浑身滚圆,长大了不止一倍。

将猪吹得鼓起来的目的是方便刨毛。死猪虽然不怕开水烫,但烫熟了反倒不好刨毛,所以三把水的时候刚好,——用手伸进锅里摸三下,称之为三把水,水温在六十度左右。先单独把脊背上的毛扯下来,猪鬃能卖出好价格,坦克、军舰上的炮管,都要用猪鬃做的刷子清除污垢,也算战略物资咧。会做鞋的妇女有时也来讨几根,缝合鞋帮子和鞋底子,要靠硬扎的猪鬃来穿针引线。

简直想象不到浑身臭熏熏的猪,刨得一根毛都没有的时候,会如此精致漂亮。一白遮百丑呀!

白花花的猪即便再好看,也难以逃脱开膛破肚的命运。砍猪有两种方法,一种称作平案,把猪对剖两块后,摊在木板上用砍刀剁;一种称作吊案,将猪吊在梯子上用刀劈。

舅爷喜欢用吊案,看他一招一式分解猪肉,娴熟轻巧、得心应手的样子,不由人联想到《庖丁解牛》里的句子:“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舅爷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汇,他的身影就是对庖丁的致敬。别的不说,手中的那把砍刀,好像长了眼睛能躲开骨头,少有硬碰硬的时候。同样的刀,他至少得用五年以上,要是换作一般的杀猪匠,能管到三年就不错了。

要不了一顿早饭的工夫,舅爷就把那头油光水滑的过年猪,收拾得利利索索。然后,他把杀猪的工具收拾收拾,在磨刀石上磨一磨,拿块肉皮擦一擦,用油浸浸的布包裹好,整整齐齐码放到长方形竹筐,再把竹筐挂在猫儿梁上。

封刀了,今年杀猪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剩下的时间,舅爷叼着烟袋,悠悠闲闲在街上溜达一圈儿。他脸上又有了一丝儿笑容,眉毛也稍稍向下顺了一些。要是心情好,他也会到场子上试试手气。

掷色子,猜单双,这是舅爷唯一喜欢的赌博方式。数百幅,打麻将,舅爷都会,可他嫌太复杂了,而且很可能几个人串通起来搞事。

舅爷有个坏毛病,一生都只赌单,从不赌双。他也不死赌,见好就收,见实在气运不好无力回天也收。没得人晓得他的套路,他有时候只赌一把,有时候赌连庄,有时候押双倍,但从来都不赊不挂,不欠人半分钱赌债。“愿赌服输嘛,几多人输红了眼想刨本儿,结果都是火里头刨化猪油,越刨越多。”见过世面的舅爷,说得那些死缠烂打的赌鬼脸红。

今天舅爷心情不错,走进了七色花茶馆,那儿有几个人正在扣木碗子,也就是掷色子。见舅爷一冒头,那个当庄家的嘴巴一撇,顺手把两颗色子摆成一个双,扣在碗下。庄家其实不想杀猪,只想开个玩笑,看舅爷敢不敢接招,以后有吹牛的本钱。

杀猪也是赌博中的行话,就是几个人联合起来作假。被杀的当然就是猪,操盘的叫猪贩子。猪贩子杀人不见血,只认钱,不认人。古城人说“强盗儿,赌博孙儿”,是在咒骂赌博的人缺德,比因耐不住饥寒去偷鸡摸狗的贼娃子,辈分还要低一截儿。

久走夜路必闯鬼,虽然是杀猪,也有猪翻盘的时候。有的猪手风实在太顺,人算不如天算,稀里糊涂赢了钱,“赢钱三只眼,输钱一模糊”嘛;有的猪被杀穿了,看出名堂,将计就计,不按规矩出牌,打乱了猪贩子的阵脚,就趁浑水摸鱼。猪贩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吭声。

“等我来哈,都下注了咩?”舅爷摸出一把钱,也不数,直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来,老规矩,单!”不等庄家说话,他伸手就把扣色子的碗揭开。见鬼了,居然真的是单!

原来舅爷进门的时候,茶馆老板魏老二给他眨了一下眼睛,算是一个提醒。见到庄家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就鬼火直冒,可舅爷手里没得真凭实据,也不敢撕破脸皮。看到那张桌子,才有了大胆的想法。这张桌面是填心的,四周厚,中间薄。舅爷把钱拍在桌子上的时候,略略用了一点劲儿,桌子一震动,碗下的色子肯定要蹦起来,数字一变,他赌赢的可能性就有一半。

庄家愣了,没想到是这个结局。还没揭碗的时候,他还有机会降低风险,比如说卖半头——押注的输赢都打对折。甚至也可以全部卖,把这个庄拱手让给别人。哪想到舅爷动作飞快,直接把他逼死了。

庄家硬着头皮,一清点,舅爷这一把居然值一头两百多斤的肥猪。庄家身上没带那么多活票子,赶紧请茶馆老板担保,约定明年正月十五之前交清。如违约,舅爷就到他们家把那头即将下儿的母猪牵走。

只一把,舅爷就收工了。

走出七色花的时候,舅爷用指头捏捏烟袋上的那锅烟,对着魏老板叹了一口气:

“猪要是翻了盘,晓得是福还是祸哟?”

2024年3月4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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